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3)
于是,就有桃花源人从自家的棉衣、棉裤、棉被里撕下一块一块的棉花交给罗肤。王书记很快就知道了桃花源人为他捐献棉布、棉花的运动。在政治夜校,王书记严肃地批评罗肤说:“你这是在让我的屁股搞特殊化,你这是在腐蚀我的屁股。别人不了解我,难道你罗肤也不了解我吗?桃花源人世世代代都用竹片揩屁股,我王落桃为什么就不能用竹片揩屁股了?用布片揩屁股,我的屁股就被腐化了,我的屁眼会烂得更快!”王书记的话让桃花源人大为感动。丁君说:“我家里没有纸,也没有布,也没有棉花,我只有一双手,如果王书记不嫌弃,我愿意用这双手给王书记揩屁股。”王书记批评了罗肤,罗肤非常得意,她逢人就说:“我的知己批评我啦。”看到罗肤容光焕发的样子,李兰花问她:“罗肤,你是不是喜欢上王书记了?”罗肤嗔怪地瞪了李兰花一眼,说:“你怎么能说是‘喜欢’呢?准确地说,应该是崇拜!如果王书记把脚伸到我面前,我愿意跪在地上舔他的脚指头。”李兰花做了个鬼脸,伸了伸舌头。罗肤说:“王书记难道不值得我们崇拜吗?他让我们妇女翻了身,让我们桃花源人吃上了白米饭,他又长得这样客气,官又当得这么大。像王书记这样的人,桃花源人几千年也难得碰上一个!”李兰花说:“我一个右派分子的堂客,哪里有资格崇拜王书记唦?”罗肤说:“你怎么没有资格唦?燕妮崇拜马克思,克鲁普斯卡娅崇拜列宁,……”李兰花打断罗肤的话说:“下一个就是罗肤崇拜王书记。哪里还轮到我李兰花呢?”听到这里,罗肤竟然罕见地羞红了脸。 好像蚂蝗听到了水响,向媒婆从罗肤的话中嗅到了机会。她跑到高德英家里,故意神神秘秘地问高德英:“你说说看,罗肤是不是想改嫁给王书记?”高德英不屑地哼了一声:“人家王书记是什么人?他是诗人,他会看得上罗肤这个骚货?”向媒婆说:“那可不一定,有的男人就是这样古怪:吃豆腐要吃臭的,吃桃子要吃烂的,吃鱼要吃腥的,搞女人要搞骚的。听说王书记还没娶堂客呢。”高德英几乎是愤怒地喊道:“县委书记跑到桃花源里来搞‘三同’,结果却把贫下中农的堂客抢走了!这要是传出去,那不是一个天大的笑话吗?”向媒婆不急不慢地说:“这要是要传到外面去,人家都会说:县委书记就是不同唦,搞‘三同’比一般的干部搞得更彻底唦。我看王书记是真的喜欢罗肤呢。本来唦,罗肤长得乖唦。”说到这里,她故意停了下来,两眼直勾勾地盯住高德英的胸部,过了好久,她才接着把话说完:“再加上罗肤那两只奶子大得连一担箩筐都装不下唦。”高德英胸口急剧地起伏着,她咬紧牙关,扭过头去,恶狠狠地瞪着屋梁。向媒婆心想:“你也有敢怒不敢言的时候?上次,我家的鸭子到田里吃了几粒稻谷,你就在斗私批修大会上教训我,狠斗私心一闪念,要我好好看看花鼓戏电影《打铜锣》。你还说:‘我这个妇女队长要好好学习《打铜锣》里面那个不徇私情的蔡九癫子,我劝你不要学那个一心只想挖社会主义墙脚的林十娘。’老娘当年给你做媒的恩情,你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她假装伸手去掏鼻孔,用手遮住嘴角的偷笑。掏了好半天,打了一个酣畅的喷嚏之后,她才慢悠悠地说:“唉,我这个媒婆给无数的作田人做过媒,还从来没有给县委书记做过媒呢。”高德英不接话。她巴不得向媒婆快快滚蛋。向媒婆只好起身告辞;走到禾场上的时候,她高声念叨着:“要是王书记娶了罗肤,王书记就是桃花源人的女婿了。从今以后,谁还敢压迫桃花源人呢?谁还敢欺压罗肤呢?就连我这个外乡的媒婆,桃花源人恐怕也要高看一眼。”此刻,高德英顾不上生向媒婆的气。高德英想到了更严重的问题。王落桃,这个到桃花源蹲点的县委书记,他跟以前的蹲点干部完全不同。以前的蹲点干部到桃花源里来蹲点,高德英和丁兵、丁牛必定是蹲点干部的重点依靠对象。蹲点干部召开大会时候,总会高声喊道:“请高德英同志到主席台上就坐。”于是,在所有桃花源人的注视下,“高德英同志”就从会场的一个角落里站了起来,无比骄傲地走到主席台上去。蹲点干部在桃花源里走访的时候,必定要到高德英家里去坐一坐。当他们看到高德英家的墙壁上,到处都贴满了奖状,他们的脸上满是钦佩的神情,嘴里不停地啧啧赞叹。蹲点干部在抓批林批孔、斗私批修运动时,他们都会找到高德英说:“你是桃花源里唯一的女党员,这一次运动由你来唱主角。” 可是王落桃不一样,他和右派份子刘痒痒、上中农丁君打得火热,三天两头往风骚女人罗肤家里跑,而对高德英反而显得不冷不热。他从来没有称呼她为“高德英同志”,也从来没有到高德英家里去坐过。他也似乎不知道高德英是整个桃花源大队唯一的一名女党员,他当然也不知道高德英家里的墙上贴满了奖状。高德英感到了失落。作为一名党员,她不能眼睁睁的看着这个县委书记被罗肤腐蚀掉,她决定出手挽救王书记。当然,她不能从王书记身上下手,她只能从罗肤身上下手。她想起了她的同盟军:满婶、李兰花和王娇。她想:王书记和罗肤关系这样亲密,是因为他不知道罗肤的臭名声。只要她和满婶、李兰花、王娇四个人联起手来,把罗肤早年的那些丑事散布出去,王书记自然会听到。等王书记知道了罗肤的底细,他自然就会远离罗肤。高德英首先来到了满婶家里。她对满婶说:“罗肤这只寡鸡蛋,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她竟然想勾引我们的王书记!满婶,你说说看,她是不是太不要脸了?!……”没想到,高德英的话还没说完,满婶就满脸惊恐地打断了她的话:“高队长,你不要乱讲!不要败坏王书记的名声。王书记这么大的官,哪里是我们桃花源人能够随便说三道四的?要是被别人听见了,我男人生产队长当不成不说,可能还要去学习班呢。”高德英又跑到李兰花家里,她态度诚恳地对李兰花说:“兰花呀,你的理论水平比我高,你说说看:罗肤这样的人天天缠着王书记,这算不算拉拢腐蚀干部?王书记这样的人,像不像蹲点干部?”兰花听了微微一笑,不急不慢地说我:“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拉拢腐蚀干部。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自从王书记来到了桃花源,我和我男人在政治夜校唱戏,一个晚上可以补助两斤大米,我的两个儿子有白米饭吃了。”从李兰花家里出来,高德英恨恨地骂道:“右派分子堂客就是觉悟低。看到王书记被腐蚀掉,她一点也不着急。”高德英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王娇身上。她跑到王娇家里,显出帮王娇气愤的样子说:“王娇,你知道吗?罗肤这个骚货,她想勾引王书记呢。听说王书记还没有娶堂客呢。”没想到,王娇听了这话,很是兴奋,她兴冲冲地问:“你是说罗肤想嫁给王书记?”高德英说:“她只是剃头的担子一头热。王书记是到桃花源里来搞‘三同’的,不是来搞女人的。王娇,我们不能眼看着罗肤把王书记拉下水呀。”王娇白了高德英一眼,摆出民兵连长堂客的架子说:“高队长,不是我说你,你这个人呀,是不是管得太宽了唦?你一个生产队的妇女队长,竟然管到县委书记头上去了!你着急干什么唦?罗肤如果真的勾搭上了王书记,这是好事唦。原先,堂客们都传说桃花源里好多男人都同罗肤有扯不清的关系。现在好了唦,有了王书记这只老虎在罗肤身上趴着,桃花源里别的男人都断了念想,这不正是我们桃花源女人们的福气吗?”受了王娇一番数落,高德英灰溜溜地从王娇家里走了出来。她独自一人走在田埂上,望着桃花源里远远近近、稀稀落落的茅舍里发出的豆黄的灯光,她第一次感到自己是这样的孤单。她想起了丁君在斗私批修大会上发的牢骚。丁君说:“人的私心无论伪装得多么巧妙,也总是藏不住的;就像孙悟空的尾巴,无论孙悟空怎么七十二变,它的尾巴迟早要暴露出来。”唉,桃花源里这些堂客们,怎么都只盯着自己鼻尖上的那么一点利益呢? 高德英决定孤军奋战。第二天,高德英和社员们一起来到生产队的养猪场挑猪粪。没多久,王书记也挑着尿桶过来了。罗肤一看见王书记,马上就迎了上去,说:“王书记,你也来挑猪粪吗?你不怕猪粪臭啊?”王书记说:“没有猪粪臭,哪来五谷香?”高德英注意到,细佬和她的姐姐丁梨花正在王娇身边帮着剁猪草。高德英走到丁梨花身边,故意高声问道:“梨花,昨天你家禾场上放的是什么电影?”丁梨花说:“放的是《夺印》。”高德英又问细佬:“细佬,《夺印》好不好看?”细佬就学着电影里的人物喊了一声:“何支书,吃元宵来!”由于细佬学得惟妙惟肖,在场的社员们都笑了,王书记也笑了。高德英又问:“细佬,你知道喊何支书吃元宵的那个人叫什么吗?”丁梨花在旁边回答说:“叫蓝彩花。”高德音纠正她说:“不是叫篮彩花,是叫烂菜花。这个烂菜花呀,她一心想勾引干部,想把何支书拉下水。”说到这里,她看见王书记和罗肤挑着猪粪,一前一后地往田埂上走。高德英冲这两人的背影高声喊道:“在我们桃花源,也有这样的烂菜花。只不过,这个烂菜花的胃口大得很,她要腐蚀的不是何支书,而是武陵县的县委书记!”几天以后,高德英带着妇女们到生产队的茶园去摘茶虫。仿佛是为了故意引起高德英的注意,罗肤总是挨着高德英摘茶虫,时不时的瞟一眼高德英,嘴里一刻也不停地唱着常德丝弦《社会主义新事多》: 从前我们穷山窝,生病缺医又少药。如今赤脚医生真正好哇,会打针,会探脉,中医西医来结合,送医送药送温暖哪,哑巴也唱起了赞美歌哇。 高德英越听越来火,她就对身边的丁待字说:“听说你和你娘已经到男方家里去探家了?”丁待字点了点头。高德英又问:“你对男方还满意吧?”丁待字低下头,没有出声。高德英故意大声地说:“女人呐,名声最重要。名声坏了,一辈子都翻不了身!”罗肤还在唱: 从前我们穷山窝,唱戏尽唱些坏家伙。如今送来了样板戏呀,洪常青、杨子荣、江水英、李玉和;花鼓戏移植的《沙家浜》呀,还有那革命的交响乐。把牛鬼蛇神赶下台呀,我们工农兵当主角。 高德英又对丁待字说:“女人呐,切记要守好自己的身子。要不然哪,苦海无边呐!这样的例子,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罗肤不唱了,她突然高喊一声:“请广大贫下中农社员们,赶快把红宝书拿出来!”社员们都吓了一跳,一屁股坐在地上,急忙从口袋里掏红宝书。可是,没有一个人能够掏出红宝书来。丁待字急得大喊道:“今天出工之前,丁兵并没有叫我们带红宝书出门啊!”高德英也吓慌了,她扭头四处张望,并没有发现上级检查组到这里来。由于罗肤的嗓音最响亮,每次有检查组到桃花源里来时,都是由罗肤带领社员们在田间地头读红宝书。可是,今天有点反常,罗肤没有带红宝书,其他社员也都没有带红宝书。罗肤这次唱的是哪一出呢?只见罗肤盘腿而坐,伸出空荡荡的双手,煞有介事地做出翻书的样子,不慌不忙地说:“请社员同志们翻到《纪念白求恩》这篇文章的最后一段。”她假惺惺地翻了一阵,然后停了下来,神情威严地看了高德英一眼,说道:“在我们桃花源里,有人自以为当上了学毛著积极分子,就了不起了,到处造谣生事,污蔑领导干部。这样的人,她哪里算得上积极分子?她是猪鼻子插根葱————装象!”说完了这段开场白,罗肤看着手中并不存在的红宝书,开始一字一顿地念道: “一个人的能力有大小,但只要有这种精神,就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利于人民的人。武陵县委书记王落桃同志就是这样的人。他无论走到哪里,都能够密切联系群众,同社员们打成一片。任何怀疑王落桃同志的人,都是不道德的人,都是充满了低级趣味的人,都是破坏干群关系的人,都是卑鄙无耻的人。” 听完罗肤念的这段语录,高德英吓得目瞪口呆。过了好一阵,她才忍不住悄悄地问坐在她身边的李兰花:“《纪念白求恩》的最后一段,真的是这样写的吗?”李兰花闭上眼睛,想了好一阵,然后小声说:“我也记不清了,大概……好像是这样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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