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3)
我是个收猪鬃的。虽说我身上揣着县、公社、大队、生产队开具的各种外出搞副业的证明,可我还是经常不得安生。为什么?因为有许多人惦记我这份副业。且不说同行之间的竞争使坏,就连那些田里劳动的社员也恨我。每当我走在田埂上,那些在田里插秧的,割禾的,扯稗草,喷农药的,他们见了我,就像见了仇人似的七嘴八舌地议论道:“你们看那个收猪鬃的,穿得像个干部!”“他狗日的就是八字好,我们弯腰在田里插秧,他空手空脚在田埂上走得多轻松。”“我们搞双抢的时候,他坐在树荫下抽烟。”“我们在政治夜校听现话的时候,他躺在被窝里睡觉。”“我们一年忙到头,手里没有一分钱,他的钱包胀得鼓鼓的!”“他倒是像当皇帝一样自由,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我们这些做奴隶的,一年到头被困在田里。”“你看他身上那件白衬衫,干干净净的,一颗泥点子也没有。哪里像我们这些在田里劳作的泥猴!我们一年忙到头,结果还是个超支户;他这个土匪只要轻轻松松出去转几圈,就发了大财。”为了发泄他们的不满,他们会把田里的稗草连根拔起来,恶狠狠地砸在田埂上,稀泥就会飞溅到我身上。看到我狼狈不堪地飞起脚板逃走,他们就会在田里哈哈大笑,一边骂道:“你这个收猪鬃的土匪,快快躲到山上去吧。”自那以后,我再也不敢穿干净衣服出门,要是遇到社员们在田里劳作时,我总是远远地躲开。但是,有些人你是无论如何也躲不掉的,比如公社,大队,生产队的干部,你不但不能躲开他们,你还得主动给他们送烟,请他们吃饭,不然你开不到各种证明。这些干部们认为像我这样外出搞副业的,一定赚了不少钱;他们一旦惦记上了我的钱,我是无论如何也守不住的。公社武装部的何部长就曾经咬牙切齿地对别人说:“我一个公社干部,一个月才拿三十多块钱的工资,还比不上一个收猪鬃的;那个收猪鬃的经常请干部大吃大喝,吃得连眉毛都往下滴油。”其实,他哪里知道,我的钱都是从牙缝里省出来的,生病了也只能自己扛着,不敢去医院看病。一年都难得理一次发,外面的人见我蓬头垢面,胡子拉碴,还以为我是个疯子。社员们惦记我的轻松,自由,他们只能往田埂上扔稀泥砸我。何部长惦记的是我的钱,他会找各种办法榨取我的钱,他的能耐比社员们大多了。为什么?他掌握着国家机器嘛。每次遇到我,他都会笑嘻嘻地搜我的身,就连我缝在棉衣里的钱也被他搜了出来。他还会带着民兵深更半夜跑到我家来个大搜查,说我家藏有发报机,把家里翻了个底朝天,就连我堂客藏在腌菜坛子里的一点钱也被搜走。当然,如果只是搜身,抄家,我还有办法对付他。毕竟,一个人藏钱,一百个人搜钱,也未必能把藏的钱全部搜出来。最可怕的是何部长动用国家机器,他会说我收听敌台,散布反动言论,偷猪鬃,以各种借口把我送进学习班,用竹板抽我,逼我说出藏钱的地点。最后,为了省去搜钱的麻烦,他干脆规定:我每个月必须交十块钱给他。其实,何部长比我有钱多了。他的工资不高,但特别耐用,他平时戴二百多块钱的手表,穿的确良衬衣,经常跑到公社下面的各个大队、生产队去指手划脚地指导一番生产。下面的人招待他,顿顿都是七碗八碟,有酒有肉。全公社十天半月一个圈转下来,回到家时,口袋里依然揣着出门时带的半斤粮票和五毛钱。你想想,像何部长这样的人,他一旦惦记上了我的钱,我的钱还能藏得住、守得住吗?不要说钱,就连你的思想,哪怕是一个念头,也休想藏住。 唉,不说何部长了,我再跟你说另一个人。临澧县珠日公社斋阳大队石桥生产队有一个长沙来的知青,名叫蒋力。在我结识的所有人当中,蒋力算得上是一个怪异的人。此人身材魁梧,满脸横肉,两颗门牙露在外面,好像野猪的獠牙,看起来杀气腾腾。他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我爷老子同公安厅的领导在一个桌子上喝过酒,我怕个卵。”我曾暗地里向别的知青打听过蒋力的父亲,得知他的父亲是省公安厅机关食堂的掌勺师傅。蒋力打架的功夫十分了得。有一回,赤手空拳的他竟然把三个手持锄头的常德知青打得屁滚尿流,因此,知青们给他取了个外号,叫蒋门神。不过,让蒋力在珠日公社的社员们中间扬名的不是他打架的功夫,而是他干的一件偷牛的事。有一天夜里,蒋力悄悄溜进生产队的牛栏,把一头牯牛牵了出来。他赶着牯牛,走了几个时辰的夜路,第二天早晨,来到了斋阳大队的莲花生产队,找到生产队长,说是要把这头牯牛卖给莲花生产队。看到蒋力一本正经做买卖的样子,生产队长惊讶得差点掉了下巴。社员们也纷纷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问起话来:“这不是石桥生产队的长沙知青蒋门神吗?你这头牛准备卖多少钱?”蒋力答道:“你们愿意出多少钱都行。”社员问:“你卖牛换钱干什么用?”蒋力答:“换了钱去买颜料。”社员问:“买颜料干什么?”蒋力答:“画画。”社员问:“你这牛哪里来的?”蒋力答:“自己养的。”社员问:“是在长沙城里养大的吗?”蒋力答:“不是。是在石桥生产队养大的。”社员们都乐了,说:“这头牛已经三岁了,可你下乡到石桥生产队才半年时间呢。”蒋力无话可说,在社员们的哄笑声中,他牵着牯牛默默地往回走。蒋力的偷牛事件在珠日公社传为笑谈,大家都认为蒋力的脑子有毛病,神经有些不正常。说起来你可能不信,像蒋力这样五大三粗、好勇斗狠的人,他最喜欢干的事竟然是画画。他画画的时候常常忘记了出工。生产队长喊他出工,他不耐烦地朝生产队长吼道:“出个卵工,在田里忙一天才挣八分钱,还不够买一根炭精条。”队长对他也无可奈何。当然,蒋力的画画也并非全无用处。当时,各个生产队都要建语录牌,建“早请示晚汇报”活动室,都需要画主席像。蒋力于是有了用武之地,他被请到各地去画主席像,大家都说他画得好。接着,就有人请他给临终的老人画遗像,又有人请他给即将出嫁的女儿画像。渐渐地,蒋力的兴趣转移到了年轻姑娘的身上,他主要只给姑娘们画像,而且不收取任何报酬。如果遇到漂亮的姑娘,他就缠上她们,给她们画了一张又一张,一边画一边不停地赞美她们,搞得那些漂亮姑娘们心花怒放。蒋力和知青们的关系似乎不大好,当地的社员们也背地里称他为不务正业的二流子,水佬倌,蒋力和我这收猪鬃的反而成了好朋友。他对我说:“你跟生产队的知青和农民不同,知青和农民都是被绑在田里的奴隶,而你是个自由人。”承蒙蒋力这样抬举我,所以,每次到临澧县去收猪鬃,我都特意去看他,同他喝上两杯高粱酒,天南地北地聊上好半天。每次同他聊天,我都会从他嘴里听到许多有趣的事。刚开始,蒋力跟我聊的都是他眼中所谓的美女。由于他在珠日公社四处游荡,专给姑娘们画像,所以,他对整个珠日公社的美女状况了如指掌。他扳着手指告诉我哪个大队哪个生产队有美女,美女的眼睛如何有神,鼻子如何小巧,眉毛如何像一弯新月。他越说越激动,从他嘴里喷出的唾沫不断飞溅到我的脸上。他经常两眼放光地对我说:“不知为什么,给美女画像的时候,我浑身热血沸腾,每一个毛孔都舒服死了,唉呀,欲仙欲死!”他的唾沫溅到了我的脸上,我忍不住说了一句:“你给美女画像时,要是旁边没有第三人在场,你会不会想要像猛虎扑食一样扑到她身上去?”他猛地在我大腿上掐了一把,十分生气地喊道:“嗨!你怎么会有这样庸俗下流的念头呢?你这不等于是往佛像头上泼大粪吗?”有一回,酒酣耳热的蒋力忽然附在我耳边悄声道:“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不许告诉人。你必须答应我。”我只好认真地点了点头。蒋力十分严肃地小声说道:“以前,我的理想是要成为一个画家,现在,我决定改变我的理想。”我假装小心地望着他,紧张地等待着他下面要说的话。他一口喝干了杯中酒,然后说:“从今以后,我要成为一名拯救者,一位保护神。别人不是都叫我蒋门神吗?我要做一尊真正的门神!”我不解地望着他。他无限惋惜地在地上狠狠跺了一脚,然后大声宣布道:“你知道吗?最近,我发现了一个可怕的规律!”说完,他望着我,不做声。我不得不问:“什么可怕的规律?”他一字一顿地说道:“什么可怕的规律?那就是几乎所有的美女都处于危险之中。你知道她们为什么处于危险之中吗?那是因为所有的美女都被男人们惦记着。”我忍不住笑了,说:“美女被男人惦记是一件好事呀。一个美女,如果老是无人问津,那才麻烦呢。”他又在我大腿上狠狠地掐了一把,说:“你不懂你不懂!美女们如果被我这样的优秀男人惦记,那当然是一件好事;如果是被色狼惦记,那是可怕的事。色狼惦记的是美女的身子,美女们一旦失了身,结局会很凄惨。我要做一名拯救者,将美女们从危险中拯救出来,我要做一位保护神,帮助美女们守住她们的身子。”在蒋力看来,珠日公社的美女中,最让他忧心忡忡的是田小云。田小云是斋阳大队石桥生产队的回乡知青,是生产队唯一的女高中毕业生。蒋力跟我说:“田小云婷婷玉立,有一种羞涩的美,柔弱的美,单纯天真的美。”由于父母早逝,田小云跟当小学老师的奶奶生活。在给田小云画过几次像后,蒋力敏感地意识到:田小云很危险,她已经被人惦记上了,她这只羔羊很快就要被惦记她的那只恶狼吃掉了。这只惦记田小云的恶狼,就是斋阳大队的支部书记刘国庆。刘支书三天两头地往石桥生产队跑,每次到石桥生产队搞“三同”,他都会在田小云家吃饭,还指派生产队的社员为田小云家干这干那。有一回,蒋力给田小云画完像后,把草图拿回家,经过反复修改后,趁着月色,再去田小云家送画像。他走到田小云家的禾场上,看到灶屋里透出橘黄的灯光。他推开门,看到坐在桌子旁的田小云,正慌忙将自己的手从刘支书的手掌里抽出来。刘支书尴尬地笑了笑,说:“哦,是蒋画家来给小云送画像来了。”说完,他站起身,急匆匆地走了。田小云给蒋力解释说:“刘支书刚才是在察看我手上磨起的老茧。”蒋力痛心地告诉田小云:“小云啊,你难道还看不出来吗?刘支书这匹老色狼分明是对你图谋不轨!”田小云说:“刘支书也不是什么坏人,他看我在田里出工太辛苦,他答应安排我到大队的代销店去当营业员和保管员。”蒋力气愤地提高了嗓门:“他难道会白给你种种好处?你知道他图你什么吗?他图的是你的身子!你一个姑娘家,要好好守住你的身子!不然,你的结局会很凄惨!”田小云低下了头,无奈地嘀咕道:“人家是大队书记,他要到我这里来,难道我轰他走?”田小云的奶奶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进来,满脸不悦地对蒋力说:“你跑到我们家来大喊大叫干什么?你是什么人?”蒋力对田小云的奶奶说:“奶奶,难道你看不出来吗?我是一心为小云好。小云很危险,我想拯救她。我是她的拯救者。”田小云的奶奶说:“你快走,我家里不欢迎你这个拯救者。”蒋力悻悻地从田小云家里走了出来,他越想越伤心,越想越气愤,越想越着急。田小云现在已经到了悬崖边上,他不能坐视不管,他必须要拯救她。他必须采取果敢行动。他采取的行动就是在一个月色朦胧的夜晚,他在一条小路上截住了刘国庆。“你趁早死了那份心吧,不然,你的下场会很凄惨。”他一字一顿地对刘国庆说。刘国庆陪着笑脸说:“蒋门神,今年招工,我第一个要推荐的人就是你。”他把一支烟递到了蒋力面前。蒋力挡开了刘国庆的烟,他说:“在小云嫁人之前,我不想返城。从今以后,别让我再在石桥生产队看到你的身影。”借着月光,刘国庆盯住蒋力的脸,琢磨了好半天,然后郑重地点了点头,说:“好。我答应你。”刘支书果然不再到石桥生产队来搞“三同”了。不过,没过多久,田小云就到大队的代销店当起了营业员。蒋力心中疑惑,他跑到大队代销店去问小云:“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没有守住自己的身子?”田小云把他往外赶,说:“我的事不用你管。”蒋力回到家里,心情郁闷,独自喝起酒来。他想:“刘国庆一定玷污了小云的身子,不然,他不会让小云去代销店上班。唉!我没有保护好小云,我罪该万死!”想到这里,他把酒杯一丢,说:“不行,不能就这样便宜了刘国庆!我必须去找刘国庆讨个说法。”他找到刘国庆家,把刘国庆从家里喊了出来。两人来到一个偏僻的地方,蒋力愤怒地质问刘国庆:“你老实说:你是不是霸占了田小云的身子?”刘国庆哭丧着脸,双手伸向天空,无比冤屈地长叹了一口气,高喊道:“唉,苍天啊,男人想做一点好事怎么就这么难啊!”刘国庆一愣:“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刘国庆说:“蒋门神啊,你是男人,你看到田小云长得乖,你想保护她。可是,你想想,我也是男人啊,难道我就不能保护她?我让她到代销店上班,只是看到这么乖的妹子天天在田里日晒雨淋,太可惜了!”蒋力有点迷糊了,他盯着刘国庆:“你也想保护她?”刘国庆说:“蒋门神呀,你这个长沙城里来的大知识分子,你难道还不明白吗?我是在向你学习呀。”蒋力问:“学我什么?”刘国庆说:“我要像你一样,也做一个拯救者啊。”蒋力问:“你想拯救田小云?”刘国庆说:“当然是田小云。因为田小云是美女。按照你的说法,只有美女才值得拯救嘛。”蒋力问:“你没有霸占田小云的身子?”刘国庆猛地在蒋力的大腿上狠狠掐了一把,十分气愤说:“嗨!你怎么会有这么庸俗下流的念头呢?这不等于是往佛像头上泼大粪吗?”蒋力望着刘国庆,眨巴着眼睛。倒是刘国庆应付自如,他紧紧握住蒋力的手,神情严肃地在蒋力的耳边悄悄说道:“其实,我和你有着共同的理想和奋斗目标,是同志和战友,是知己。不过,这事只有你知我知。”蒋力选择相信了他这位“知己”的话。他一路欢快地唱着歌,回到家里。他重新喝起酒来,他边喝边唱,为田小云庆贺,也为自己庆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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