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德顺 发表于 2020-12-3 09:46:41

第十八章(3)

卑贱者丁一臣和丁君站在田埂上,监管着在水田里插秧的六名高贵者。这六名高贵者都武陵县城的中学老师。丁君这几天屁眼里长痔疮,他在田埂上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烦躁不安地听着丁一臣大声训斥水田里的老师:“你们这些读书人就是可恶!为什么可恶?因为你们身上的毛太多,手臂上、腿上、脚上,到处都是毛。毛多了,毛病就多。什么毛病?用纸揩屁股就是一个坏毛病。我只读了小学一年级,我爹就不让我继续读书了。为什么?因为小学二年级开学不久,老师就叫我们买练习本。什么是练习本?就是纸唦。我爹说:家里连买盐的钱都没有,哪里有钱买纸?读书有个卵用,还不如回家放牛。我就回家放牛了。我为什么回家放牛?就是因为没钱买纸唦。你们这些可恶的读书人,竟然用纸揩屁股!这不等于是用鸡蛋清糊我的眼睛吗?造孽啊。”到了夜晚,三位高贵者开始向卑贱者丁一臣汇报思想,畅谈插秧的心得体会。老师们汇报说:“通过今天的劳动,我们深深认识到:我们这些高贵者全身上下、从头到脚、就连每一个毛孔都流着脓水和各种胺脏的东西,我们和桃花源人的差距很大。王书记的全县学水寨运动是亘古未有的伟大运动,它让我们了解到桃花源人的思想是多么纯洁,桃花源人的灵魂是多么高尚,桃花源人的品德是多么的无私,他们怀有一颗赤子之心,丝毫没有受到封建剥削思想和资产阶级思想的侵蚀,他们都是高尚的人,纯粹的人,有道德的人,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有利于人民的人……”刚开始听这些汇报时,丁一臣有些飘飘然,觉得自己这个卑贱者确实了不起。后来听得多了,丁一臣觉得有些枯燥乏味,他终于忍不住打断老师们滔滔不绝的汇报,问:“有烟吗?”老师们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相互望了一眼。丁一臣问:“王书记抽的那种过滤嘴香烟,你们有没有?”老师们说:“我们怎么能跟王书记比?王书记抽的那种过滤嘴香烟,是特供香烟,商店里没有出售的。”丁一臣显得很失望,叹气说:“灵魂高尚有个卵用。”老师们把自己口袋里的烟掏出来,送到丁一臣面前:“沅水牌纸烟可以吗?”丁一臣喜不自禁:“沅水牌纸烟也好呀,公社的伍书记也是抽这种烟呢。”于是卑贱者和高贵者一起吞云吐雾起来,丁一臣一边抽烟一边感叹:“你们抽的是两毛钱一包的沅水香烟,我丁一臣平日里抽的是南瓜叶子、冬瓜叶子、丝瓜叶子,看来还是王书记说得对:你们城里人是高贵者,我们桃花源人是卑贱者。”第二天晚上,三位高贵者们开始向丁君汇报思想了。老师们滔滔不绝地说道:“我们这些高贵们用纸揩屁股,真是太卑鄙了!我们的屁股即使擦得再干净,我们的灵魂也是丑陋胺脏的,脏得流脓水,又腥又臭。桃花源人虽然用竹片、稻草、土块、木片揩屁股,他们的屁股也要比我们的灵魂干净得多……”丁君忍不住打断高贵者们的汇报,他问:“有纸吗?”三个高贵者互相望了一眼,一时没反应过来。丁君说:“我屁眼里长痔疮,流脓水,用竹片揩不干净,能借你们的纸用一用吗?”三个高贵者纷纷从他们带来的背包里拿出纸来献给丁君,丁君接过纸团,独自跑到茅厕忙活了一阵。等他再次回到三个高贵者身边时,他感到自己的屁股舒服了许多。高贵者又纷纷向他献上沅水牌香烟。丁君一边抽着烟,一边感叹道:“什么卵高贵者卑贱者!不管是谁的屁眼,它都只认一个道理:你用竹片揩它,它就疼,你用纸揩它,它就舒服。” 桃花分到的高贵者是来自武陵县城的三位女教师。桃花从小就敬佩老师,桃花源小学的陶慕源老师就很了不起,他能解答桃花提出的任何疑惑。现在,这三位女教师竟然要在她的监管下插秧,这让桃花感到不可思议。桃花没有像桃花源里的其他卑贱者那样站在田埂上指手划脚,她下到田里,同她的三位高贵者一起插秧。那三位女老师受宠若惊地对桃花说:“您只要站在田埂上指导我们就行了,哪能让您亲自下田插秧呢?”桃花心里暗自好笑:我天生就是插秧的人,你们让我站在田埂指手划脚,那不等于是让水牛坐花轿吗?桃花一边插秧,一边偷偷观察这三个女教师,她觉得她们插秧的样子既可笑又可怜。在桃花做起来极其平常简单的事,在她们做起来却是那么艰难。比方说插秧时提脚后退,这对桃花来说就像眨眼一样毫不费力,可她们的脚就像长在田里了一样,她们需要像拔萝卜一样,分别把自己的两只脚从淤泥里拔出来。又比方说弯腰,桃花从来不会觉得弯腰是一件难受的事,她可以连续插完几垄秧而不需要直起身子来舒口气。在桃花源里,人们赞扬一个女人插秧厉害,最高的称赞是:“这个女人没长腰。”桃花和罗肤、高德英三个人都是插秧高手,她们都被称为“没长腰”的女人。既然“没长腰”,何来的腰疼?所以,桃花插秧从来不会觉得腰疼。可眼前这三个老师显然不属于“没长腰”的女人,她们弯腰插秧没有多久,就哼哼唧唧地直喊腰疼,但她们不好意思直起腰来休息,因为她们的监督者桃花,就在她们身边唰唰地插秧呢。为了缓减腰疼,她们想到的一个办法,就是将端秧的左手的肘拐靠在左膝盖上,但是,时间久了,左肘拐把左膝盖磨红了,左膝盖就会火辣辣地疼。三个教师中,有一个叫刘湘香,挺着个大肚子,快要生孩子了。有一回,她的左肘拐靠在左膝盖时打滑,她身子猛地向前一倾,一下扑倒在水田里。桃花和其他两位老师手忙脚乱地把刘湘香扶起来。刘湘香望着自己浑身的泥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既不敢哭,也不敢抱怨。桃花忍不住问刘湘香:“你们学校怎么会把你这个孕妇也赶到这里来插秧?”刘湘香没好气地说:“我是破坏‘全县学水寨’运动的坏分子唦,需要改造唦。”桃花让其他两位老师扶着刘湘香回家去换一身干净衣服,三个老师感激地看了桃花一眼,转身往田埂上走去。看着三个人狼狈的样子,桃花既可怜她们,又为自己感到庆幸:幸亏她当年听从了父亲的话。幸亏她只是断断续续读了几年小学。不然,她可能也成了“可恶的高贵者”了,也需要接受改造了。最早来桃花源里接受改造的是刘痒痒和李兰花,接着便是长沙知青陶慕源,现在又来了武陵县城的女老师。刘痒痒和李兰花回忆起刚来桃花源接受改造的日子时,总会说:“好像脱了层皮。”她问过陶慕源,陶慕源回忆起刚来桃花源的日子时,也说:“好像脱了层皮。”看来,武陵县城的这几个老师,现在也正处于“脱皮”的阶段呢。 为什么读书人就需要改造,需要“脱皮”呢?桃花读完小学以后,陶慕源老师曾到桃花家里来劝桃花继续读初中。可是父亲不同意。父亲说:“读那么多书干什么?书读多了,思想重。”那么,读书人经过改造,经过“脱皮”,他们的思想是不是就会被磨掉一层又一层呢?桃花想不明白这个问题。桃花觉得自己很幸福。她从小就生长在桃花源里,她不需要改造,不需要脱皮。或许,她的皮早就脱过了,她记得自己九岁就开始插秧了。刚开始弯腰插秧时,她的腰也会疼,有时插完一天秧,她的腰疼得直不起来。晚上回到家里,父亲就会拿出两根银针,在她的腰上扎来扎去,她的腰很快就轻松了,不疼了。后来她长大了,她感觉自己的腰就像葛藤一样,无论弯得多厉害,无论弯多久,也都不会疼了。第一天插完秧之后,三个老师回到桃花家里,瘫坐在干稻草上,直喊腰疼。桃花找出父亲的银针,给她们三个人依次扎过针,三人顿时觉得轻松了许多,她们感激地对桃花说:“桃花,你真神,真没想到能遇上你这样的好中医。”桃花干脆把银针带到了田间。当老师插秧久了,腰开始疼时,桃花就在田埂上给她们扎针。三个老师与桃花的关系很快变得亲密起来。晚上回到家里,三个老师和桃花有聊不完的知心话。从刘湘香嘴里,桃花第一次听到了有关“全国学大寨,全县学水寨”运动的许多新鲜事。刘湘香说,自从王书记在全县发动“全国学大寨,全县学水寨”运动以后,武陵县一中的全校师生,经常要到汉寿县太子庙公社水寨生产队的王落桃旧居去参观,亲耳聆听王落桃的母亲用纯正的水寨话讲述王落桃的成长经历。王落桃的母亲手握拳头,慷慨激昂地说: 我的儿子王落桃呀,从小就敢于造反。小时候,他给地主放牛。这个地主啊,你们都晓得唦,他是个蛇蝎心肠,他自己吃白米饭,让我们家落桃吃野菜糠团。落桃吃了糠团,屙屎屙不出,只好用芦苇杆去屁眼里掏。芦苇杆折断了一根又一根,大粪还是掏不出来,落桃只好用手去掏,掏出的大粪又干又硬,可以直接当柴禾烧。落桃虽然吃不饱,可他放牛尽心尽责,他对地主恨得牙痒痒,可他跟牛没有仇。他每天把牛赶到河滩边,让牛吃得饱饱的。他一边看着牛吃草,一边想:要是人也像牛一样,光是吃草就能活得好好的,那该多好啊。不过,当他把牛赶回家时,他就不这样想了。每次他把牛赶回家,地主都会端着一碗白米饭,一边吃,一边来到牛的身边。地主拍拍牛肚子,然后骂我们落桃:你这狗日的穷鬼,让你放了一天牛,牛的肚子还这么瘪,你这样的人也配吃饭?连吃糠都不配!这时,我们家落桃就想:为什么我们穷人吃不上白米饭?那是因为白米饭全部都被财主剥削走了唦。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我们家落桃和村里的伙伴们想了一个办法,他们砍来一根竹子,把它劈开,把里面的竹节全部剔掉,再把两块竹板合起来,做成一根竹管。他们趁地主熟睡之后,在地主粮仓的砖墙下掏了一个小孔,然后再把竹管斜插了进去,粮仓里的稻谷就顺着竹管簌簌流到了砖墙外。我们家落桃每天都从竹管外端接两裤袋稻谷到河滩上去,在那里,他和小伙伴们用石块做成了一个臼窝,再把稻谷倒进去,把稻壳舂掉。这样,他们就能吃上白米饭了。我们家落桃最喜欢吟诗,现在,请全体师生跟我一起来吟诗好不好唦?好?那现在我们就开始一起吟诗: 人世难逢开口笑,上疆场彼此弯弓月,流遍了,郊原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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