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德顺 发表于 2020-11-21 09:45:09

第九章(6)



又是一个腊月到来了。刘痒痒和丁君穿上中山装,来到了另一个偏僻的生产队行骗。旧戏重新上演。刚开始的情节与往年大致相同。然而,在吃饭的时候,一个意外发生了:生产队的张队长和胡会计坚持劝酒,不喝不行,刘痒痒只好和张队长碰杯,干了一杯常德大曲。张队长喝了酒之后,开始诉苦,他说——
今年,我们公社晚稻大面积遭受了钻心虫病,很多生产队粮食歉收,可我们公社新上任的杨书记为了邀功,硬说我们大队的晚稻亩产超过了800斤,超了《纲要》,跨过长江。既然丰收了,就应该向国家多交公粮,交了公字粮,再交忠字粮;交了忠字粮,再交奉献粮;交了奉献粮,再交革命粮;交了革命粮,再交余粮……交粮时还要大张旗鼓,轰轰烈烈,必须高举红旗,敲锣打鼓地把公粮送到粮站去,还要一路放鞭炮。为了防止生产队瞒产私分,大队还派人来查仓库。为了凑足公粮,公社派出了催粮队,天天逼交公粮。催粮队提出的口号是:贫下中农留三日粮,黑五类任其自生自灭……其实,我们生产队年年都是交公粮的先进单位,你看这墙上的奖状:公粮、忠字粮、爱国粮、支援粮、革命粮……但是,今年如果按公社杨书记规定的数额交公粮,我们生产队不仅黑五类会饿死,贫下中农也会饿死。实在没有办法,我们只好把来年的种子偷偷分给社员了。我不知道这算不算瞒产私分。你们是常德来的大领导,你们给我们评评理…… 说到这里,张队长失声痛哭起来,扑通一声给刘痒痒跪下了……
与张队长、胡会计签完保密协议以后,刘痒痒和丁君从张队长家里出来,准备离去的时候,另一个意外发生了:生产队的保管员到张队长家里来办事时,看见了刘痒痒,他突然大叫一声:“刘开元,你怎么在这里?!”刘痒痒心头一震,他莫名其妙地望着保管员。刘痒痒本名刘开元,但自从他下放到桃花源以后,大家都叫他刘痒痒,连他自己都差点把他的本名刘开元忘记了。这个陌生人怎么能叫出他的名字?保管员上前一把抓住刘痒痒的双手,激动万分地大喊道:“刘开元,你不认识我了?”队长和会计也都疑惑地望着保管员。丁君意识到了危险,他上前推了保管员一把:“你是不是认错人了?这位是常德地委的刘处长,他是到你们生产队来搞秘密调查的。”保管员却异常坚定地说:“刘开元,你就是烧成灰我都认得你,今天你千万别想走!”丁君朝张队长使了眼色,张队长上前朝保管员骂道:“你狗日的在这里胡搅蛮缠干什么?你知道这是谁吗?这是常德城里来的大干部,你怎么目无领导?”保管员不肯松手,他笑道:“刘开元,你现在当上大干部了?应该应该!像你这样的人才早就该当大官了!当年我就预言,像你刘开元这样的人,将来一定了不起!现在你果然当官了!好啦,既然到了家门口,你一定要到我家去喝杯酒。”说完,他拖着刘痒痒往外走。刘痒痒忍不住问:“你是不是认错人啦?你到底是谁呀?”保管员猛地在刘痒痒身上擂了一拳,高喊道:“你真是贵人多忘事!一九五四年,你同常德汉剧团的名角李福祥、毛太满到汉寿县西洞庭湖建设工地演出的事,莫非你忘得一干二净了?我可记得清楚,当时,你演的一出戏叫《李逵装亲》,唱的是桃花山好汉周通想要强娶刘太公的女儿。李逵想阻止这门亲事,他穿着姑娘的衣服,坐进了花轿里。当时,那四个抬花轿的人当中,有一个就是我!”“哦”,刘痒痒回想起来了,他说:“当时,李福祥、毛太满和我,我们三个人同时在三个地方演出,演员忙不过来,只好请了四个民工抬花轿。”保管员又朝刘痒痒身上擂了一拳,笑骂道:“你狗日的现在才想起来吗?那时候,你唱戏好受欢迎啊!民工们都说:‘听了刘开元唱的《斩雄信》,我们挑土越挑越有劲。刘开元的喉咙好,唱得我们肩膀软绵绵的,挑一天土,肩膀一点都不疼。’你还记得吗?你在工地广播里唱《黄河》,挑土的民工说:‘刘开元的嗓子,响过九条冲。’民工们都被岳飞的精神所鼓舞,挑起土来跑得飞快。有一天晚上,你在土台上表演《桃花装疯》,有个民工个子矮,他用几根扁担搭了个架子爬上去看你唱戏,后来看得入了迷,从架子上摔了下来……”保管员越说越起劲:“有一天晚上,你唱了花旦唱小生,唱了小生唱丑行。当你演完之后,台下几万民工一齐喊:‘刘开元,再来一个!’几万人的呼声,真比洞庭湖的波浪还汹涌啊……”刘痒痒一声长叹:“唉,想当年……”丁君不敢让刘痒痒“想当年”,因为他看到有好多社员围了过来。他想把刘痒痒拉走,可保管员却死死抓住刘痒痒的手说:“今天你万万不能走!当年在西洞庭湖演出结束的时候,你请我们四个抬轿的民工喝酒,你给我们四个敬酒说:‘将来,我一定要请你们到常德大剧院看戏!’现如今,你当了大官,该兑现你的诺言了!”刘痒痒尴尬地笑着,说:“我此次来这里,是有重要政治任务在身。下次,好吗?下次,我一定请你到常德大剧院看戏!你记住:我刘开元说话是算数的。”保管员却不依不饶:“你上次说狗富贵,不相忘。如今狗都被杀光了,我还没有忘记你。你今天无论如何也得上我家喝杯酒再走。”张队长和胡会计也加入挽留的队伍,他们拉住刘痒痒说:“刘处长,既然你和我们保管员交情这么深,你就到他家住一晚再走也不迟。”看到周围的社员越聚越多,刘痒痒面有难色,他反复强调说:“我这次真的没时间。真的真的没时间。下次,好吗?下次,我请你们生产队的干部去常德大酒店喝德山大曲。或者,下次你们到常德地委去找我,找我很容易,就说找唱汉剧的刘开元,人人都知道刘开元住哪里。”保管员决定退让一步:“你不去我家也行,不过,你今天必须在这里给我们唱一出《桃花装疯》,我最喜欢听你唱《桃花装疯》。”说着,他腾出一只手来,向四周的社员大叫道:“这位是常德地委的刘处长,他是我的老朋友。刘处长以前是常德汉剧团的名角啊!现在,我们请他给我们唱一出《桃花装疯》好不好?”周围的社员们群情亢奋,纷纷鼓掌欢呼:“刘开元,唱一个!刘开元,唱一个!八个样板戏早就听腻了!给我们唱一个《桃花装疯》!”丁君急得满头大汗。他知道,照这样发展下去,事情会变得不可收拾,他必须立刻采取果断措施。他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他大骂一声:“你们好大胆子,敢在这里唱封资修!看!民兵来抓人啦!”说着,一把拉过刘痒痒,两人飞起脚板,开始一路狂奔。直到跑过了三座山,见后面无人追赶,两人才躲进一个草蓬里,停下来歇息。丁君清点着蛇皮袋里的腊鱼腊肉,一边叹道:“看来,这出戏以后不能再演了,不然,我和你都得去坐牢房。唉,以后过年怎么办呢?”刘痒痒半天没出声。丁君扭头一看,发现刘痒痒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哀伤的神情。丁君陪他坐着,半天没有出声。当他再回过头时,发现刘痒痒的眼角竟然挂着泪珠!丁君安慰他说:“你不要伤心。以后没有腊鱼腊肉,不照样过年?”刘痒痒摇了摇头,说:“你不懂,我不是为腊肉伤心……”丁君不再做声,他默默地陪刘痒痒坐着,两人无声地坐了好久,好久。最后,丁君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说:“好啦,该回家啦!”刘痒痒也站了起来,准备动身。丁君发现,刘痒痒脸上的眼泪干了。两人沉默地走着。翻过一道岭之后,刘痒痒开始说话了,他叹气道:“我这一生,真是飞流直下三千尺啊。一九五四年,我在汉寿县西洞庭湖唱戏,那时候的日子多好,能唱戏,能吃饱饭。”丁君说:“是啊,那时候不搞阶级斗争,不愁吃。”刘痒痒又说:“一九五八年以后,日子就不好过了。”丁君说:“一九六零年更难熬。”刘痒痒又说:“唉,一九五四年啊,美好的日子总是那么短暂,总是那么让人怀念。”丁君说:“是啊,一九五四年的确值得你怀念。不过,依我看,一九三四年更值得你怀念。”刘痒痒扭过头来,疑惑地望着丁君:“为什么?”丁君说:“一九三四年,你在你娘肚子里做胎儿的那十个月,你不但不愁吃,还不愁穿呢。”
两人转过一个山坳,刘痒痒忽然发现远处有一条小溪,两岸桃林茂密。小溪的上游有一座小山,山上有一个洞口。刘痒痒对丁君说:“你看,那个地方有点像我们的桃花源。从那个洞口可以走进去吗?”   丁君说:“可以。洞里面有一村子,是个麻风村。”   刘痒痒问:“什么是麻风村?”   丁君说:“村里全都是麻风病人。得了麻风病,病人要脱眉毛,掉鼻子,身上的肉一块一块地往下落,手上的肉掉光,变得像鸡爪;脸上的肉掉光,只剩下白骨。这种病易传染,只要和病人有肌肤接触,或是沾上病人的口水,就会感染上麻风病。武陵公社把麻风病人集中安置在这个村子,就是怕传染。”刘痒痒说:“走,我们去麻风村看看。”丁君说:“你不怕传染?”刘痒痒说:“怕个卵。”两人从山路拐向小溪,沿着小溪蜿蜒上行,不久,就来到了那个山洞。两人穿过山洞,顿觉豁然开朗,一个小山村展现在眼前。山冲的中间,水田一丘连着一丘,已经收割过的稻田里,禾蔸一行行,一列列,整齐地排列着,一群鸡鸭正在田里觅食。田埂上矗立着一座座稻草堆积起来的草垛。山冲的两边都是桃树和竹林,几间茅舍掩映在桃树和竹林之间。刘痒痒和丁君小心地走近一间茅屋,发现房子的四周用篱笆围了起来。两人只能隔着篱笆向里探望。很快,从茅屋里窜出来一条狗,朝他们汪汪叫。随后,茅屋的主人走了出来。刘痒痒发现,这个麻风病人的样子并不可怕:他没有眉毛,手臂上有几块皮肤脱落,但整只手基本上是完整的。麻风病人见到刘痒痒和丁君,大吃一惊,问:“你们是从哪里来的?”刘痒痒说:“我们从桃花源来。”“桃花源?”麻风病人一脸疑惑,说:“没听说过。你们不怕传染麻风病?”刘痒痒说:“你这不是好好的吗?”麻风病人问:“你们吃饭没有?要不要进来坐坐,吃了饭再走?”刘痒痒望了丁君一眼,丁君朝他使了个眼色。刘痒痒问:“你住在这里多久了?习惯吗?”麻风病人说:“我在这里住了八九年了,住在这里蛮好,有什么不习惯?我在山坡上种红薯、包谷、高粱,在田里种上水稻,想吃杂粮就吃杂粮,想吃白米饭就吃白米饭。”丁君忽然听到几声猪叫,便问:“你还养了猪?”麻风病人说:“我在山沟里养了两头猪。”丁君问:“你不用交‘任务猪’?”麻风病人笑了,说:“我敢把猪送过去,可食品站也不敢收呀。”刘痒痒问:“你们在田里养了这么多鸡鸭,不怕割资本主义尾巴?”麻风病人轻蔑地撇了撇嘴:“工作组敢到这里来割资本主义尾巴吗?”麻风病人又得意地补充了一句:“只要他们敢来,我只消向他们吐口水,他们就会吓得屁股尿流。”沉吟片刻,刘痒痒问:“你是什么成份?”麻风病人有些羞涩地笑了,说:“我是地主。”刘痒痒问:“你的家人呢?”麻风病人沉默好一阵,才缓缓说道:“我有一儿一女,儿子当兵去了,女儿嫁到外地去了。家里只剩下我堂客。每次开斗争大会,她都要挨批斗。她想不开,自己上吊死了。”刘痒痒和丁君不免一阵叹惋。两人准备离去的时候,这个麻风病人忽然十分恳切地叮嘱二人说:“切记切记:麻风村里的事,不值得跟外面的人说。”刘痒痒连连点头说:“我知道我知道。‘此中人语云:不足为外人道也。’”离开了麻风村,刘痒痒和丁君又开始往桃花源里赶。两人一路走,一路叹惋:“哪里是桃花源?麻风村才是真正的桃花源,真正的世外桃源。”“一个黑五类,活得好自在!”“不用交公粮!”“不用交‘任务猪’!”“不用上政治夜校!”“不用听现话!”“不用割资本主义尾巴!”“不用担心盗贼土匪光顾!”“麻风病人生活最幸福!”“麻风病人过上了共产主义生活!”“他为什么活得这样自由自在?”“因为人人都怕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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