第六章(3)
向梅的丈夫田林,保靖县马王乡夕东村人,家境贫寒,常年不得温饱。田林的父亲趁农闲时烧米酒出售。齐麻子一伙在芭蕉岭上拦路抢劫,向田林的父亲勒索钱财,未得逞,将他砍死了。父亲死后,母亲带着四个孩子租田耕种,同时酿酒,做豆腐出售。田林小时候,放牛,砍柴,挑水,推磨,样样都干。十五岁时,田林学会了织布手艺,跟着三哥田业出门织布谋生。 田林十九岁那一年,夕东村的牛贩子牛善的儿子被齐麻子吊羊抓走。牛善无钱赎回儿子,儿子被齐麻子撕票。牛善的堂客王小缠是在连生了五个女儿之后,才在四十岁时生下这个儿子。这唯一的儿子被杀后,王小缠哭了五天五夜,吵得左右邻舍无法安睡。哭干了眼泪之后,王小缠开始咬牙切齿地恨。她恨齐麻子,可齐麻子人多势众,她够不着他。于是,她把仇恨转向自己的丈夫牛善,每天同丈夫撕打,抓破了丈夫的脸,把丈夫的头发一绺一绺地扯下来。她一边扯,一边骂丈夫:“你这个窝囊废,你为什么不去做土匪?你要是做了土匪,我儿子能被土匪吊羊?你就是胆小怕死,你就是不敢做土匪!你这个没用的家伙,儿子都死了,你还活着干什么?你为什么不去死?” 牛善被王小缠折腾得无可奈何,便跑到村头的小店买酒喝。二两花生,一瓶白酒,牛善自斟自饮。后来,喝得脸红脖子粗的牛善拍着桌子大喊大叫:“我堂客说我胆子小,不敢做土匪,我胆子小吗?脑袋掉了碗大个疤!我敢杀牛,几百斤的牯牛,我一刀下去就让它一命呜呼!三百多斤的野猪我都敢杀,我是胆小怕死的人吗?” 小店店主眼看着牛善要发酒疯了,生怕他一发酒疯就把小店砸了,店主便赶紧跑过去,安慰他说:“牛大哥,要说我们夕东村胆子大的,就数你胆子最大,就数你最不怕死。” 牛善瞪着通红的眼珠子,怒气冲冲地问店主:“你说我胆子最大最不怕死,可我堂客为什么说我不敢做土匪?” 店主拍着牛善的肩膀说:“牛大哥啊,我说句实话,你听了别生气。你没去当土匪不是因为你胆子小,而是因为你太心善。你要知道,心善的人是当不了土匪的,当土匪的都是狼心狗肺的家伙。你牛大哥是天底下第一大善人,所以你没去当土匪。” 头顶着“天底下第一大善人”的美誉,牛善心满意足,摇摇晃晃地从小店出来,一边往家里走,一边自言自语:“嗨,想不到老子还是天底下第一大善人……”可是,随着离家越来越近,牛善的心情开始一点一点地沉重起来。他知道,一旦走进家门,“天底下第一大善人”这个头衔就保护不了他了,她的堂客在那里等着他。只要一看见他,必定会像狼一样,扑到他身上撕咬。牛善想:“唉,难道天底下第一大善人就该受人欺负?就该儿子被吊羊?就该被自己的堂客揍得鼻青脸肿?……”离家越来越近了,想到回家之后王小缠将要对他的撕打和辱骂,他停下了脚步,心中发怵。忽然,一阵山风吹来,他猛然清醒了许多。他想:“做善人就要受人欺负,那么,我为什么要做善人?为什么不做恶人?为什么不能学齐麻子那样心狠手辣?村里人都姓田,只有我姓牛,齐麻子欺负我是个杂姓人,所以才绑架我的儿子。我为什么就不能欺服别人?我为什么不能欺负一个比我更弱的人?……”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他很快有了主意,于是,大步流星地朝家里走去。回到家中,牛善对正准备向他扑过来撕打和辱骂的王小缠大声宣告:“我们的儿子不是齐麻子杀的,是田业杀的。田业在外面做机匠没赚到钱,就把我们儿子抓去,然后故意说是齐麻子干的。” 王小缠先是一怔,片刻之后,她似乎反应过来了。她两眼熠熠放光,愤怒和悲伤顿时烟消云散,她眼里只有兴奋!她大喊:“对!我儿子不是齐麻子杀的!是田业杀了我儿子!我们要田业给我儿子抵命!” 牛善也兴奋地大喊:“打不过关张,还打不过刘备吗?对付不了齐麻子,还对付不了田业吗?他们家里只剩孤儿寡母,我们要让田业给儿子抵命!”连日来笼罩在家里的愁云惨雾一扫而光,牛善和王小缠激动不已。现在,他们不再悲伤,因为他们的生活突然有了明确的奋斗目标,那就是要田业给儿子抵命。 夫妻俩连夜赶往马王乡政府告状,要求捉拿田业为他们的儿子抵命。马王乡乡长田力听了牛善、王小缠的控告,心中暗自觉得好笑,嘴上却说:“你们的儿子是被齐麻子吊羊杀害的,同田业有什么关系呢?”王小缠说:“齐麻子虽说心狠手辣,他也懂得兔子不吃窝边草这个道理,他不会干这种蠢事。我儿子就是田业杀的。有一回,我儿子爬到路上的一棵树上玩,田业从树下经过,我儿子朝田业头上屙尿。田业抬头一看是我儿子,当时就气白了脸,朝我儿子吼道:‘你这个小杂种,我老子迟早要搞死你!’就这样,田业恨上了我儿子。田业这句话是我亲耳听见的。你们乡政府不把田业抓回来杀头,我们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田力只好对他们说:“你们先回去,我们先去调查,以后再做打算。” 从此以后,牛善、王小缠二人只干一件事,那就是天天到乡政府缠住乡长田力,要求田力派乡兵去抓田业回来为他们的儿子抵命。 王小缠说:“你不抓田业,我们就到保靖县政府去告你田乡长通匪,同齐麻子穿一条裤子。” 牛善说:“你不去抓田业,我就把房子卖了,去凤凰县找湘西王陈渠珍告状,说你与齐麻子暗中勾结。” 王小缠天天呆在乡政府,撒泼,在地上打滚,披头散发,又哭又闹,乡长田力只好躲在家里不露面。王小缠见不着乡长,便在村里四处游走,逢人就说:“田乡长收了田业的好处费,不肯捉拿田业。”或是“齐麻子为害乡里多年,全靠田乡长暗中保护。”同时,王小缠、牛善两口子还到田业家中哭闹,砸门,泼大粪,要求田家交出田业给他们的儿子抵命。夕东村的老秀才田仁为人正直,在村里颇有声望,深受乡民尊敬。田仁看见王小缠在乡里四处胡闹,便忍不住找到王小缠,对她说:“冤有头,债有主,你儿子是齐麻子杀的,你应该去找乡长,让乡长到保靖县去请枪兵来剿灭齐麻子,为你儿子报仇。你怎么能随便诬陷好人,天天在田业家里胡闹呢?……”没等田仁把话说完,王小缠便对老秀才破口大骂:“我儿子是齐麻子杀的?是齐麻子亲口告诉你的?还是你亲眼看见的?你这个老不死的家伙!你和田业的娘勾勾搭搭,你以为我不知道?是你和田业合谋杀了我儿子!我到死都不会放过你!”于是,王小缠和牛善又有了新的仇恨目标,那就是老秀才田仁。两公婆天天堵在乡长田力家门口告状,说是田仁和田业合谋杀了他们的儿子,要求乡政府把田仁和田业抓起来,为他们的儿子抵命。刚开始,乡长田力对王小缠、牛善的控告置之不理。他知道田业是被冤枉的。再说,他和田业同是族人,还是亲戚关系,他又怎能对亲戚下手呢?他知道王小缠的儿子是齐麻子杀的。不过,齐麻子人多势众,就凭他乡政府这点枪兵,是剿灭不了齐麻子的。他也曾多次要求保靖县政府派兵来围剿齐麻子,可保靖县政府始终置之不理。所以,田乡长对付王小缠、牛善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躲。但是,王小缠很难缠。她在田乡长家门口搭起了帐篷,日夜驻守在那里。她的喉咙嘶哑了,就让她的几个女儿在帐篷里日夜轮番啼哭,让田乡长一家不胜其烦。王小缠纠缠的日子久了,田乡长的父亲田寿忍受不了了。田寿在马王乡当过多年的乡长。他卸任之后,又让自己的儿子田力当上了乡长。田寿、田力父子俩经营马王乡多年,如果说两人在马王乡树立了很多仇敌的话,那么,老秀才田仁应该是他们俩最大的仇敌。老秀才田仁自恃读的书比别人多,经常对田寿、田力父子俩的执政说三道四。保靖地处湘西边远山区,食盐要从外地运来,食盐供应紧张。有时候,一块银元或是一担稻谷还买不到一斤食盐。有几次,土匪抢劫县城,主要是为了到城里抢盐。政府实行的是计口授盐。在配销食盐过程中,马王乡的乡长、保长们虚报人口,冒领食盐,短斤少两,掺杂使假,群众怨声载道。田仁编造民谣说:“乡长吃大钱,保长吃饱盐,甲长喝淡汤,百姓喊皇天。”田仁还帮乡民写状纸,打官司。田寿对田仁怀恨已久。实在无法忍受王小缠纠缠的田寿觉得机会来了。有一天,他把儿子叫到自己房里,对田力说:“你到保靖县政府去找冯县长告状。”田力说:“告谁?”田寿说:“告田仁和田业两人合伙吊羊,杀了王小缠的儿子。”田力笑了,说:“连我都不信,冯县长会信吗?”田寿说:“你管他信不信,你先去告。乘着这个机会,我们可以让老秀才田仁永远闭上嘴。打不过关张,还打不过刘备吗?对付不了齐麻子,还对付不了老秀才吗?”田力说:“为了让田仁永远闭嘴,还捎带上田业,这合适吗?田业跟我们还是亲戚呀。”田寿说:“不是我无情,实在是王小缠难缠。为了让老秀才闭上嘴,只有让田业殉葬了。”田力便跑到保靖县政府,找冯守信县长告状。听完田力的控告,冯县长笑了,说:“你说老秀才田仁勾结织布匠田业吊羊,杀了王小缠的儿子,我当然愿意相信。不过,马王乡的其他人都不会信。”田力说:“田仁这个穷秀才经常挖苦我们乡政府,说什么‘马王乡政府,畏匪真如虎。’他还说我这个乡长同齐麻子互相勾结,狼狈为奸。”冯县长拍拍田力的肩膀,说:“这事好办。为了证明你没有同齐麻子互相勾结,那你就把齐麻子抓到县政府来,我一定当着你的面,将他千刀万剐。”田力苦笑一声,又说:“田仁这个穷秀才还说保靖县政府同齐麻子沆瀣一气,养匪自肥。”冯县长一拍手,无可奈何地叹道:“他是秀才嘛,狗掀帘子——全仗着一张嘴。他要乱说,我有什么办法?难道我还能把他的嘴巴缝起来?”田力告状不成,灰溜溜地回到家里。田寿听完儿子讲述告状经过后,不动声色,偷偷派人给县长冯守信送去了八桶桐油,然后对儿子说:“你再找冯县长告状。这一回带上牛善、王小缠一起去。”田力、牛善、王小缠三人同行的这次告状很快有了结果,冯县长以“劫匪”的罪名,判处田业、田仁死刑,立即执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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