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德顺 发表于 2020-11-24 08:41:38

第十三章(3)

桃花同彭春牛在一起的时候,她有时会给春牛讲夜郎国的故事。桃花说:“听我娘说,在夜郎国,每户人家都有田,田里的稻谷收上来以后,交够了财主的租子以后,剩下的就是自家的。” 春牛问:“剩下的粮食能够吃饱吗?” 桃花说:“能够吃饱。” 春牛说:“还是夜郎国好。在桃花源里吃不饱。” 桃花说:“在夜郎国,人们自己酿米酒喝;喝了米酒之后,就四处唱山歌,有时要走一天一夜。” 春牛说:“四处唱山歌,不用找民兵连长开证明?” 桃花说:“不用。人们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春牛说:“还是夜郎国好。在桃花源里,社员一年到头都只能呆在田里出工,连过春节外出走亲戚都不行,必须破‘四旧’,过‘革命化的春节’”。 有一次,春牛突发奇想,他激动地说:“桃花,我俩逃到夜郎国去吧。到了夜郎国,我们就可以天天吃上白米饭,天天在一起唱山歌了。” 春牛一激动,就想摸桃花的脸。桃花一点也不激动,她把春牛的手推开了,说:“我娘说了,在夜郎国,没出嫁的女子不能让男人摸脸,摸了以后,脸上就会长黑毛。” 春牛说:“那我摸摸你的头发。” 桃花躲开了他的手,说:“头发也不能摸,摸了会变成白头发,就成了白毛女了。” 春牛说:“你成了白毛女,那我就是大春,我把你这个喜儿娶回家。”桃花说:“在夜郎国,被男人摸过了头发的白毛女,是嫁不出去的,只能卖身为奴,或是沉潭。” 春牛说:“哎呀,夜郎国不好,夜郎国的女人受压迫。还是新社会好,还是桃花源好。桃花源的女人得解放。桃花源的女人不会被沉潭。” 桃花也觉得还是桃花源里好。每天收工之后,她就能够和春牛在一起。遇上武陵公社召开万人斗争大会,社员们就不用到田里出工了,大家都换上干干净净的衣服去公社开会。散会以后,桃花就会避开桃花源的社员,同春牛单独走在一起。两人专挑僻静的小路走。两人来到一条小河边,河边长着一排排杨柳,河面上漂浮着一群鸭子。看着眼前的情景,桃花觉得很美好,心中涌起一种甜蜜的感觉。“真好。”她想。她掀起蓝印花布小褂的衣襟,给自己扇了扇风。刚才走了那么远的路,她的额头上沁出了细细的汗珠。她想唱山歌,她望了春牛一眼,发现春牛并没有和她对山歌的意愿,而是有些异样地望着她。于是,她指着河面说:“春牛哥,你看那些鸭子。” 是的,鸭子们在戏水,但春牛的心思却不在鸭子身上。他的目光在搜寻鸭倌。河滩上没有鸭倌。河边停着一只小舢板,但小舢板上没人,四周也没人,只有嘎嘎叫的鸭子。春牛的胆子大了起来。他装着无意地碰了一下桃花的手,桃花扭头看了他一眼,又转脸去看鸭子。春牛得到了鼓励,他轻轻拉起了桃花的手,桃花想挣脱,但没能挣脱掉。春牛觉得桃花的手软绵绵的,热乎乎的,像煨熟的红薯,他忍不住把它端到自己的嘴边,轻轻地舔了舔。 桃花像被烫了似的抽回了自己的手,嗔怪道:“你这是干什么?” 春牛说:“你的手像蒸熟的红薯,我看了馋得很。” 这话桃花喜欢听。桃花的母亲经常说桃花的手像蒸熟的红薯,一点也没有富贵相。桃花的母亲说:“你看看人家丁梨花的手,手指又细又长,白得像葱根。”桃花也曾暗自和丁梨花比较过,她觉得自己的手的确比不上丁梨花的手,她认为自己的手就是插秧的手,割禾的手,是作田人的手。她没想到,就是这样一双手,竟然会让彭春牛眼馋嘴馋。她又转脸去看鸭子,让彭春牛馋她的手。 春牛再次捡起桃花的手,把它端到嘴边,轻轻舔了起来。桃花没有抽回自己的手,她仍然在看鸭子。鸭子在啄河里的螺蛳,春牛也在啄她的手,像鸭子啄螺蛳一样。春牛啄了她的手指,又啄她的手背,啄了手背,又啄她的手心,啄得桃花痒痒的。她想笑,但她忍住了,她隐约觉得,这个时候似乎不应该笑。她轻轻咬着牙,看鸭子啄河里的螺蛳。她在想:“鸭子啄河里螺蛳,螺蛳会不会痒呢?”反正她觉得痒。这种痒从她的手传到手臂,再从手臂传到了胸部。她的脑海里浮现出桃花源的妇女敞开衣襟给孩子喂奶的画面,她想:“孩子们吃奶的时候,那些女人的奶头会不会也像她现在这么痒呢?”想到这里,她的脸红了起来。 事情的发展很快超出了桃花的意料。她听到了春牛的呼吸越来越急了,他的嘴在向手臂上方移动,像蚂蟥吸血那样,正在往血多肉多的地方移动。桃花有点慌张,她瞥了春牛一眼,她发现,春牛变得陌生了,跟平时的春牛完全不同。他的眼睛红红的,露出凶光,变成了狼。这只狼正在啃她的脖子,她想推开他,可推不动他。她只好把脖子伸得长长的,就像河里的鸭子。可是,她的脖子伸得再长,也避不开春牛的嘴,她惊慌地喊起来:“春牛,你怎么啦?快闪开!” 春牛没闪开,他的嘴转移到了她的胸部。他的嘴那么灵巧,竟然拱开了她衣服上那两颗对襟布纽扣,他的嘴马上就要像蛇一样,钻进她的胸口里去了。桃花害怕了,她奋力将春牛一推,把春牛推倒在草地上,并且恶狠狠地骂了一句:“你发青草胀了?”在桃花源里,骂一个人“发青草胀了”,是一句很严重的话。春天,桃花源的田野里到处都长满了绿油油的绿肥,牛如果贪吃了过多的绿肥,就会两眼发红,四处狂奔,这就叫作牛“发青草胀了”。春牛躺在草地上,看见桃花气得满脸通红,正愤怒地扣上被他的嘴拱开的对襟布纽扣。 “桃花,你这是怎么啦?”春牛悻悻地问。 “你怎么变成跟狼一样狠毒了?”桃花说,她的眼角闪着泪花。 春牛有些慌了,他自责道:“桃花,都是我不好!我就是嘴馋,看见你的手像蒸熟的红薯,我就想尝尝红薯。” 桃花说:“你敢说你只是想尝尝红薯?” 春牛不得不承认道:“刚开始,我只是想尝尝红薯。没想到,尝完了红薯,我又想吃藕了。” “咦?”桃花长长的睫毛疑惑地向上挑了起来,她问:“我身上哪里有藕?” 春牛说:“你那两条手臂,不就像两条藕吗?看到你那两条藕,我心里就想:这两条藕一定很鲜,咬起来一定会嘎吧嘎吧响。” 桃花那洁白的糯米牙在春牛眼前闪了一下,她忍不住笑起来;但她的笑容倏地消失了,她咬着嘴唇,脸上恢复了那种严肃的神情。 春牛说:“哎呀,我这个人就是贪吃。尝了你的藕以后,我又想尝尝你褂子里藏着的那两只白馒头。” 桃花又转过脸去看河上的鸭子,她不生气了,她又体会到了那种微微发颤的幸福。她第一次知道自己身上竟然藏着这么多好吃的东西,她要把这些好吃的东西都给春牛留着,让他一辈子慢慢吃。 王落桃到桃花源里来蹲点了。桃花发现,在王落桃来桃花源之前,桃花源人对这位新上任的县委书记,似乎并没有什么好感。桃花源人在提到王落桃时,都叫他王麻子。王落桃到了桃花源之后,给桃花源生产队修好了水泥晒谷坪,又给每个社员发了十斤大米。桃花源人对王落桃的态度突然改变了,人前人后,在提到王落桃时,桃花源人不再叫他王麻子,而是亲切地称他为“我们的王书记”。 桃花觉得这位王书记很神秘,他批的条子威力无穷,条子可以变出水泥晒谷坪,可以变出白米饭。他批一张条子,桃花洞口就停着武陵县氮肥厂、武陵县磷肥厂的卡车,卡车把各种化肥运到桃花源里来了。当然,最让桃花欣喜的是,王落桃批了条子,武陵公社电影放映队就到桃花源生产队来放电影了。 以前,武陵公社电影放映队从来不到桃花源生产队放电影,顶多只到桃花源大队部或是桃花源小学放电影。这回不同了,这一回,电影就在丁兵家的禾场上放。太阳还老高的时候,放映队就在丁兵家的禾场上拉起了银幕。放映队的人还提前透露说:今晚连续放三部电影,三部电影都是唱歌的。王书记说了,桃花源是歌舞之乡,戏曲之乡,就应该多放唱歌的电影。放映队的人还透露说:今晚要放的《卖花姑娘》是一部朝鲜电影,这部电影在整个武陵县还是第一次放,武陵县城的人都还没看过呢,要不是王书记在你们这里蹲点,你们可能一辈子都看不到这部电影呢。 桃花很高兴,桃花就喜欢看唱歌的电影。桃花以前看得最多的电影都是打仗的,《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要隔很久才能看到一部唱歌的电影。桃花很感激王书记,是王书记把唱歌的电影带到了桃花的家门口。桃花满怀期待,下午在田里出工的时候,她激动得胸口怦怦直跳,盼望着夜色早些降临。 桃花源的社员们也都很激动,他们一边出工,一边叹惋。 丁牛说:“放映队到桃花源里来放电影,这种稀奇事,桃花源里几千年没有过唦。” 丁君说:“关键是要有人唦。要不是王书记的面子,放映队哪里肯到桃花源来放电影唦?” 罗肤说:“我嘿早就提醒过你们唦,要好好学习水寨话唦。王书记对我们桃花源有这么大的恩情,我们不讲水寨话对得起王书记唦。” 桃花注意到,所有的桃花源人都突然说起水寨话来,他们说得那么自然,那么顺口,好像他们都是水寨人。水寨话喜欢说“唦”,喜欢说“嘿”,桃花源人也都说起了“唦”,说起了“嘿”。 太阳还没有落山,桃花源的山路上,田埂上,陆陆续续走来了一些陌生人。这些人显然不是作田人,他们都穿的确良衬衫,脚穿皮鞋,全身上下都干干净净的,桃花一时搞不清这些公家人的身份。眼尖的丁红忽然指着队伍中的一个人大喊道:“狗日的刘粮,你跑到我们桃花源里来干什么唦?每次交公粮,你都嫌我们桃花源里的稻谷有一股牛屎味,你跑来吃牛屎吗?” 桃花定睛一看,果然是刘粮。刘粮也看见了桃花,他并不感到难为情,反而笑嘻嘻地冲着桃花说道:“我们到王书记蹲点的地方来看电影唦。” 刘痒痒说:“公社电影院不是有电影看吗?你快回去,我们这个地方一股牛屎气味,会把你熏倒。”丁一臣从田里挖起一把稀泥,猛地朝刘粮砸过去。稀泥在刘粮的脚边落下,刘粮猛地跳了起来,躲过了稀泥。他仍旧笑嘻嘻地说:“王书记第二故乡的亲人们,就是与众不同唦,看见贵客来了,先用稀泥给贵客铺路唦,再请贵客喝擂茶唦。” 在这些公家人中,桃花还认出了公社收购站的那个黑脸老倌。十年前,桃花为了凑钱买手电筒,经常到他那里卖野菊花。每一次,他都会乘机在桃花的脸捏一把。桃花还认出了公社收购站那个脸色白得出奇的大屁股女人。桃花每次到她那里卖棕皮,她都会说:“我在你们桃花源搞过‘三同’,那可是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桃花注意到,那个收购野菊花的黑脸老倌,和那个收购棕皮的大屁股女人,似乎一点也没变样。十年过去了,那个黑脸老倌的脸依旧是那么黑,那个大屁股女人的屁股依旧是那么大。 这么多公家人涌到桃花源里来,只为一件事,那就是看电影,为了看一部他们以前从未看过的《卖花姑娘》。桃花忽然觉得这些公家人是那么亲切,原来他们跟她一样,也是那么爱看电影;他们跟她一样,为了看电影,不怕山高路远,不怕嘲笑和羞辱。 丁牛早早就宣布收工了,好让社员们回家看电影。桃花源里像过节一样喜气洋洋,每个桃花源人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托我们王书记的福唦,我们桃花源人第一次在自己家门口看上了电影唦。” 桃花急匆匆地回到家,她特地烧了一锅热水,美美地洗了个澡。她用稻草灰洗头,用茶枯擦洗身子,然后,她换上干净的蓝印花布小褂,一身清香地向杏花湾生产队出发了。今晚是个美好的夜晚,这样的夜晚她当然要与彭春牛一起度过。 桃花几乎一路小跑地来到了彭春牛家里。当彭春牛问她今晚放三部什么电影时,他发现桃花讲的是水寨话:“是三部嘿好看的片子,你猜猜看唦,我敢说你想破脑壳都猜不出来。”春牛看见桃花背后的两根辫子晃来晃去,便说:“‘嘿好看’,到底有多好看唦?有没有你背后的两根辫子好看唦?”桃花问:“你说我的辫子嘿好看?”春牛说:“你不但辫子嘿好看,你的脸也嘿好看。”桃花问:“你说我的脸嘿好看?”春牛说:“你不但脸嘿好看,你的腰也嘿好看。”桃花说:“春牛,我发现你这个后生子长得嘿客气,汉寿话也讲得嘿好。”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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