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德顺 发表于 2020-11-22 11:02:17

桃花源记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白米饭 桃花源人所说的白米饭,是指不掺任何杂粮或瓜菜的、纯粹的、百分之百的大米饭。白米饭代表了桃花源人对生活的最高憧憬和向往。桃花源里有一句俗语,用来表达某种绝不可能发生的事,那就是:“连狗都有白米饭吃啦!”在夏季,桃花源人吃苦瓜饭、南瓜饭、冬瓜饭、豆角饭、茄子饭、丝瓜饭等瓜菜饭。吃这种瓜菜饭不但可以节省大米,而且还不需另外做菜,因而节省了食油,可以避免吃红锅菜。当孩子们抱怨饭中的豆角没有放油时,母亲就会用筷子敲打他的头,同时理直气壮地训斥他:“这是豆角饭!哪里有往饭里放油的道理?”在秋季,桃花源人吃红薯饭、土豆饭;在冬季和来年春季,桃花源人吃萝卜饭、红薯丝饭。桃花源人一年中与红薯为伴的日子最为漫长而难熬,有歌谣为证: 蒸红薯,煮红薯,上顿下顿皆红薯。吃罢红薯吐酸水,红薯把人吃糊涂。红薯丝,红薯干,红薯片片红薯汤,离了红薯没法办。 无论是瓜菜饭,还是红薯饭、红薯丝饭,桃花源人一律称之为杂粮饭。煮杂粮饭必须用捞饭的煮法:把大米和水放进锅里,先把水烧开,然后把开花米捞起来,放进筲箕里滤干,再把预先准备好的瓜、菜、红薯片或红薯丝放入锅底,然后把筲箕里的开花米洒入锅中,将锅底的杂粮盖住。由于米饭总是很少,而杂粮总是很多,因此,要用这点菲薄的米饭把锅底那小山一样的杂粮盖住,难免会捉襟见肘,欲盖弥彰。这就需要家中的女主人用锅铲在饭堆上反复修整,直到把锅底的杂粮遮盖得天衣无缝之后,才将锅盖盖上,将这一锅杂粮饭蒸熟。吃这种杂粮饭,从理论上说有两种吃法。第一种吃法叫做“享受在前,吃苦在后”,即先吃盖在杂粮上面的那一层米饭,再吃剩下的杂粮。这种吃法为大多数桃花源人所不齿。据说只有丁君家里才采用这种吃法。开饭时,丁君永远都是第一个盛饭的人。他用锅铲把饭堆上那层薄薄的白米饭剃进自己的碗里,然后,他端着这碗白米饭躲到禾场边的竹林里去吃。桃花源里大多数人家采用的是第二种吃法,即“人人平等”的吃法。在开饭之前,女主人会用锅铲将白米饭和白米饭底下的杂粮搅拌均匀。当然,拌匀之后,那些夹杂在杂粮中间的零星的白米饭已经不能被称为白米饭了,它们已经被染成了与杂粮一样的颜色了。有时候,家中出现了特殊情况,例如,有人生病了,或是家中来了贵客,女主人就会在开饭之前,先从饭堆上剃下一碗白米饭给病人或是贵客享用。老实说,要从那白色的饭堆上剃下一碗白米饭,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需要女主人不仅要有理发师一样的高超技艺,还要有操刀伤锦的胆略,更需要有一副铁石心肠:在一群饥饿的孩子们绿荧荧的目光注视之下,要把原本属于全家人共享的白米饭剃下来供某个特殊人员独享,没有一点点残忍之心是下不了手的。丁牛的岳母家住高桥公社板栗大队郎窝生产队,那里是山区,生产队收获的稻谷在交完公粮后所剩无几,社员们一年到头吃的是包谷饭,高粱饭,荞麦饭,红薯饭和红薯丝饭,至于白米饭,不要说吃到嘴里,就连看见白米饭的机会都不多。有一回,丁牛的岳母过八十岁生日,丁牛特地把岳母接到自己家里来吃一顿白米饭。当着家中一大群孙子们的面,满婶从饭堆上剃下了一碗白米饭,递到母亲手里。母亲接过这碗白米饭,然后环顾她周围的那一群面黄肌瘦的孩子,以及他们那虎视眈眈的眼睛,她干瘪的嘴唇抖索了好半天,最后,她颤巍巍地把手中的这碗白米饭放到桌子上,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哭够了,她擦干眼泪,站起来,端着这碗白米饭,异常敏捷地走到灶台边,把这碗白米饭重新倒进锅里。她拿起锅铲,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将白米饭与锅底的杂粮拌匀。她动作快得惊人,满婶想阻拦她也来不及。母亲一边搅拌一边说:“我已经是黄土埋到眉毛的人了,还吃什么白米饭?我要吃了这碗白米饭,我到了坟里也不得安生。”有一回,高德英的小幺儿丁三毛感冒了,一连三天都没有胃口。有一天中午,在开饭之前,高德英趁着丁一毛、丁二毛不在灶屋,她偷偷剃了小半碗白米饭给丁三毛,让他端着白米饭躲到屋后的竹林里去吃。丁三毛刚走,丁一毛就进了灶屋。他揭开锅盖,敏锐的眼光立刻看出饭堆上有剃过的痕迹。他一把抓住高德英,无比悲愤地质问道:“谁偷吃了我们家的白米饭?!”高德英见瞒不过去,只好说:“你弟弟生病了……”丁一毛扭头就往外跑,一边跑一边哭喊:“妈妈偏心,她让丁三毛一个人吃白米饭!我不活了!”丁一毛跑到桃花潭边,卟嗵一声就跳进了潭中。路过的丁忍跳入潭中,把丁一毛捞了上来。丁一毛坐在岸上吐了几口水,站了起来,丁忍以为他要回家了,没想到丁一毛卟嗵一声又跳入了潭中,丁忍只得再次下潭把他捞上来。闻讯赶来的高德英抱着湿淋淋的丁一毛大哭道:“一毛呀,你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呀?你弟弟生病了,你就可怜可怜他吧。”丁一毛说:“他生病了就可怜,我跳潭了就不可怜?他感冒了可以吃白米饭,我也要感冒一回,我也要吃一回白米饭。”高德英说:“家里现在没有米了,等以后有米了也让你吃一回白米饭。”丁一毛高昂着头说:“我现在可以不吃白米饭。但你必须要让三毛把刚吃下去的白米饭吐出来。”高德英说:“白米饭都到三毛的肠子里了,怎么吐得出来呢?”丁一毛从母亲手里挣扎着,说:“那我还要跳潭,一直跳到我感冒为止;我感冒了,也就可以像三毛一样吃白米饭了。”高德英只得允诺:“一毛,只要你不再往潭里跳,我现在就去借米,我们全家人今天吃一顿白米饭。”丁一毛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说:“不行不行不行。”高德英问:“一毛,你到底还要怎样?”丁一毛说:“三毛已经吃过一回白米饭了,你再让他吃白米饭,他就吃过两回白米饭了,这不公平。我们全家人吃白米饭的时候,三毛不准吃。”高德英说:“好好好,都依你。我们全家人吃白米饭的时候,三毛不许吃。”丁一毛说:“我们全家人吃白米饭的时候,不许三毛吃,也不许三毛看。不许他待在旁边。他必须躲到屋后的竹林里去。”高德英只得连连答应:“好好好,我们全家人吃白米饭的时候,我就把三毛赶到屋后的竹林里去。”丁一毛这才罢休。 土改划阶级成分的时候,桃花源里只划了一个地主,那就是宋木。宋木早年是从湘西逃难来到桃花源的,属于桃花源里少有的杂姓人家。宋木做桐油生意,把湘西的桐油运到常德出售。十多年后,宋木家里买了一百多亩水田,五十多亩山林,雇了五六个长工,农忙时节,雇佣的短工多达五六十人,可他却是个节俭得出奇的吝啬鬼。南瓜上市的时候,桃花源人都吃南瓜饭。宋木让长工、短工们把家里出产的南瓜用独轮车拉到集市上卖掉,余下的南瓜藤被做成了南瓜藤饭,宋木一家人和长工、短工们都吃南瓜藤饭。萝卜上市的时候,桃花源人都吃萝卜饭。宋木让长工们把家里出产的萝卜用独轮车拉到集市卖掉,余下的萝卜缨子被做成了萝卜缨子饭,宋木一家人和长工们都吃萝卜缨子饭。有一天,宋木和长工们冒着刺骨的寒风在地里拔萝卜。到了午饭时分,宋木的堂客挑着饭菜到地里送饭来了。正当此时,丁君背着锣鼓、铙钹从外地做道场回来,手里提着一块腊肉,从宋木身边走过。他看到宋木和长工们站在寒风里,个个手里端着一只大碗,吃得哧溜哧溜响。他把头伸进宋木碗里,认真地看了好一阵,然后感叹道:“哈哈,又是萝卜缨子饭。我说宋财主,你放着香喷喷的白米饭不吃,为什么要天天吃萝卜缨子饭呢?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要及时行乐才对呀。你买那么多田土有卵用?将来你能把它们带到坟里去?”说罢,一声叹息,走出了萝卜地。等丁君走过身没多远,宋木指着丁君的背影,对长工们说道:“介狗日的家伙,他爷爷作道场,天天吃白米饭,家里有一百多亩田;他爹爹作道场,天天吃白米饭,家里有七十多亩田;到了他这一辈,还是作道场,家里本来有二十多亩田,被他今年卖几亩,明年卖几亩,到如今,他家的田都差不多被我买光了,可他还是天天吃白米饭,从来不想着为儿女留下一点田产,介狗日的家伙,真算得上是我们桃花源里的怪胎。”按照宋木老家的说话特点,他总是把“这”说成“介”,他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口头禅就是:“介狗日的家伙!”长工们赶紧附和着讨好宋木,纷纷说道:“是呀是呀,丁道士介狗日的家伙哪里能跟我们东家比呀。想当年,我们东家为了躲避仇家追杀,一个人从湘西逃到了我们桃花源。才过了十多年,就成了我们桃花源的大财主啦。作为桃花源里的一户杂姓人家,搞出这么大的家业,真不容易啊。”宋木得意地笑了,他说:“我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本事,只靠一个秘密发家,那就是从来不吃白米饭。”长工们说:“我们东家把丁道士的田都差不多买完了,还餐餐吃萝卜缨子饭;丁道士年年都要把田卖给我们东家,可他还要餐餐吃白米饭。介狗日的家伙,他真是不知羞耻!”宋木和长工的声音说大不算大,说小不算小,丁君离他们说远不算远,说近不算近,反正他们的话都传到了丁君的耳朵里。丁君在心里恨恨地骂道:“你介狗日的湘西佬,你不就是看不惯我吃白米饭吗?你等着瞧,老子不让你一家人吃上白米饭,老子誓不为人!”到了晚饭时分,丁君亲自煮好一锅白米饭,再把腊肉蒸熟。他盛了满满的一大碗白米饭,再把腊肉里的油倒进白米饭里,搅拌均匀,然后让大儿子丁一臣去把宋木的儿子宋春喊到家里来。宋春来了,丁君对丁一臣说:“你到外面玩去,我要和春伢儿聊一聊白话。”他把宋春领进厨房,马上把厨房的门关上,让宋春在饭桌边坐下,然后端出那碗精心准备的白米饭,放在宋春面前。白米饭的香气和猪油的香气混合在一起,猛然向宋春袭来。宋春有些陶醉,又有点眩晕,他梦幻似的问道:“这是干什么呀?”丁君在他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说道:“这是白米饭呀,赶快趁热吃吧。”七岁的宋春瞪大眼睛望着这一大碗白米饭,他有点不知所措。在他自己家里,他不但从来没有吃过白米饭,也从来没有见到过独立存在的白米饭。在他自己家里,夏天,他吃苦瓜饭、冬瓜饭、茄子饭、豆角饭、丝瓜饭、南瓜藤饭;秋天,他吃土豆饭、红薯饭;冬天,他吃红薯丝饭、萝卜缨子饭;春天,他吃红薯丝饭。在他自己家里,他见到的白米饭,从来都是和苦瓜、冬瓜、茄子、丝瓜、豆角、萝卜、南瓜、红薯、红薯丝、南瓜藤、萝卜缨子搭配在一起的。开饭时,当母亲揭开锅盖,他看到的白米饭总是盖在瓜菜或杂粮上面的;当母亲用锅铲把白米饭和白米饭底下的瓜菜或杂粮搅拌均匀以后,白米饭不再是白色的了,它们陷入了瓜菜或杂粮的汪洋大海之中,看不见了。在他有限的认知里,他始终以为白米饭不是一种单独的、独立的饭,白米饭天生地、天然地、必然地、理所当然地、顺理成章地必须和苦瓜、冬瓜、丝瓜、茄子、豆角、土豆、红薯、红薯丝、南瓜、南瓜藤、萝卜、萝卜缨子搭配在一起,不可分割。如果白米饭不和苦瓜、冬瓜、丝瓜、茄子、豆角、土豆、红薯、红薯丝、南瓜、南瓜藤、萝卜、萝卜缨子搭配在一起,它还有什么存在的价值和意义呢?就好像锅铲要和锅搭配在一起;筷子要和碗搭配在一起;蓑衣要和斗笠搭配在一起;草鞋要和赤脚搭配在一起;牛鼻绳要和牛搭配在一起;砧板要和菜刀搭配在一起流言蜚语要和寡妇搭配在一起。可是,此刻摆在他眼前的,却是一碗香喷喷的、不掺加任何杂质的、纯粹的、百分之百的、独自成为一体的、颗粒饱满的、像珍珠一样洁白的白米饭,这真是一个罕见的奇观!就好像一个牛工师傅在暴雨中犁田,他身披蓑衣,却没戴斗笠。这碗白米饭是用来干什么的?是用来吃的吗?他抬起头来疑惑地望着丁君。丁君十分明确地告诉他:“吃吧,快趁热吃吧。这是留给你一个人吃的;丁一臣已经吃过了。”宋春犹豫着,一时不敢动筷子,他被这突然降临的幸运击懵了。就好像一个老光棍在梦里看见一个仙女突然扑到了他的怀里;就好像一个乡下的孤老太太家里忽然来了一个年轻人,他一定要认孤老太太作妈,并且坚决要接孤老太太到城里去享福。就好像一只母鸡看见黄鼠狼给它拜年来了。丁君用调羹舀了一点白米饭送进自己嘴里,一边咀嚼着,一边对宋春说道:“吃吧,快吃吧,像我这样吃白米饭。”宋春用筷子挟起一颗白米饭,不停地变换着角度,仔细地反复端详着它,好像一个珠宝商人在鉴定一颗硕大无朋的钻石。这是一颗晶莹剔透的白米饭,他虽然天天在萝卜缨子饭里看见它,此刻,它却显得有些陌生。他用怀疑的目光长久地凝视着它,就好像一个听到风言风语的父亲满脸狐疑地开始重新打量自己多年以来自以为亲生的儿子。    丁君用筷子往嘴里扒了一大口白米饭,一边咀嚼,一边说:“春伢儿,来,像我这样吃白米饭。”宋春不再犹豫了,他开始大口地吃白米饭了。第一口散发着猪油香气的白米饭和他的舌头初次接触时,他的舌头立刻察觉到这是一种奇异的食物,它先是惊恐地抽搐了一下,但很快它就幸福地酥软了。接着,这一口白米饭来到了宋春的喉咙,他的喉咙立刻察觉到这是一种奇异的食物,它先是惊恐地收缩了一下,但很快它就幸福地酥软了。接着,这一口白米饭来到了宋春的胃,他的胃立刻察觉到这是一种奇异的食物,它先是惊恐地痉挛了一下,但很快它就幸福地酥软了。吃了三大碗白米饭以后,宋春好像喝了甘醇的美酒,他的脸红扑扑的,眼睛里闪耀着微醉的光芒。丁君对他说:“你家比我家富裕多了。你回去跟你爹说:我要吃白米饭。”宋春飘飘欲仙地往自己家里走去。他自己家里人正准备吃晚饭。他站在灶台边,看见母亲揭开锅盖,将锅铲深深地插入锅里的饭堆。接着,母亲扭动锅铲,覆盖在萝卜缨子上面的完美的白米饭堆四分五裂了,萝卜缨子们露了出来。本来,这是司空见惯的一幕,平淡无奇。可是,在今天晚上,在昏黄的桐油灯下,宋春突然觉得这些暴露出来的萝卜缨子是那么丑陋不堪,面目可憎,而萝卜缨子散发出来的气味也是那么臭不可闻,他立刻联想到了自家茅厕粪缸里的大粪。母亲搅动着锅铲,努力将白米饭和萝卜缨子搅拌均匀。宋春觉得母亲的动作非常恶心,他忍不住大喊道:“搅屎棍!”然后他冲出了厨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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