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3)
让桃花没有想到的是,王书记打猎的兴趣越来越浓,一发而不可收,打完了野猪又打黄鼠狼,打完了黄鼠狼又打山鸡,打完了山鸡又打野兔。陪同王书记围猎的队伍也越来越大,开始时,只是桃花源生产队的社员,后来整个桃花源大队的社员也都来参加围猎了。开始时,打猎的只是桃花源大队、武陵公社的民兵,后来,武陵县的公安、武警都出动了。开始时,只是白天打猎,后来发展到通宵打猎,打猎的、围猎的,一律高举着熊熊火把。桃花越来越看不惯王书记了。看不惯看不惯是真的看不惯,不是装出来的看不惯。桃花暗自埋怨王书记:你打黄鼠狼、打野猪是保家卫国,你打山鸡、打兔子又算是什么呢?山鸡和兔子世世代代生活在桃花山上,它们没招你没惹你,你为什么要把它们赶尽杀绝呢?桃花又暗自埋怨王书记:你晚上打猎,漫山遍野都是火把,那得烧掉多少桐油啊!万一发生火灾,把桃花山烧光了,那可怎么办呢?桃花又暗自埋怨王书记:一颗子弹要费一升米的价钱,这次打猎浪费了多少子弹?浪费了多少大米?桃花又暗自埋怨王书记:现在正是春插时节,为了陪你打猎,桃花源生产队、桃花源大队的社员们都没有时间插秧了。耽误了春插,错过了时节,到了秋天,打不下粮食,可怎么办呢?桃花源人拿什么交公粮、拿什么填饱肚子呢?桃花看不惯看不惯是真的看不惯,不是装出来的看不惯。可是,桃花看不惯又有什么用呢?桃花源人看得惯。桃花源人兴高采烈。桃花源人趾高气扬。看到其它生产队、其它大队、其它公社、甚至连武陵县城的公安、武警都源源不断地涌入桃花源,桃花源人觉得特别有面子,特别自豪。丁君说:“以前,桃花源外面的人提到桃花源的时候,都会说:那是个鸟不拉屎的地方。现在怎么样?现在,桃花源成了一座庙,人人都来拜。”刘痒痒说:“文官要下轿,武官要下马。”有一次,高德英在人群里叹气说:“现在是春插时节哟,不是打猎时节哟!”高德英这一句不合时宜的叹气,马上引来了桃花源人的围攻。丁君说:“王书记是武陵县最大的官,他难道没有你这个生产队的妇女队长懂得多?只要跟着王书记走,我们就能分到山鸡、兔子,吃上山珍野味。这样的好日子,几千年也难得遇上一回。”刘痒痒说:“耽误春插怕什么唦?到时候,只要王书记批一张条子,武陵县粮食局就会把大米运到桃花洞口,我们只要用箩筐去挑回家就行了唦。”罗肤说:“你这个妇女队长就是目光短浅唦,眼里只有春插。王书记为什么要这么大规模地围猎?他这是借围猎这种形式,搞一场反修防修的全民大演练。你懂不懂唦?”高德英不敢再出声了。 杏花湾生产队的社员也来参加围猎了。桃花看见了彭春牛。彭春牛看见了桃花。以前,桃花一看见彭春牛,就会把心中的烦恼跟彭春牛说;彭春牛一看见桃花,就会很兴奋,就会两眼放光地死死盯住她,就会恨不得往桃花身上扑。可这一回不同。这一回,彭春牛也很兴奋,可是,彭春牛不是为桃花而兴奋。当彭春牛和桃花一起,在桐树下敲着脸盆,同所有人一起高声呐喊的时候,他的眼睛竟然没有看着桃花,他闪闪发光的眼睛,望的是漫山遍野的火把。“浪漫主义唦!这就是王书记的浪漫主义唦!”他眺望着远方,激动地喊道:“这才是真正的浪漫主义啊!”他没有看站在他旁边的桃花,他不关心桃花在想什么,他不知道桃花不喜欢眼前的浪漫主义。桃花想把兴奋的彭春牛拉到现实主义中来,于是,她就问彭春牛:“你们杏花湾生产队的插秧任务完成了多少?”彭春牛望着远处的火把,显得漠不关心地说:“没完成多少。——今晚又该打下不少猎物啦,你们桃花源生产队的社员今晚又可以大会餐啦。”桃花又问:“很快就要到五月一号了,我们桃花源的规矩是不插五一秧,春插必须在五月一号之前完成。你们生产队的春插完成得这么慢,你不着急吗?”“我着什么急唦?”彭春牛仍然望着远处的火把,嘴里仍然喃喃自语:“同样都是桃花源大队,桃花洞里的社员天天吃肉,桃花洞外的社员一年都沾不上一点油腥。有没有王书记,真是两重天啊。”桃花问:“你知道我们桃花源生产队春插任务完成了多少吗?”彭春牛总算把目光收了回来,他望着桃花说:“不知道。”桃花说:“我们生产队的春插才刚刚开了个头呢。我急得都睡不好觉呢。”彭春牛满不在乎地说:“这有什么好着急的唦?有王书记在你们桃花源,天大的事,只要王书记大笔一挥,批一个条子就解决啦!”桃花望着彭春牛的脸,她忽然觉得眼前这张脸是那么的陌生。当彭春牛望着远处的火把跟他说话时,桃花的心是寂寞的;当彭春牛望着她的眼睛跟她说话时,她觉得自己更加寂寞了。唉,彭春牛,她的心上人,他怎么跟桃花源里的其他人说一样的话啦?她真恨不得把手里的脸盆扣到他的头上去,然后大声责骂他:“你呀,你呀,我看你跟王落桃一样,也是一个水老倌、二流子、麻子!”桃花没有这样做,她只是伤心地想:“唉,同彭春牛在一起,还不如同高德英在一起呢。同高德英在一起,至少还可以说一说知心话。” 日子在一天天过去,可是,桃花源生产队的水田,还是一片白茫茫、空荡荡的样子,看不到一点绿色的秧苗。要是在往年的这个时候,春插差不多都要结束了,整个桃花源,一眼望过去,到处都是一片绿色。这样的绿色会让桃花心里感到踏实,舒服,这是因为,这片绿色中的许多小块,都是桃花和罗肤插下的。过不了几个月,这些绿色的秧苗就会长成禾苗,这些禾苗长高之后就会结出稻穗,稻穗就会长成稻谷。到了双抢时节,再把这些稻谷收割下来,桃花源人的口粮才有了保障,才会有杂粮饭吃,才不会饿肚子。望着这空荡荡的田野,桃花的心里也是空荡荡的。她感到很揪心,高德英也感到很揪心。可是,王书记不着急,桃花源人也不着急,桃花源人跟着王书记去打猎,每天可以记十个工分。到了晚上,还可以会餐,大块吃野味,大碗喝酒,过着这样的好日子,谁还会记得插秧呢? 好在桃花山上的猎物终于被赶尽杀绝了,王书记打猎的热情消退了。王书记对刘秘书说:“该解甲归田了。”于是,王书记卸下戎装,带领社员们到田里插秧了。桃花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她偷偷对高德英说:“只要我们从现在开始,卯足了劲插秧,今年的春插还是可以完成的。”高德英说:“照这样的速度,过了五一,肯定还有好多田不能按时插完,到了秋收季节,收上来的都是秕谷。”桃花说:“秕谷就秕谷吧,磨成糠,拌上野菜,也可以当半年粮呢。”不过,王书记对插秧的兴趣,并没有持续多久。他弯腰在田里插了不到一袋烟的功夫,就直起腰来了。王书记一直起腰来,丁兵马上也直起腰来,桃花源里的社员们也都马上直起腰来,大家都望着王书记。丁兵问:“王书记,社员们都喊累,要不要上田埂休息一下?”王书记说:“既然大家都累了,那就休息一下唦。”王书记话音未落,丁兵就扑通扑通地往田埂上跑,其他社员也都急忙往田埂上跑,只有王书记不急不慢地走在最后面。男人们洗干净自己的手脚,都坐在田埂上,谁也没有拿出自己的旱烟袋。大家都望着王书记。王书记知道,社员们是在等着他的过滤嘴香烟。他朝刘秘书一挥手,刘秘书就从吉普车里拿来了一条过滤嘴香烟,给每个男人都递上了一根过滤嘴香烟。现在,男人们抽起过滤嘴香烟来,比过去随意多了。不像第一次抽过滤嘴香烟那样,把所有的烟雾都吞到肚子里去,而是像王书记那样,让烟雾从鼻孔里飘出来。丁一臣甚至还毫不心疼地吐起了烟圈,再也没有人嘲笑他说:“狗日的丁一臣,抽王书记的烟,一点也不懂得珍惜,真是个败家子!”丁君一边抽烟,一边盯住停在山道上的那辆吉普车。他对丁兵说:“丁连长,你是见过世面的人,像王书记那样的吉普车,你坐过没有?”丁兵连连摆手说:“像王书记坐的那种军用吉普车,我在部队时也没有坐过。只有师长才有资格坐这种车”丁一臣问丁兵:“师长是多大的官?师长转业以后,恐怕还没有王书记的官大吧?”丁红说:“以前,我们桃花源人见过的最大的官,就是公社的伍书记了。伍书记从来没有坐过吉普车,伍书记下乡,骑的是自行车。”刘痒痒说:“像王书记这样的吉普车,我们以前只在电影里面见过。不知道坐上这样的车,是一个什么味道呢?是不是像搂着黄花闺女一样舒服呢?”丁君指着刘痒痒骂道:“你狗日的刘痒痒,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桃花源人几千年没有抽过的过滤嘴香烟,王书记让你抽上了,难道你还想坐王书记的吉普车?你狗日的就是蹬鼻子上脸:别人请你到厨房吃了饭,你却还想着到卧房去搞别人的堂客!”王书记抽着烟,笑眯眯地看着男人们议论,脸上是那种非常惬意的神情。他对丁君说:“你不要骂刘痒痒嘛,坐一坐吉普车又有什么了不起唦?这吉普车又不是我的堂客,也不是皇帝的龙椅,谁想坐,谁都可以去坐唦。”男人们一阵欢呼。丁君不放心地问:“王书记,你真的同意让我们桃花源人坐你的吉普车啦?”王书记大手一挥,说:“去唦去唦,去坐唦。”丁兵高喊道:“谁想要坐王书记的吉普车,就要好好把自己的手脚洗干净,千万不要把王书记的车弄脏了。”田埂上又是一阵忙碌,社员们哗哗地浇水洗手洗脚,然后兴冲冲地朝着那辆吉普车跑过去。吉普车司机站在车门边,让社员们排好队,每次只允许四个人上车。先上去的人坐在车上,这里摸摸,那里碰碰,迟迟不肯下来。在车下排队的人焦急地大骂:“我日你秦朝的先人!坐了这么久,怎么还舍不得下来?难道你们要在吉普车里养太子吗?”车里的人依依不舍地下来了,不免大发感慨:“哎呀,真是舒服!比当皇帝还过瘾,比抱着黄花闺女还舒服。”“那坐垫软绵绵的,比我们家的硬板凳舒服多了。坐在那样的坐垫上,就好比坐在女人的奶子上。”“你怎么能拿你家的硬板凳,同王书记的吉普车相比呢?吉普车是什么人坐的?硬板凳是什么人坐的?”“是唦是唦。作田的人,卵子再硬,也不能打得板凳响;当官的人,一坐上吉普车,坐垫就吱吱响。”“人比人,气死人。”所有的人都坐过了吉普车,除了桃花和高德英。二人坐在田埂上,抓起一块块土坷垃,朝田里扔去。田里冒起一个又一个水泡。罗肤又向王书记提出了新的要求:“王书记,你让我们就这样在吉普车里干坐一下,一点都不过瘾。不如你跟你的司机说一下,让他拉上我们在山路上跑一跑,让我们实实在在过一回坐吉普车的瘾。”刘痒痒也说:“是唦,是唦,就好像丁一臣抱个枕头当堂客睡,不过瘾唦。”王书记爽快地答应了:“要得唦,游泳就该在水里游唦,在床上游当然不过瘾唦。”吉普车司机飞奔过来,向王书记请示:“王书记,你让我拉上这些人,每一趟跑多远?”王书记说:“你把他们拉到武陵公社街道上去转一圈,再回来。”桃花源人又开始排队了,还是老规矩:每一回只坐四个人。这一回,社员们再也不争抢座位了,反正每个人都能够轮到机会。吉普车在山道上奔跑起来。很快,第一轮坐车的人,就从武陵公社街道回来了。他们从车上下来,同那些还没有坐车的人议论说:“以前,从桃花源生产队走到武陵公社,要走两个时辰呢。这一回坐上吉普车,一泡尿的工夫就走了一个来回。这一次,我总算知道什么是快了。”“什么是快?桃花源的日子,从秦朝到今天,一眨眼就过去了。这就是快。什么是慢?弯腰在田里插秧,这就是慢,一个上午都迟迟挨不过去。”“作田的人好比是牛,过的都是慢日子;当官的人好比是白鹭鸶,过的都是快日子。你们说说看,让牛和白鹭鸶比赛,哪个更快到达武陵公社?”“以前听刘秘书讲浪漫主义,老听不懂,这回算是懂了:浪漫主义就是快唦,就是跑步进入共产主义唦,就是一天等于二十年唦。”只有桃花和高德英坚持不肯坐吉普车。罗肤跑过来劝桃花,桃花拒绝说:“吉普车跑得太快了,我怕我从车上下来的时候,已经变成老婆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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