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德顺 发表于 2020-11-22 11:00:32

第十一章(5)

王落桃吟完了诗,独自在禾场边沉思了许久,然后,他回到桌边,同丁根一起吃午饭。吃完饭后,丁根拿出旱烟请王落桃抽烟。王落桃学丁根的样子,也卷了一支喇叭烟。当他准备划火柴点燃喇叭烟时,丁根的举动吸引了他的目光。丁根的烟管上系着一个小布包。丁根打开这个小布包,从里面取出几样稀奇物件,他熟练地用这几样稀奇物件打火,点燃了自己嘴上衔着的旱烟。王落桃大为惊讶,他收起火柴,让丁根教他打火点烟。丁根让王落桃用左手捏住一颗白色的鹅卵石,并告诉他:“这是火石。”然后又从一个小布包里取出几根干枯的枞树针叶,并告诉他:“这是火草。”他让王落桃用左手的大拇指将火草摁在火石上。然后,丁根又取出一枚小石片说:“这是火镰。火镰最好用钢片。实在没有钢片,用石片也能将就。”他让王落桃用右手捏住火镰往火石上刮擦。王落桃刮擦了两下,火星从火石上蹦了出来,落到了火草上,火草燃出了红色的火烬。王落桃赶紧将烟头附在火草上猛吸了几口,烟头被点燃了。王落桃感到很兴奋,他惬意地吸着喇叭烟,脸上满是陶醉的神情。吸完了一支喇叭烟,他又卷起一支喇叭烟。这一回,他不用丁根教他,自己很快就用火镰打火,把烟点燃了。他得意地吸着烟,问丁根:“桃花源人都是这样用火镰打火点烟的吗?”丁根点了点头,说:“桃花源人祖祖辈辈都是这样打火的。”王落桃问:“平时烧火做饭也是这样打火的?”丁根说:“点烟只要暗火就行了;烧火做饭时,那就要把火草放到火引子上去,再用吹火筒吹火草,让火草点燃火引子。火引子燃起来之后,再把火引子夹到灶膛的柴禾上去,把柴禾点燃。”王落桃问:“火引子是用什么东西做的?”丁根说:“都是一些容易点燃的草叶,像干枯的南瓜叶,冬瓜叶,丝瓜叶。”王落桃叹道:“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果然是真理啊。”然后,他沉思了片刻,又问:“夏秋季节,火草、火引子随处可以找到,到了冬春季节,火草、火引子怕是不易寻找吧?”丁根说:“到了春天,火草、火引子不好找,桃花源人有时要到公社林场的禁山里去偷火草、火引子,同禁山的护林员打架是常有的事。每次去禁山偷枯草枯叶,桃花源人都要丁忍或是姜央带路,这两个人力气大,护林员不敢同他们对打。”王落桃掏出自己口袋里的火柴,望着它沉吟了片刻,然后问丁根:“桃花源人觉得用火柴嘿贵,嘿不划算,是吗?”丁根说:“火柴太贵。桃花源大队代销店里的洪江牌火柴,要两分钱一盒。我们桃花源的男劳力在生产队出一天工,挣10分工,到年张结算时,10分工只合6分钱,也就是3盒火柴。何况,这6分钱常常还是赊帐,到不了社员手里。桃花源的男人烟瘾大,有时晚上政治学习,学到半夜三更,一个晚上要抽十几袋旱烟,你算一算,要是用火柴点烟,一个晚上的政治学习,差不多就要用掉半盒火柴。”王落桃望着手里的火柴,半天没有出声。丁根又说:“比如说丁红,这个人抽烟抽得厉害。他原来嫌火镰麻烦,用火柴点烟。高德英常常同他打架。有一回,高德英把丁红抱起来,连人带烟一起扔进了桃花潭里。丁红在桃花潭里挣扎,高德英在岸上骂他:‘你到龙王庙里去抽个够吧。在桃花源里,你没有用火柴点烟的命。老娘一天挣的工分,被你两天就抽完啦!’从此以后,丁红也乖乖地用起了火镰。” 从此以后,王落桃也不再用火柴点烟,而是用火镰打火点烟。王落桃的这一举动,在武陵县产生了广泛的示范效应。桃花源大队、武陵公社、武陵县大大小小的各级干部也都不再用火柴点烟,都用火镰打火。干部们都纷纷涌入王落桃的家乡——水寨生产队,去寻找可以用作火石的白色鹅卵石;然后,他们又涌入桃花源生产队,来寻找可以用作火镰的小石片。武陵县、武陵公社、桃花源大队召开的大大小小的会议,也与以前截然不同了。开会之前,开会之后,干部们都掏出自己随身携带的一个小布袋,从中取出火镰,然后蹲在地上,打火点烟。一时间,会场上,星星之火,闪闪发光。干部们一边打着火镰,一边得意地高声炫耀说:“你们看,我这火石可不是一般的火石,它来自于王书记的故乡——汉寿县太子庙公社水寨大队水寨生产队。我这火镰也不是一般的火镰,它来自于王书记蹲点的地方——武陵县武陵公社桃花源大队桃花源生产队。”以前,桃花源生产队的社员们到桃花源大队或是武陵公社开会时,他们都会有几分自卑,几分羞涩,打火镰点烟时,都会躲到僻静处,生怕别人指着他们的脊背议论道:“看,这是桃花源生产队的社员,打火镰点烟,穷得连两分钱的洪江火柴都买不起。”自从王落桃打上火镰以后,桃花源生产队的社员们腰板一下子挺直了,一旦到了人多的地方,他们就会故意大声地咳嗽,十分张扬地蹲下身子,把火石放在地上,动作夸张地用火镰去刮火石,引得周围的许多人围观。于是,桃花源人就满脸自豪地向周围的人大声宣告:“县委书记王落桃也像我这样打火镰点烟。” 王落桃还干了一件事,给桃花源留下了永久的印象,那就帮桃花源修了一个水泥晒谷坪。修建一个水泥晒谷坪,曾是桃花源人多年以来的一个梦想。在桃花源大队的十多个生产队之中,桃花源生产队最穷。那些富裕的生产队,早就修起了水泥晒谷坪,即使是经济条件差一点的生产队,也修起了三合土晒谷坪。桃花源生产队连三合土晒谷坪也修不起。到了每年的双抢季节,生产队长丁牛就会带领男劳力去牛栏里担牛粪,把牛粪糊在晒谷坪上。等牛粪干了,一个临时晒谷坪也就修好了。夏季多雨,有时候,用牛粪糊好的晒谷坪还没用上两天,一场暴雨下来,晒谷坪被冲刷得稀里哗啦,牛粪满地。等天晴了,丁牛重新带领男劳力用牛粪糊晒谷坪。男人们一边糊牛粪,一边叹惋:“唉,什么时候,等我们桃花源生产队也能用上水泥晒谷坪,那就算到了共产主义了。”“莫讲天话。我们桃花源生产队能用上水泥晒谷坪?到了那一天,连野狗都能吃上白米饭了!”“关键是要有人。桃花源里没出过人物。桃花源里只出了一个丁兵。丁兵夹着两粒卵子去当兵,又夹着两粒卵子回到桃花源。他在部队,连个班长都没当上。”“丁兵当个大队民兵连长有卵用。除了抓人打人,卵用也没有,连个三合土晒谷坪也修不起!”每年双抢过后,在生产队开总结会的时候,丁兵总是信誓旦旦地说:“等到明年,我们生产队有钱了,我们一定修一个高标准的水泥晒谷坪。”一年又一年过去了,桃花源人依旧在用牛屎糊晒场,水泥晒谷坪依然只是一个梦想。到了交公粮的时候,别的生产队都是用板车把公粮拉到武陵公社粮站去。桃花源生产队买不起板车,只能用独轮车,或者肩挑。社员们汗流浃背地推着独轮车,或是肩挑着箩筐,沿着弯弯的山路,把公粮送到粮站。粮站的验粮员手持铁揣子,在麻袋上扎上好几个口子,嘴里同时骂骂咧咧:“根本不用验,只要闻一闻,就知道你们是桃花源生产队的:一股牛屎味!”验粮员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行不行不行,你们的公粮湿气重,里面还夹杂着牛屎颗粒,需要再晒一天以后再验。”于是,桃花源生产队的社员们,只好把麻袋里、箩筐里的粮食倒在公社粮站的水泥晒谷坪上,重新翻晒一天。社员们把心中的火气,再次发泄到丁兵和丁牛身上:“狗日的丁兵,在朝鲜战场打了几年仗,连个班长也没混上!”“狗日的丁牛,你这名字没取好,让我们这一辈子用牛屎糊晒谷坪!”“这股牛屎味,让我们桃花源生产队失了格。”别的生产队社员顺利地交完了公粮,他们从桃花源人面前走过时,会指指点点,议论纷纷:“下辈子投胎,千万别投到桃花源生产队。有女莫嫁桃花源生产队。”第二天,公社粮站里又挤满了交公粮的人,验粮员忙着给别的生产队验粮,把桃花源生产队晾在一边。丁忍急得满头大汗,他找到验粮员评理:“我们昨天就来了,稻谷已经晒了一天,为什么不先给我们生产队验?”验粮员抽了抽鼻子,颇不耐烦地推开丁忍:“走开走开,一股牛屎味!”丁忍抓起一把稻谷,将它塞进验粮员的嘴里,噎得验粮员直翻白眼。“有没有牛屎味?”丁忍揪住验粮员的胸口大声喝问。验粮员哇哇地吐出口中的粮食,说:“没……没有……牛屎味。”丁忍问:“现在是不是马上给桃花源生产队验粮?”看见丁忍的拳头捏得咕咕响,验粮员说:“先给你们验,先给你们验,你别发火嘛。”回到桃花源以后,社员们都夸丁忍:“丁兵没卵用,还是丁忍的拳头管用。丁忍给我们桃花源生产队摆了一回格。” 桃花源人清楚地记得,王落桃是如何像变戏法似的帮他们修好水泥晒谷坪的。那一天早晨,王落桃和刘秘书在丁兵的带领下,走过桃花源的晒谷坪。由于前一天下了雨,晒谷坪地滑,王落桃走在晒谷坪上,脚下一滑,他打了个趔趄。丁兵把他扶住了,说:“我们生产队太穷,不要说水泥晒谷坪,连三合土晒谷坪也修不起。你看,一到雨天,晒谷坪就成了烂泥坪。”王落桃没有做声,他从口袋里取出笔和纸,匆匆写了一张条子,交给刘秘书。刘秘书接过条子,看了一眼,就急匆匆地朝桃花洞走去。桃花洞外停着王落桃的吉普车。刘秘书坐上吉普车走了。下午,有许多陌生人来到了桃花源的晒谷坪上,指指点点。夜里,桃花源人睡在床上,只听到晒谷坪那个方向传来许多声音:许多人的声音,许多车的声音,许多机器的声音。第二天早上,桃花源人惊喜地发现:一个崭新的水泥晒谷坪已经修成了。桃花源人以为是在做梦,他们互相掐对方,嘴里喊着:“疼吗?疼吗?”他们在水泥晒谷坪上蹦,跳,打滚。丁君甚至趴在水泥地上,试图用门牙去啃水泥地面。“这是真的吗?”他喃喃自语道,“这是水泥铺成的吗?”在水泥晒谷坪修成后的几天里,桃花源人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王书记就像变戏法的人一样,他只写了一张条子,再往条子上吹一口气,水泥晒谷坪就出现在了桃花源的牛粪晒谷坪上。”让桃花源人惊讶得喘不过气来的是,王落桃又变出了一个更加不可思议的戏法:他写了一张条子,就让桃花源人在春荒时节吃上了白米饭!丁红最先发现武陵县粮食局的大卡车停在了桃花洞口。接着,生产队长丁牛就挨家挨户地通知桃花源人:“快去桃花洞口分大米,每人十斤大米!”桃花源人挑着箩筐去桃花洞口分大米。直到大米装进了箩筐里,桃花源人仍然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们抓起一把大米,放进嘴里,然后闭上眼睛,好像怕咬到砂子似的,小心翼翼地轻轻地咀嚼起来,同时喃喃自语:“真的是大米吗?会不会像上次丁忍日弄刘痒痒那样,用白色的小石子冒充大米来日弄我们?”大米被他们嚼碎了,米浆从嘴角溢了出来,没有一个人被白色的小石子硌到牙齿。桃花源人相信了:这是真的大米,是可以煮成白米饭的大米。分到大米的当天中午,桃花源人家家户户都煮白米饭吃,白米饭的香气弥漫在桃花源的上空。所有的桃花源人都吃上了一顿纯粹的百分之百的没有掺杂任何杂粮的白米饭。桃花源人感觉像是生活在梦中,他们四处串门,议论纷纷:“每人十斤大米!我家六口人,共分了六十斤大米!”“几千年来,都是我们向国家交公粮。今天国家分大米给我们,这是桃花源里几千年没有的事!”“以前,国家也发救济粮,返销粮,一户也不过发几十斤稻谷,还要自己到公社粮站去挑回来;今天发的是大米,而且还给我们送到家门口!几千年没有过这样的事!”“以前发救济粮,返销粮,黑五类是没有份的;这一回人人有份!”“春荒时节能吃上白米饭,桃花源的先人们做梦都不敢想!”在一阵叹惋之后,桃花源人开始了总结。丁君说:“关键是要有人。几千年了,桃花源人吃过几顿白米饭?”丁红说:“枫树湾生产队出了个人物,在公社当副书记。结果,枫树湾生产队每年分到的返销粮、救济粮都比别的生产队多。”丁君说:“关键是要有人。前年,我们桃花源生产队风调雨顺,粮食丰收了。交完公粮后,大队丁支书跑到桃花源来作报告,他一口气讲了三个钟头,要我们再交爱国粮。我们交完爱国粮之后,丁支书又跑到我们桃花源来作报告,他一口气讲了四个钟头,要我们再交忠字粮。我们交完忠字粮后,丁支书又跑到我们桃花源作报告,一口气讲了五个钟头,说国家是我们农民的衣食父母,农民多交一粒粮,国家就多一份安全,叫我们再交奉献粮。结果,还没到春荒,家家户户就断了粮,家家户户只能靠红薯丝度日。去年,桃花源里遭了旱灾和虫灾,粮食大减产。那时,我就想:明年春荒只能靠吃草度日了。谁能想到,今天桃花源人竟然吃上了白米饭!为什么?因为桃花源里来了个王书记!”丁君的总结得到了桃花源人的一致认同,大家纷纷夸赞王落桃:“王书记批了个条子,就让桃花源人吃上了白米饭。王书记比孙悟空还厉害!”“你们看王书记,长得白白净净,慈眉善目,是不是有点像观音菩萨?几千年了,桃花源里还没有来过菩萨,这一回来了个真神!”“要是王书记这尊菩萨永远留在桃花源里就好了,那我们桃花源人就可以世世代代吃上白米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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