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2)
丁兵的鲜话 王书记,你不知道,在桃花源大队的所有生产队中,我们桃花源生产队是最穷的。我们生产队位置偏僻,没有任何副业,社员们年终分红,全靠生产队卖余粮换几个钱。有一年,我们生产队遭了水灾,交完公粮之后,就没有余粮可卖了。到了年底的时候,我把队委会成员召集起来开会,商量如何解决年终分红的问题。大家思来想去,也没有想出什么办法。最后,我们还是决定在工分值上动脑筋。如果工分值定高了,生产队里的进钱户就多,而队里又没有现金发给进钱户,那不是自找麻烦吗?我们想了一个办法,那就是把工分值调低,工分值调得越低,进钱户就越少。我们把桃花源小学的长沙知青陶慕源请来帮我们算了两天账,他最后给我们定出的工分值是每个出工日值七分钱。也就是说,队里的男劳力出一天工,挣10分工分,合七分钱。如果把工分值定为七分钱,那么,我们生产队就没有进钱户,全是超支户。也就是说,生产队不欠任何一户社员的钱,反倒是每一户社员都欠生产队的钱。10个工分合七分钱,这个工分值低不低呢?我四处打听了一下,桃花源大队其它生产队的工分值都比我队高,别的队最低的也合一毛五分钱。后来我跟队委会讨论说:“最低就最低吧,没了进钱户,我们队委会也就不用为了找钱分红发愁了,可以过个安稳年。”没想到大队丁支书很不高兴,他把我们队委会召集起来,狠狠地训了我们一顿:“一个生产队里没有一户进钱户,全是超支户,怎么体现奖勤罚懒的原则?全队的社员劳动了一年,到了年终的时候,全队的社员反而都欠生产队的钱,这还叫社会主义吗?传到外边去,这不是丢社会主义的脸吗?没了进钱户,来年还会有哪个社员拼命挣工分呢?我们桃花源生产队还办得下去吗?”挨了丁支书的训斥,我们只好请长沙知青陶慕源重新给我队核定工分值。这一回,他给我队定出的工分值是一毛一分钱。按照这个工分值核算,我队就有了五、六户进钱户。什么样的人家成了进钱户?就是家里没有闲人的人家。闲人就是老人和孩子。谁家要是有不能挣工分的老人和孩子,谁家就算是养了闲人。养了闲人的人家当不上进钱户,这也充分体现了社会主义不养闲人的道理。丁牛,罗肤,桃花,这些人家没有闲人,他们这几户都是进钱户。地主崽子宋春也是进钱户。我,高德英,丁君,刘痒痒等这些人家都是超支户。生产队里没有余钱。要给进钱户分红,就只有先把超支户欠生产队的超支款收上来。王书记,你不知道,桃花源里家家户户穷得连买盐的钱都没有,现在要从超支户手里把超支款收上来,那真比虎口拔牙难多了。虎口拔牙,最起码虎口有牙可拔,可超支户手里真是没有钱哪。没有办法,给进钱户兑现分红,这是关系到社会主义脸面的大问题,为了让超支户想办法交超支款,我们队委会的干部先作出表率。我让我堂客到她娘家借钱,高德英把她婆婆的一副棺材卖了。等到队委会干部把超支款都交清之后,我就召集社员开会,中心话题只有一个,那就是让超支户们想办法交超支款。大大小小的会开了无数次,好话讲了几箩筐,可就是没人交钱。讲怪话的倒是不少。超支户们议论纷纷:“他们进钱户要过年,我们超支户就不过年?”“家里穷得只有一缸水,你们想要,拿水桶来把它们挑走。”我没有办法,只好向丁支书求援。丁支书亲自跑来给超支户作报告。他说:“你们超支户不交钱,那进钱户怎么办?把进钱户干晾在那里?难道要让进钱户辛辛苦苦白忙一年?桃花源生产队是靠谁支撑起来的?是靠那些一心为集体、出大力流大汗的进钱户支撑起来的,不是靠你们这些揩社会主义的油、挖社会主义墙角的超支户们支撑起来的,我们宁愿得罪所有的超支户,也不能让一个进钱户寒心。如果你们不听教育,就要让你们把从生产队分到的稻谷、红薯、稻草、红薯藤统统吐出来!”社员们在会后议论说:“老子在生产队忙了一年,分了几百斤稻谷和红薯,难道不应该?你想叫我们把稻草还回去,除非你丁支书能把你四岁时拉的屎今天重新吃回去。”还有人说:“老子又不是黑五类,难道你还能对贫下中农实施无产阶级专政?”丁支书的报告没能让超支户交钱,反而让超支户和进钱户的关系紧张起来。进钱户在田埂上遇上超支户,进钱户好像做了亏心事一样,低眉顺眼,主动让路;超支户则抬头挺胸,趾高气扬。超支户丁君见了进钱户丁忍就说:“哎呀,你和我都在生产队出工,现在我俩身份不同啦,你是为社会主义添砖加瓦的人,我是挖社会主义墙角的人。”这一席话说得丁忍满脸通红,低着头赶紧躲开。超支户刘痒痒对进钱户姜央说:“如今世道不同啦,你成了黄世仁,我成了杨白劳。只可惜我生的都是儿子了,我要是生了个喜儿,我可以拿喜儿来抵超支款。”姜央听了,满脸惊慌。五保户丁根两手笼在那件破棉衣的衣袖里,在桃花源里走来走去。见了超支户,他就把手从衣袖里抽出来,指着自己的鼻子骂自己:“唉,我这个老不死的,活这么久干什么哟?尽吃闲饭,害得你当了上超支户。”见了进钱户,他也把手从衣袖里抽出来,指着自己的鼻子骂自己:“唉,我这个老不死的,活这么久干什么哟?尽吃闲饭,害得你当上了进钱户也分不到钱。”地主崽子宋春也是进钱户,他整天躲在家里,害怕遇见进钱户,更怕遇见超支户。 年关一天天逼近,始终没有超支户交超支款。我只好又去找大队丁支书。丁支书说:“阶级斗争,一抓就灵。把那些黑五类超支户全部抓到大队的知青林场办学习班。”听到这个消息,刘痒痒跑来向我诉苦:“丁连长,我家里真是一穷二白呀。我堂客李兰花得妇科病好多年了,没钱医治,一直忍着。现在过年了,我的小儿子刘三痒看见别人家在熏腊肉,就扯着我的裤脚问:‘爹,我们家一块腊肉也没有,我们今年难道又吃豆腐渣过年吗?’我对刘三痒说:‘儿子呀,你想吃肉就拿把镰刀把我大腿上的肉割一块下来煮了吧。’刘三痒抱住我的腿哭道:‘我不割爹的肉,割了爹的肉,爹就出不了工了,挣不了工分了,明年我家又是超户。’……”王书记,说起来你可能不会相信:一年四季都笑嘻嘻的刘痒痒,那一天在我面前嚎淘大哭。哭也没有用。桃花源生产队就他一个黑五类超支户,他不去学习班,谁去呢?为了凑数,我们把上中农超支户丁君也抓去学习班了。我带着民兵去抓丁君的时候,丁君倒是一副李玉和上刑场的样子。他说:“我家里没钱。你们把我抓去也没用,我裤裆里只有两颗卵子,要是有人买,你们拿镰刀把它们割去卖了抵超支款。”全大队二十多个黑五类超支户被民兵押到了知青林场的一间土砖屋里。地上铺了一些稻草,墙角放一只尿桶,他们在里面接受“斗私批修”教育。丁支书训斥他们:“你们过去压迫人民,剥削人民,吸劳动人民的血汗,如今到了人民公社了,还想继续剥削人民?消极抵抗是没有出路的,你们必须与剥削阶级彻底决裂,快快交清超支款,才能得到宽大处理。谁交了钱,谁就可以马上回家过年;谁要是赖着不交钱,这里就是你们的坟地。”学习班办了五天,有好多人饿晕了,可是,没有一个人交钱。我请示丁支书。丁支书说:“再不交钱,就对他们实施无产阶级专政嘛。”我跟丁支书解释:如果黑五类不肯低头认罪,那么“专政”是有效果的,几扁担打下来,他们肯定服服帖帖的。但这一回不同,这一回是让他们交钱。如果他们确实没钱,你就是把他们的脑袋“专政”成砸碎的西瓜,他们也还是没钱可交。丁支书听了我的话,不免一声叹惋:“唉,抓阶级斗争也不灵了。”。他问我:“那你说该怎么办?”我说:“再这样饿下去,这些黑五类都会饿死。要是让他们都饿死了,以后搞阶级斗争,就没有了斗争的活靶子了嘛。还不如放了他们,让他们回去想办法筹钱。”丁支书无奈地叹了口气,跟我说:“放人是可以的,不过,无论如何,必须给进钱户兑现分红,这是关系到社会主义脸面的大事。现在,只剩下最后一个办法了,那就是抄家,把超支户的家产抄上来给进钱户兑现分红。” 说抄家就抄家。一时间,桃花源里鸡飞狗跳。我带领民兵,冲进超支户家里,把值钱的东西抬走。猪栏里有猪的,把猪赶走,鸡笼里有鸡的,把鸡抓走。还有值钱的东西就是米桶,碗柜,床,民兵把这些东西抬到队屋场上去。刘痒痒家里实在太穷。他家没有木床,几块土砖垒在一起,再在上面铺上干稻草,这就成了床。米桶也是一只破瓦缸做的。如果一定要说他家有什么值钱的东西的话,那就是一担尿桶。民兵要把这担尿桶挑走的时候,李兰花死死抓住尿桶不放手,她一边解开裤子一边说:“我现在要坐在尿桶上屙尿了,你们这些男人都滚出去。”她真的把裤子褪下来,然后一屁股坐在了一只尿桶上。这时,一个民兵提起另一只尿桶往外跑。李兰花见了,来不及穿上裤子,光着白花花的尼股追到了禾场上,一边追一边哭喊:“你们抢走我的尿桶,让我半夜起来把尿屙到哪里去呀?我拿什么浇辣椒苗啊?没有辣椒我怎么咽得下红薯丝饭啊?”丁君家里也找不到值钱的东西。灶台上的铁锅有一个大豁口,吃饭用的饭桌只有三条腿,碗柜也是用土砖垒成的。看到民兵们走进禾场,丁君让他家所有人都站在禾场边,热烈鼓掌欢迎民兵的到来。丁君手舞足蹈地说:“热烈欢迎二次土改工作组上我家来清查家产。”他领着民兵四处查看,一边自豪地介绍说:“看看吧,看清楚点,这一回,你们一定要给我定个贫农,再不能把我划成上中农了,我可吃够了上中农的苦啦。”民兵在他家转了好几圈,没有找到值钱的东西,最后,只好把他做道场的几本书,像什么《血盆经》、《生经》、《灵前科》搬了出来。等民兵们走到田埂上的时候,一个民兵忽然说:“丁道土应该是把最值钱的东西藏起来了?”大家问:“什么值钱的东西?”那个民兵说:“他的木鱼怎么不见了呢?”大家一拍大腿:“对呀。”然后转过来脸来问我:“丁连长,要不要杀个回马枪,把丁道土的木鱼搜出来?”我说:“还是算了吧。木鱼能抵超支款?你把木鱼卖给谁呢?”这一回,桃花源人恨上了我。我带领民兵把桃花源搅得鸡犬不宁。每一回,当我们抬着家具器皿从超支户家里出来的时候,超支户都会跟在我们身后骂我们:“日本鬼子来到桃花源啦!”“黄世仁也没有你们这么狠毒!”“又搞土改了吗?怎么分起了贫下中农的浮财?”“大炼钢铁那一年,也只抢铁锅不抢床呀。”“狗日的丁兵,论起辈分,我还是你叔呢。你尽干缺德事,会遭报应的。难怪你生个儿子是个傻卵!”“土匪!”“强盗!”……我原以为,只要把超支户们的猪赶出来,把他们的家具器皿抬出来,他们一定会很着急,纷纷想办法筹钱把超支款还上,再把自家的猪赶回去,把自家的床抬回去。实际上,我错了。超支户们反而不着急了,他们天天把手笼在衣袖里,跑到队屋前的晒谷坪看热闹。从超支户家里抬出来的东西都堆在晒谷坪。为了怕把各家的东西弄混了,我还让民兵在这些家具器皿上贴上纸条,标明主人家的名字。超支户们对那些贴纸条的民兵说:“贴结实点。要是让雪水把纸条冲掉了,老子让你们给我赔两个鸡食槽。”刘痒痒戏弄民兵:“我肚子里还有个胃,你们要不要割去抵超支款?反正留着个胃也是个负担,它天天找我要饭吃!”丁君也在一旁帮腔:“我肚子里还有一串大肠呢,你们要不要割去做下酒菜?这天实在太冷啦,你们应该喝点酒暖暖身子。”那年的腊月确实冷,大雪下了两尺厚,都快把堆在晒谷坪的东西埋没了。来晒谷坪看热闹的,说风凉话的,都是超支户。进钱户大都不好意思来。只有丁忍过来逛了一圈。一向寡言少语的他,望着眼前这一堆家具器皿,咕哝道:“把这些东西抬来有个卵用!这一堆破烂要是能变成钱的话,我这颗癞子头上也能重新长出头发。”丁红在旁边笑他:“牛工师傅,今年你们家是进钱大户啊,这一堆雪花银有一半是属于你们家的呢。”丁忍跺着草鞋上的雪,瞪了丁红一眼,说:“你不用眼红我这个牛工师傅。我早就说了,工分就好比猪屎泡里的尿,争来争去有个卵用,到头来还不是一场空欢喜?” 我堂客王娇派我的女儿梨花到队屋场上来找我了。梨花把我拉到一边,悄悄跟我说:“爹,你快到养猪场去看看吧,我娘在那里骂人呢。”我跟着梨花来到生产队的养猪场,这才发现这里的情况比队屋场上更糟糕。养猪场一片鬼哭狼嚎。王娇一见到我,就把手里的瓜瓢砸到我脚下,冲着我大喊大叫:“生产队的猪本来就缺少猪食,你现在把超支户的猪都赶到这里来,你让我拿什么东西喂它们?超支户的猪要是在这里饿死了,超支户们世世代代都会咒你!”望着雪地里饿得嗷嗷叫的猪,我一声叹惋,真想找头猪把我自己撞死! 实在没有办法,我只好又去大队找丁支书讨主意。丁支书一口咬得钉子断:“不能让进钱户白忙一场。社会主义的脸面不能丢。超支户不肯交钱,你就把他们的猪、家具、器皿直接分给进钱户,抵作超支款。”丁支书的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很麻烦。首先要做的就是要给各种家具器皿定价。这是一件难事。比方说,一个鸡食木槽,应该给它定一个什么价钱?一张三条腿的饭桌,它可以抵多少超支款?定价低了,超支户不满意,定价高了,进钱户不满意。这是一件容易得罪人的事,谁也不愿意干。最后,我只好请长沙知青陶慕源来做定价的工作。然后,我再把进钱户召集起来开会。我跟他们解释说:“今年实在没有办法,生产队没有现金,只好把超支户家里的物品作价分给你们抵作进钱款……”我的话还没说完,进钱户们一个个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他们都说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姜央说:“这些超支户都是根正苗红的贫下中农,我们怎么能霸占贫下中农的财产呢?要是这样做,我们这些进钱户不都成了恶霸地主了吗?”我说:“当年搞土改时,桃花源人都分了宋春家的浮财。那时候,桃花源人怎么就敢分宋家的东西呢?”姜央说:“分地主的浮财时,地主已经被打倒了,或是被镇压了,分他们的东西没有后顾之忧。超支户跟地主不同。超支户天天跟我们在一起出工,我们要是把他们的床抬回去,晚上睡在他们的床上,我们能睡得安稳吗?”罗肤说:“分地主的浮财,是多数人分少数人的东西。这一回,进钱户分超支户的东西,是少数人分多数人的东西,将来要是来个什么运动,那些超支户们还不得把我们这几户进钱户千刀万剐?”进钱户不敢分超支户的东西,超支户又没钱可交,丁支书又强调社会主义的脸面不能丢,这可如何是好呢?夜里,我愁得通宵睡不着,只是在床上一阵阵叹惋。王娇踢了我几脚,说:“你当个芝麻大的官,自己睡不好不说,还害得我也睡不好。你要有本事你就去当个脱产干部。一个民兵连长,有什么当头?明天你就去把这个官辞了,晚上就能睡个安稳觉了。”第二天,丁牛找到我,吞吞吐吐地说:“我有个办法,可以解决给进钱户分红的问题,不知你敢不敢做……”我说:“只要能保住社会主义的脸面,杀人的事我都敢做。”丁牛说:“武陵公社知青林场的松树长得好,如果能偷些松树卖到常德的木材加工厂,不就有钱了吗?反正你掌握着大队的公章,随便什么证明都能开出来。只要把树偷出来,就能变成钱。”我觉得这主意不错,至少比丁支书的方法好。抬超支户的家具,是得罪人的办法,偷武陵公社知青林场的松树,顶多得罪几个长沙知青,但不会得罪桃花源人。我问丁牛:“偷树是可以的,问题是派谁去偷?全队的社员都去偷吗?”丁牛说:“你去跟超支户一个一个私下谈:只要谁愿意去偷树的,谁就可以马上去养猪场把自家的猪赶回家,去队屋场把自家的家具器皿搬回家。”刚开始,我还有顾虑,担心没几个人会答应跟着我去偷树。没想到,我才悄悄跟两个超支户谈了偷树的事,很快,桃花源里所有人都在谈论偷树的事了。超支户们一个个两眼放光,摩拳擦掌,恨不得马上就动身。进钱户反而羡慕起超支户来。丁忍垂头丧气地对丁红说:“唉,谁让老子当了个进钱户呢?偷石磨老子都背得动,何况偷松树。唉,空长了一身好力气。”我规定:这次偷树,每户超支户只能去户主一个人。万一户主被抓了,家里还有人送牢饭。但是,丁君很快就找到我,向我哀求:“丁连长,这次偷树,你让我家的一臣、二臣、待字也跟着我去吧。”我说:“你以为这是去喝喜酒啊?这是去偷集体的财产。被抓住了,是要坐牢的。”丁君说:“我和丁一臣、丁二臣、丁待字,要是被抓了,家里还有三臣、我堂客给我们送牢饭。”我说:“你一个人去偷,就已经可以抵消你的超支款了,你为什么还要把儿女们搭进去?”丁君说:“我不是把儿女们搭进去,我是为了锻炼他们。大跃进、三年苦日子时期,饿死的都是些什么人?都是些胆小的人,不愿偷或不敢偷的人。我今天把儿女们带出去偷树,就是想借这个机会把他们的胆子练大点,脸皮磨厚点,万一将来再遇上三年饥荒,他们就不会饿死了。”刘痒痒堂客李兰花也跑到我家来求我了:“丁连长,你让我也跟着刘痒痒一起去偷树吧。一九五八年,刘痒痒下放到桃花源劳动改造,我跟着他下来改造了。这回去偷树,是一次极好的改造机会,我无论如何不想错过。”我故意笑她:“其实,你已经改造得很好了。那一天,为了一担尿桶,你可以脱掉裤子,光着屁股追到禾场上,桃花源的堂客们也做不出这样的事。”李兰花听了很得意,她说:“我在桃花源改造了十多年,别的收获谈不上,脸皮还是磨厚了少,我和刘痒痒刚来桃花源的时候,脸皮薄,不好意思偷,结果落下了终身的胃病。那时候,桃花源里的人偷红薯,偷萝卜,偷芋头,偷黄豆,偷花生,什么不偷?连萝卜缨子都偷来吃呢。你看这些偷东西吃的人,如今都活得健健康康的,只有我这个不好意思偷的人,如今一身是病。唉,我后悔当年没偷啊。这一回偷树,你一定要让我借这个机会练练胆量。我脸皮厚,可以起到掩护作用。”我问:“什么掩护作用?”李兰花说:“偷树返回的时候,我走在最后面,如果护林员追过来,我就抱住他的腿一边脱裤子,一边喊:‘强奸啦,有人强奸我啊!’我就这样缠住他,掩护你们大部队撤退。”真是没想到,现在形势完全不同了。超支户们一个个扬眉吐气,精神抖擞,他们纷纷要求全家齐上阵,人人去偷树。进钱户反而唉声叹气,怪自己命不好,没有资格去偷树。罗肤找到我,为她男人求情,想让丁忍也加入偷树的队伍。我客客气气地拒绝了她,说:“我们这次偷树是为了什么?是为了给你们这些进钱户兑现分红,是为了维护社会主义的脸面。你们进钱户是桃花源的功臣,现在到了你们享受的时候,你们就应该高高兴兴、安安心心地坐在家里,等我们把进钱款送到你们手上。如果你现在也跟着超支户去偷树,那么,进钱户跟超支户还有什么区别?社会主义的脸面往哪里搁?所以,进钱户一个也不能去,这是原则问题,在原则问题上我寸步不让。”没想到罗肤却说:“丁忍可以不参与偷树,他能不能跟着去看看热闹呢?超支户砍树,搬树,运树,丁忍都不搭手,只是背着手在旁边看看热闹,这总是可以的吧?”我说:“丁忍这个人哪,就是劳碌命,在家里享清福不好?又不是三岁小孩,你去看什么热闹?”罗肤说:“超支户们都去偷树了,桃花源里空荡荡的,丁忍一个人呆在家里,心里也是空荡荡的。你就让他跟着去看看热闹吧。”我想,丁忍力大无穷,让这样一个人去跟着看热闹,说不定到关键时候能派上用场。以前交公粮的时候,丁忍就发挥过作用嘛。所以,我只好答应了罗肤。丁忍的这个口子一开,另一个进钱户也找上门来了,这个人就是夜郎佬姜央。姜央到我家里后,先是好一阵没说话,只是咕噜咕噜地抽着他的水烟,水烟抽完了,他跟我聊起了《水浒》。他说:“丁连长,林冲到梁山入伙的情节你一定记得吧?”我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过了一会儿,他又说:“林冲独自一人到梁山入伙时,王伦要林冲交一颗人头作为投名状。林冲只有交了投名状,才能证明自己跟梁山上的好汉是一伙的了。现在超支户们都可以去偷树,他们是一伙,我们进钱户不能去偷树,我们是一伙。超支户人多,他们是一大伙,属于“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我们进钱户人少,我们是一小伙,属于“一小撮别有用心的坏分子”。无论搞什么政治运动,总是一大伙的“汪洋大海”沾便宜,一小伙的“一小撮”吃亏。丁连长,将来要是搞什么政治运动,我们这些没偷树的进钱户就等于没交投名状,入不了大伙,成不了“汪洋大海”,就只能成为“一小撮”,就可能被他们那一大伙划为异已分子。丁连长,你说,你不让我们进钱户交投名状,这不是害我们吗?”姜央走了好久之后,我还没把他的话想透彻,我只是隐约觉得,桃花源人个个都不愿意成为“一小撮”,人人都想成为“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宋春是个特例。宋春不属于“一小撮”黑五类,但他是地主的儿子,似乎又不属于“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平时,宋春远远地看到了我,他都会绕道躲开,可是,这一回,他竟然主动跑到我家里来了。他该是鼓起了多大的勇气!看到他畏畏缩缩地站在墙角,半天不说话,我只好问他:“难道你也是想跟着超支户去偷树?”宋春低头望着沾在草鞋上的雪花,用蚊子般的声音说:“我不敢。我没资格。”我故意奚落他:“你怎么没资格?刘痒痒是正儿八经的黑五类,他都有资格同贫下中家一起去偷树,你还只是黑五类的狗崽子。”宋春的头差不多低到裆里去了;他显得很羞愧地说:“我跟刘痒痒不同。我不是超支户。我是进钱户。”我说:“那你今天来找我到底是为什么事?”他干咳了两声,终于鼓起勇气说:“我想求你把我改为超支户。”哈哈,我还是头一回遇到这样的要求。我问他:“你明明是进钱户,怎么能改为超支户呢?你为什么要改?就为了能跟刘痒痒一样有资格去偷树?”他说:“我想请你把我改成超支户。我只想变成超支户,我不想去偷树。”宋春走了之后,我想了好久:这个地主崽子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呢?我实在猜不透。我又想起了姜央说的“一大伙”和“一小伙”。那么,宋春他到底是属于哪一伙呢? 桃花源生产队队委会开了三次会,终于把偷树的人员确定下来了:超支户家里的青壮年,凡是愿意去偷树的,都可以参加。进钱户家每户只能派一个代表去“看热闹”。我们让这么多人去偷树,主要是考虑到万一被抓,将来的处罚会比较轻。罚不责众嘛。那些已经交清了超支款的人家也可以去“看热闹”。高德英说:“这次行动是为了维护社会主义的面子,我这个党员不能只当旁观者。”偷树的队伍由我统一指挥。凌晨两点,偷树的队伍准备出发时,五保户丁根举着火把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了,他说他也要去。丁一臣就笑他:“你年纪大了,卵子也松了,护林员追过来时,你要是把裤里的两颗卵子跑掉了,我们整个大部队是不是都要停下来帮你找卵子?”全队的人都哈哈大笑。 这次偷树顺利得真让人不敢相信。李兰花很失望,她没有脱裤子的机会;丁忍也很失望,他一身好力气也没有派上用场。卖树也很顺利,因为我提前把各种证明都开好了。关键是我们卖价便宜,把松树当稻草卖。这回卖树我们大赚了一笔。我们给工分值重新定价,每10个工分合三毛钱。我们定的工分值是整个桃花源大队最高的,也是整个武陵公社最高的,给桃花源大队长了脸,给武陵公社长了脸,给社会主义长了脸。按照这个工分值核算,我们生产队的所有农户都是进钱户,一个超支户也没有了。那一个春节,桃花源里喜气洋洋,人人都欢天喜地,家家户户都吃上了白米饭,过了一个少有的肥年。好景不长。过完正月十五就出事了,我们偷树的案子就被武陵县公安局给侦破了。法不责众,公安局只把我这个领头的抓了起来。后来我才知道,就在我被关押期间,大队的丁支书,公社的伍书记,武装部娄部长多次跑到县里为我求情,说我偷树不是为了个人私利,而是为了维护社会主义的脸面,为了维护集体的荣誉。结果,我被关了十天之后,就被放出来了。当我从县城回到桃花源,社员们都汇集到桃花洞口迎接我。他们凑钱为我买了一挂长长的鞭炮,从桃花洞外一直响到桃花洞内。当我走在噼噼啪啪的鞭炮声里,心里那个感觉,哎呀,当年从朝鲜凯旋归国时,也没有这么激动,也没有这么荣耀……后来我去公社开会,公社的伍书记见了我,在我肩上亲热地擂了一拳,说道:“这么大的盗木部队,你竟然组织得滴水不漏,不简单呀,你真不愧为朝鲜战场的侦察兵出身!”后来我去大队开会,大队丁支书也在我肩上亲热地擂了一拳,说道:“狗日的丁兵,你比我强,还是你的办法管用。你给我们大队长了脸,你给社会主义长了脸!”直到今天,对于偷树的事,我一点也不后悔,桃花源里也没有一个人后悔过。王书记,你说说看,如果进钱户不进钱,这生产队还办得下去吗?
页: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