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2
这一天夜里,罗肤想到王书记要走了,焦躁不安,翻来覆去睡不着。她男人丁忍一脚把她从床上踹了下来,骂道:“你狗日的身上着火啦?”她从地上爬起来,独自走到禾场上,站在那里,望着东方的天际发呆。她在那里一直站到天亮。天亮以后,她来到了向媒婆家里,对向媒婆说:“听说王书记要走了,你给我们想想办法,留住王书记。”向媒婆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有什么办法?”罗肤说:“你怎么会没有办法?想当年,你是声名远扬的赤面妖婆啊!”向媒婆一声长叹:“唉,好汉不提当年勇。想当年,李自成在北京还当过皇帝呢,后来兵败,隐居在石门夹山寺时,他也说:‘时来作恶天还怕,运去念经佛不灵。’”罗肤说:“怎么不灵?你在湘西设立神坛,训练神兵女子大刀队的时候,能让那些神兵做到‘打不进,杀不进,一砍一个白印印!’现在,让你这个赤面巫婆留住王书记,你肯定有办法。你就是桃花源人的拯救者,受苦受难的桃花源人都要靠你来拯救,你可不能撒手不管啊!”向媒婆说:“唉,承蒙你看得起我,那我就试试吧。如今,要想挽留住王书记,只有最后一招了。至于灵不灵,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向媒婆跑到丁君家里,对丁君说:“听说王书记要走了,你就眼睁睁看着他走?”丁君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有什么办法?”向媒婆说:“死尸你都能赶得他走,活人你不能把他留下来?”丁君苦笑道:“赶尸?哼,哄得了别人,还能哄得了你这个赤面妖婆?”向媒婆说:“被你放进锅里的泥鳅,哪怕快要被蒸熟了,也要拼命往锅盖上的小孔里钻。连泥鳅都要做垂死挣扎,何况是人呢?如今王书记要走了,我们就眼睁睁看着他走?至少,我们也要想办法挽留一下。”丁君说:“怎么挽留?”向媒婆说:“我和你联合起来,发动桃花源人,搞一场祈祷仪式。”丁君苦笑道:“祈祷有卵用?哄鬼都哄不到,还能哄住王书记?”向媒婆说:“哄鬼当然是哄不到的,不过,如果我们把祈祷仪式搞得声势浩大,说不定可以感动王书记;王书记一受到感动,说不定就会在桃花源里多待些日子。”丁君沉思片刻,忽然眼睛一亮,说:“你真不愧为赤面妖婆!我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一层呢?我们抓紧行动吧。”丁君跑到刘痒痒家里,要刘痒痒去通知所有的桃花源人,让他们“沐浴”、“斋戒”。刘痒痒问:“举行祈祷仪式,这属于‘四旧’啊,要不要先请示一下丁兵?万一他带领民兵把我们抓起来怎么办?”丁君说:“怕什么?只要能把王书记挽留住,就是去坐牢我也愿意!”于是,刘痒痒挨家挨户通知桃花源人,要他们抓紧沐浴,斋戒。桃花源人听不懂了,问:“什么是沐浴?”刘痒痒说:“沐浴就是……洗澡。”桃花源人纷纷骂道:“狗日的刘痒痒,洗澡你就说洗澡嘛,说什么卵沐浴?都到了王书记马上要走的关键时候了,你还给我们说这些文词干什么?现在是夏天,谁会不洗澡吗?”刘痒痒十分严肃地说道:“沐浴可不等于随随便便、普普通通的洗澡。沐浴是指庄严、认真、彻底地洗澡,要把全身上下清洗得干干净净,连屁眼也要翻过来,狠狠地搓洗。洗得越干净,越能表示我们挽留王书记的诚心。心诚则灵。谁要是身上有哪个角落没洗干净,破坏了我们的诚心,谁就是桃花源的千古罪人!”桃花源人不出声了,个个神情庄严肃穆。有一个人小声问:“什么是斋戒?”刘痒痒说:“斋戒就是……不吃肉。”桃花源人又忍不住纷纷骂道:“狗日的刘痒痒,你这不是日弄我们吗?斋戒就是不吃肉?我们桃花源人一年才吃几回肉?我们不是一年到头都在斋戒吗?”刘痒痒骂道:“你们这帮狗日的桃花源人,就是见识少,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我说的斋戒就是不吃肉,你们真正听懂了吗?斋戒不吃肉,除了不能吃猪肉,狗肉,还有一种肉也不能吃。”桃花源人问:“还有什么肉不能吃?蛇肉?”刘痒痒摇头。“兔肉?”刘痒痒摇头。“野猪肉?”刘痒痒摇头。“蚌壳肉?”“都不对。”刘痒痒把男人们招到自己身边,小声地告诉他们说:“你们千万要注意啊,在斋戒期间,有一种肉千万不能吃!不但不能吃,连碰也不许碰!不仅不能碰,连看也不许看!”桃花源的男人们显得十分紧张,他们小心翼翼地问:“到底是什么肉呀?”刘痒痒轻声说道:“是……女人身上的肉。”桃花源里的男人们都不做声了,大家低下头来,默默地想。 桃花源人开始沐浴。以前,桃花源人都是从桃花溪挑水洗澡。这一回不同了,这一回是沐浴,桃花源人觉得桃花溪的水不干净,他们都跑到桃花水库去挑水。以前,桃花源人挑水时见了面,都会互相打个招呼,聊上几句。这一回不同了,大家见了面都不做声,脸上都是庄重的神情,因为刘痒痒反复告诫他们:在沐浴的过程中,态度一定要虔诚,不能嘻嘻哈哈。从桃花水库挑水回家以后,桃花源人开始烧水,准备茶枯。因为桃花源人都买不起肥皂,要想把身子彻底洗干净,最好使用茶枯。没有茶枯的人家只好烧稻草,用稻草灰当茶枯。罗肤在沐浴的时候,洗得特别仔细,特别用心。当她往自己身上涂茶枯时,她突然发现自己近段时间瘦得厉害,连大腿上都没有肉了,两只奶子像冬天的丝瓜一样干瘪。罗肤心中不禁一阵悲凉:“桃花已经跑了,我的身子又这样干枯,还怎么留得住王书记呢?要是王书记走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丁兵的堂客王娇看见别人都纷纷去桃花水库挑水,便忍不住跑去问自己的丈夫:“我们家要不要沐浴?”丁兵躺在床上,瓮声瓮气地说:“老子今天头痛。你要洗澡,你自己去洗就是了,不要来烦我。”王娇和女儿丁梨花也到桃花水库去挑水,细佬跟在她们后面走着。桃花源人见了细佬,便问:“细佬,你们这是去干什么呀?”细佬说:“去挑水唦。”桃花源人问:“挑水干什么唦?”细佬说:“沐浴唦。”桃花源人问:“沐浴是为了什么唦?”细佬说:“为了挽留王书记唦。”桃花源人说:“嗬,狗日的细佬,你懂得还真不少!我问你:为了挽留王书记,除了沐浴,还要做什么?”细佬说:“还要斋戒唦。”桃花源人问:“什么是斋戒唦?”细佬说:“斋戒就是不吃肉唦。”桃花源人问:“不吃什么样的肉?”细佬说:“不吃女人身上的肉唦。”桃花源人问:“吃女人身上的肉时,会发出什么声音?”细佬说:“牛脚踩在淤泥里的声音。”桃花源人说:“嗬,狗日的细佬,你懂得还真不少!今天夜里,你要仔细听,听听你家里有没有牛脚踩在淤泥里的声音。”这天晚上,王娇、丁梨花、细佬三个人,都把自己全身上下沐浴得干干净净。到了深夜,等到王娇、丁梨花、细佬都熟睡以后,声称自己头痛的丁兵忽然精神抖擞起来,他嘴里哼着“雄赳赳,气昂昂”,一下子趴在了王娇身上。王娇从睡梦中醒了过来,猛然意识到了什么,她翻身坐了起来,异常坚决地把丁兵推开,并且声色俱厉地警告丈夫:“难道,你想成为桃花源里的千古罪人?!”丁兵一愣:“什么千古罪人?”王娇提醒他:“你忘了?刘痒痒反复叮嘱过:斋戒期间不能吃肉。” 桃花源人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从箱子里翻出最好的衣服穿上,然后,三三两两地向桃花山上的桃花庵走去。隔老远就听到了锣鼓声,原来,丁君请来的响器班子已经开始敲打起来。桃花庵前摆着一张方桌,桌上摆着神龛,神龛里供奉着陶渊明的画像。方桌旁边立着一口大水缸,水缸里盛满了清水。丁君穿上了做道场时的那件法衣,手持一把篾刀当作宝剑,神色庄严地站在供桌边。向媒婆也恢复了她在桃花庵做尼姑时的装扮,站在丁君身边。刘痒痒也穿上了他平时舍不得穿的中山装,声音洪亮地指挥着桃花源人,让他们在供桌前排成整齐的队列。列队完毕之后,钟磬齐鸣,香烟氤氲,刘痒痒高呼:“跪!”桃花源人一起跪下。刘痒痒高呼:“拜!”桃花源人一起磕头。刘痒痒高呼:“起!”桃花源人全体起身。如此反复三次。接着,丁君举起篾刀,厉声朗诵:“全体社员,斋戒沐浴,严整衣冠,诚心定气,叩齿演音,务在端肃,慎勿轻慢!”然后,向媒婆领诵,全体社员齐诵: “一自落桃,降临桃源,天地昭然,晦气消散。桃花洞中,晃朗太元。鬼妖丧胆,精怪不现。身有光明,覆映山川。周遍四方,功德无边。祈我落桃,永驻桃源。” 齐诵完毕,由刘痒痒领唱,全体社员齐唱: “晋有武陵人,偶入桃花源。处处留标记,重访未如愿。今有王落桃,翩然入此间。秧田留脚印,狩猎山林间。把酒话桑麻,闲谈遗诗篇。黄发垂髫乐,野鹤白云闲。陶令若闻之,千古高风传。” 齐唱完毕,独唱开始了,桃花源人一个个踊跃登场。满婶唱:六月日子盼甘霖,寒冬腊月望天晴。王书记来到桃花源,夜里有了白斗星。 丁牛唱:天上有颗紫薇星,照在地上亮晶晶。我们跟着王书记,海枯石烂不变心。 高德英唱:提起过去唱山歌,桃花源人苦难多。一把山歌一把泪,歌声未起泪先落。王书记来到桃花源,桃花源人笑呵呵。王书记让我们翻了身,句句唱的是幸福歌。山歌汇成一条河,一朵浪花一首歌。 李兰花唱:想起从前泪花花,苦根苦藤不开花。自从来了王书记,苦藤结了新甜瓜。 王娇唱:百鸟朝凤凤朝阳,天上众星拱月亮。月亮跟着太阳走,王书记就是红太阳。 颂歌滔滔,长夜未央,对王书记的歌唱一直持续到深夜。众人歌唱完毕之后,丁君口念咒语,一边焚香,画符,再在水缸上空把符点燃,让符的灰烬落入水缸里。于是,水缸里的清水就变成了神水。桃花源人排队依次走到水缸边,每个人从水缸里舀一碗神水,一饮而尽,再低头走到向媒婆身边。向媒婆伸手依次在每个人的头顶摩挲一下,嘴里喃喃道:“你放心,王书记不走了,王书记永远与你同在。”泪流满面的桃花源人顿时如释重负,面露喜色,嘴里喃喃道:“这下好了,王书记不走了,王书记永远留在我们桃花源搞‘三同’。”最后,桃花源人举行了火把游行。长长的火把队伍在桃花源里逶迤而行,通红的桐油火光把男女老幼的脸庞映得红红的,他们一个个神情激动,两眼熠熠闪光。刘痒痒领着他们高呼口号,桃花源人声嘶力竭的呐喊声传到了九霄云外: 武陵苍苍, 沅水汤汤, 落桃美名, 善积德彰。桃花源里,万古流芳。 后来,满婶回忆这次火把游行时,忍不住感叹道:“唉,那次挽留王书记的游行搞得嘿隆重,嘿热闹,庆祝最新最高指示发表的大游行,也没有这么隆重,这么热闹。” 或许是因为桃花源人的盛情挽留仪式感动了王书记,王书记没有离开桃花源,王书记又回到桃花源里来继续“蹲点”了。这一回,王书记是一个人穿着草鞋,步行来到桃花源的,他身边没有刘秘书跟着,桃花洞口也没有停着吉普车。桃花源人发现,王书记似乎突然之间苍老了许多,憔悴了许多,满脸的络腮胡子又粗又长,眼窝深陷,颧骨高耸。看见王书记这个样子,桃花源人都很伤心,眼里噙着泪水,罗肤甚至忍不住哇哇地哭出声来。王书记冲着罗肤笑道:“你哭什么唦?我不是又回到你身边来了?我还要到你家去喝擂茶呢。”罗肤仍然哭个不停。王书记又笑着说道:“‘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你这一哭,‘山色’就变浓了,雀斑就显露出来了。”周围的人都笑了,罗肤也破涕为笑。王书记这次回到桃花源,不像上次那样固定地住在五保户丁根家里或是丁兵家里,而是从桃花洞口的第一户开始,每家住一晚。桃花源生产队共有二十多户人家,王书记在每一户人家都住了一晚。王书记同每一户人家拉家常,详细询问家里的情况,如家里有多少人啦,一年挣多少工分啦,分多少粮食啦,年终结算时是进钱户还是超支户啦,等等。从每一户人家出来的时候,王书记常常感叹说:“人人都说桃花源是世外桃源,其实,他们不知道桃花源人生活得嘿苦,嘿艰难。”王书记勉励桃花源人说:“今年双抢季节,桃花源里遭了天灾,早稻没收上来,晚稻没插下去。你们不用担心,人定胜天唦。今年,你们生产队就不用交公粮了。至于社员们的吃饭问题,由粮站拨救济粮解决。” 王书记又和社员们一起下田劳动了。因为错过双抢时节,桃花源生产队决定将稻田起垄,改种小麦。王书记和社员们一起,手拿钉耙,给稻田起垄。王书记干得很起劲,满头是汗。社员们争相夸赞王书记说:“王书记,看你起垄的架势,你就像是实打实的桃花源人。”王书记笑呵呵地说:“将来退休以后,我就搬到桃花源里来养老。”社员们说:“要得唦,我们都愿意和王书记作邻居。”休息的时候,王书记又拿出过滤嘴香烟来招待男人们。刘痒痒说:“王书记,好久没有抽过你的过滤嘴香烟了。现在闻到过滤嘴香烟的香气,我喉咙里痒得难受,全身痒得起鸡皮疙瘩。”社员们都大笑起来。罗肤说:“我们堂客们也要抽过滤嘴香烟!”于是,王书记给每个女人也发了一支烟。罗肤接过烟,朝王书记喊道:“王书记,我没有火镰,怎么抽烟啊?王书记,你给我点火。”王书记走到罗肤身边,掏出火镰打火,给罗肤点烟。罗肤故意向火镰哈气,吹灭王书记打的火。王书记满脸堆笑,耐心地给罗肤打火,一直到第五次打火,罗肤的烟才点燃。旁边的人都笑着大骂罗肤:“你这个狗堂客,胆子太大了,竟敢欺负我们的王书记!”大家一边抽烟,一边谈天说地,开各种放肆的玩笑,讲各种荤段子,逗得王书记哈哈大笑。不过,有一个话题,是所有人都绝对不会触及的,那就是桃花一家人。所有人的谈话,都会避开桃花、夜郎佬、夜郎婆这三个名字,都会避开跟这三个人有关的一切事物。好像这三个人从来就不曾在桃花源里出现过。好像这三个人从来就不曾在桃花源里生活过。好像这三个人从来就不曾在世界上存在过。 以前,王落桃在桃花源里搞“三同”时,他好像是桃花源里的客,乘着吉普车风风火火地来,又乘着吉普车风风火火地去,真正同桃花源人待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多。现在,他每天都待在桃花源里,与桃花源人同吃,同住,同劳动,真正做到了“三同”。当然,王书记接触得最多的人,还是罗肤、刘痒痒和丁君。这一天中午,收工以后,王书记叫住了罗肤、刘痒痒和丁君,说:“你们别忙着回家,先陪我到桃花源里走一走。”王书记一行四人,说说笑笑,沿着田埂走着,来到了桃花溪。在溪边的一棵柳树下,王书记站住了。他给大家发了一支烟,自己也点燃了一支烟。王书记抽着烟,望着那棵柳树下的桃花溪,忽然轻轻吟诵道: 湘水流,湘水流,九嶷云雾至今愁。君问二妃何处所,零陵香草露中秋。 吟完诗,王书记一行向桃花水库大坝走去。爬上水库大坝,四人看到,在秋天的骄阳下,宽阔的水面波光粼粼。阵阵清风吹来,大家都感到心旷神怡。王书记兴致高涨,他说:“我在这里车过水呢。你们重新唱一遍车水歌给我听听。”于是,刘痒痒唱起了《车水歌》:一上龙车哼一声,众位仁兄你细听:每人都用四两力,四个四两是一斤。 罗肤接着唱道:天上星星朗朗稀。地上河水分高低。十个指头有长短,莫笑穷人穿破衣。 丁君接着唱道:我上水车把脚挪,仁兄说我好快活。唱歌不为当饭吃,只为田里活水多。 王书记走在大坝上,不时跺跺脚,好像是在测试大坝的夯土是否结实。过了一会儿,他问刘痒痒:“我们几个人那天抬过的那台硪哪里去了?”刘痒痒说:“丁队长叫社员们把它抬到队屋仓库里去了。”王书记问:“为什么唦?会有人偷硪?”刘痒痒说:“当然会有人偷唦。这世上不仅有人偷硪,还有人偷人呢。”说着,他朝罗肤眨眨眼睛。王书记笑了,说:“石硪放一千年不会走样,女人放一百天就会变样。偷人没什么不好唦,只要偷对了人,快活一天是一天。怕就怕床底下晒稻谷——阴到干。”罗肤说:“女人唦,哪有不想偷人的?别的男人我都不想偷,我就只想偷王书记。唉,只可惜,我偷了几个月,还没有偷到手呢。”王书记哈哈大笑,说:“你想偷我,嘿容易唦,只要你给我唱《擂茶歌》、《蒿子粑粑歌》,就可以把我偷到手。”罗肤马上就唱起了《擂茶歌》: 擂茶,擂茶,生姜加芝麻,有点苦来有点辣,桃花源的日子你慢慢呷。 接着,她又起了《蒿子粑粑歌》: 蒿子粑粑圆又圆,说它苦来它又甜。富人吃它尝新鲜,穷人靠它度荒年。 王书记兴致高涨,说:“我还想听《打硪歌》。”于是,丁君唱起了《打硪歌》: 太阳出来一片红, 各位硪友来上工。 硪杠一抬就开唱, 金鸡难比领硪工。 众位硪友听我唱, 石硪砸在地基上。 不打太阳不打月, 硪硪打的是海龙王。 王书记连连鼓掌,说:“唱得好,再来一首。”于是,罗肤唱道: 太阳出来一点红, 众位硪友齐上工。 今朝四人来搭伙, 明日缘尽各西东…… 听到这里,王书记神色黯然,他掉转头去,朝桃花山上眺望,桃花山上传来杜鹃的啼声。王书记又转过身来,凝望着水库的粼粼水波。过了好久,才听到他轻声吟哦道: 春随桃花尽,心逐粼粼波。硪声犹在耳,清风枉自多。千古师善卷,几人解尘萝?杜宇啼不住,归闻竹枝歌。 这天晚上,丁兵家的禾场上又放电影了,放的是《白毛女》和《刘三姐》。王书记搬了一把竹椅,来到禾场上,一边等待电影开演,一边和社员们闲聊。桃花源人都大为惊讶,因为以前王书记从来没有和他们坐在一起看过电影。桃花源人欢天喜地,紧紧围绕着王书记坐着,或站着,争相找机会同王书记搭讪。电影开演了,可社员们谁也没有心思看电影,他们时不时掉过头来看王书记,看看王书记还在不在。他们生怕自己一不留神,王书记就不见了。还好。王书记还在这里。王书记坐在他们中间看电影。王书记看得很专注,他的眼睛紧紧盯着银幕。当银幕上的刘三姐在唱“山歌好比春江水”的时候,桃花源人发现,王书记流泪了,是那种无声的泪水,泪水从脸颊一直流到下巴上。社员们都调转头去看电影,他们不敢再看王书记了,他们不忍心看着王书记流泪,因为他们自己眼里也盈满了泪水。 第二天出工的时候,王书记没有同社员们一起出工。社员们问丁兵:“王书记怎么没有来?”丁兵说:“王书记已经走了。”社员们问:“他不在我们桃花源蹲点了?”丁兵说:“他回武陵县城了。再也不会来了。” 桃花源人不做声了,大家似乎早就料到了这个结果,也就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结果。 王书记是怎么离开桃花源的?几天以后,武陵公社那个赶脚猪的杨老倌,赶着脚猪,来到桃花源配种。他对桃花源人说,他亲眼看见王书记是如何离开桃花源的。他说—— 那天一大清早,天刚蒙蒙亮,杨老倌赶着脚猪走在田埂上。忽然,他看见有一个人勾起脑壳,慌慌张张地从田埂上走过。刚开始,他还以为那是个偷寡妇的汉子呢。后来,他定睛一看:嗬,那不是王书记吗?他高声同王书记打招呼:“王书记,这么一大清早,你这是要到哪里去呀?”王书记猛一抬头,看到了他,好像很羞愧似的,说:“我去走亲戚呢。”杨老倌笑嘻嘻地说:“没见过这么早走亲戚的。”王书记说:“天气热唦。要趁早走唦。”杨老倌本来还想同王书记多搭讪几句,可王书记低着头,匆匆忙忙地走了。杨老倌感到很奇怪,他对桃花源人说:“像王书记这么大的官,在桃花源里搞‘三同’几个月,劳苦功高。怎么临走的时候,他好像是做了亏心事一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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