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笑 发表于 2021-12-11 18:00:18

生命·痕迹

二、钟武学艺 钟武从梨溪村朝磨盘镇出发了。他这次是为了返回而出发。他依旧是个流浪汉的模样,挎着一大包吴家为他准备的干粮—烙的玉米饼。他估摸着这包玉米饼足够自己吃个七八天,上次路过磨盘的时候,他好似记得有两三间铁匠铺。他这次就是直奔那些铁匠铺而去。两日的行程对他来说算不上长。他已经用脚走过了省内很多地方,一百多天,每天都是东躲西藏。一直是一个人孤独地行走,一直是忍饥挨饿,饥寒交迫。总算闯进了梨溪,总算遇到了能使他今后安顿下来的好人家。他希望自己这一趟能不虚此行,学会打铁技术,往后在梨溪安身立命。从梨溪到磨盘一路依然是翻山越岭,路途崎岖。由于有了期盼,钟武的心境却与上一次来的时候完全不同,感觉一路的风光却一景胜过一景,出奇的好看。刚刚还大雨滂沱水雾缭绕湿透了一身,一会又雨过天晴,豁然开朗。藤蔓上鸟儿在树梢上跳来跳去的啼鸣,夜晚猫头鹰的叫声,都使他一路不觉得疲惫寂寞冷清。磨盘镇是清宁县区级辖区的一个镇子,这个区管辖五六个乡镇。流经梨溪的大渡河也从磨盘镇的外面流过。河边码头常常停靠着六七艘木帆船。从码头的仓库把货船运到下游城市,又从下游城市杨帆拉纤把货带回磨盘。镇子有东西南北各一条街道,街道的房屋低矮破旧几乎都是各色商铺,摆放着各类商品及本地的物产。偶尔能瞧见几个院落,这些院子夹杂在民居中显示出它的与众不同。油漆过的大门,门内是砖砌的照壁,有各式图纹。路过的人都是望一望就匆匆而去,不会停留。院子高墙内偶尔会传出凶恶的狗吠声,令人胆颤心惊。这种院子钟武在省城读书的时候见过很多,省城有一条提督街几乎都是这样的院子,比磨盘的还要气派,好多外面还立着两尊石狮。钟武找到了铁匠铺,这两三家都隔着较远,不在一条街上。磨盘一逢场,从四面八方来的人把街道挤得水泄不通,摩肩擦背。幸好他来时不逢场,街上冷清了很多,人来人往少了,甚至还有些商铺都关了门。他比较了一下先选择一家街道窄的周记铁匠铺,在它对面的墙角处背靠墙坐下来,从铁匠炉生火,燃起炉火,到听见风箱“卟嗞、卟嗞”响动,添加煤块,煤块烧的通红,腾出火焰,长柄铁钳夹着铁块插进通红的炭火中,铁块烧的通红,夹出来放在铁砧,叮当叮当有节奏的捶打,反复几次,一块原本硬邦邦冰冷的铁块就变通红软软的东西被捶打成型了。他一整天就看着这铁匠铺,从锤击的节奏,到大锤小锤打下去的轻重,他都默记于心,他从什么形状的铁块怎样翻动锤子的细节都没有放过。他从别人扔出的垃圾中翻找出写过字的纸张和还能用的铅笔头子,坐在那儿勾画出铁匠炉、烟囱、铁砧、大锤、小锤、勾钳之类的草图。他还用自己的方式把捶打的力度按音乐的简谱方式记在纸上。路过的人都感到好奇,伸头看他,他也抬头相望:“叫花子还能写字,稀奇!”就不解的离开了。白天就是这样度过,居然还有人往他丢下一些零钱,把他当叫花子了,他也不捡它。还是目不转睛的盯着打铁的人,等到有些小叫花子来抢钱的时候,他才提起棍子把这些人打跑。晚上随便找个草堆钻进去睡,手握拳头还按照铁锤的节奏轻重,上下摆动默记着捶打的力度。就这样日复一日,他感觉可以成为铁匠了,能打出各种各样的农具的时候已经过去几天的时间了。钟武忽然感觉不对,感觉毕竟是感觉,如果一旦回到梨溪打不出农具,那岂不是闹大笑话,让人耻笑,还能待在梨溪吗?他觉得无论如何该去亲自学学,实践一下。他去的第一家就是他天天守在这儿看的那一家,隔得不远,跨过街就到了,还没到“周记铁匠铺”的门口,捏着铁锤的活计就大声朝他吼了起来:“讨饭的,滚远点!”当他解释说不是来要饭而是来想找活干时,那个当师傅的把手锤“咣”的一声锤到铁砧上说:“没活干,别挡了生意,到别处去找。”钟武只好忍气吞声地走开了。第二家依然如此,一走到门口还没还没容他开口便被骂着撵走了。到第三家时,钟武的境遇更糟糕,不光挨了顿骂撵他走,还嫌他一身的臭气,从里面出来的老板娘,一副凶恶像,把正端着往地上泼的一盆水,直接浇到他的头上,从头到脚淋湿了。他觉得想亲自摸摸铁锤,打一阵子的希望被这盆水彻底浇灭了。他甩着满头的水,湿淋淋地朝镇子外走去,就像个泄气的皮球,更像个落汤鸡似的。快走到镇子的尽头时,他居然听见了打铁的声音,就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这是间不大的铁匠铺,除了铁匠炉、风箱、铁钻,门口还摆着几件打好的农具和刀具一类的成品,门店连个招牌都没有。钟武走到店门口停了下来,朝店里看。“年轻人,周身都湿了,进屋来烤会火,小心着凉了。”店里一个四十岁的男人停住了手中的活路对钟武说。钟武颤抖着走了进去,靠近铁匠炉,炉内的炭火正烧得旺,炉壁温度很高。一靠近,他就感觉到周身热烘烘的,湿透了的破烂肮脏的衣裳散发出了蒸汽,一会时间就烤干了。“师傅,一个人打铁啊?”钟武搓着双手小心翼翼地问。“徒弟媳妇病了,回乡下去了。”铁匠师傅说。“你一个人打铁不累吗?”钟武问。“累啊,但还得打。打累了就歇会吧,打铁本身就累,力气活。”铁匠可能也是一个人打铁闷,竟和钟武这个叫花子模样的人聊了起来。“年轻人,有手有脚咋出来流浪呀?找点活干,就挣得口饭吃。”“师傅,乡里穷,没活干才跑出来的。”钟武脱口说。他明知是在撒谎,但也很无奈。他见这个铁匠厚道,就趁机说:“我能跟您学打铁吗?”“你打铁?”铁匠笑了笑说:“看你样子,文质彬彬的,打铁这活累人,要有力气才行。我怕你干不了,一天就累趴下了。”“我有力气。”钟武赶紧说:“如果不行,你撵我走。”铁匠正愁缺个帮手,他先告诉钟武打铁的要领,如何跟着他下锤的节奏打;如何掌控铁块烧红的火候;风箱在什么时间拉;什么时候该添煤块等等。后来关店门的时候,他告诉钟武,因为店子小,关门后他要回家,后边有米,自个弄饭吃,关了门就在店里守夜,临走时又告诉钟武徒弟回来了就得走人,因为他这店小,接不了多少活,养不了两个徒弟,铁匠说这话的时候口气中带着歉意。铁匠走后,钟武关了门,走进后边看见半碗米放在木柜上,旁边有个烧饭的土陶灌,有个盛水的缸子。钟武没有去烧饭,而是摸出了发硬的玉米饼,啃了起来,再拿瓢舀了水喝,然后就靠在暖烘烘的炉壁坐下来休息。第一次打铁,没一会就手臂酸痛了。感觉铁匠在照顾他这个生手,故意放慢了节奏,铁匠告诉他,烧红了的铁块就会变软,就可以随心所欲地捶打出你所需要的形状。所以,尽管觉得很累,手臂的肌肉疼痛难忍,还是坚持了下来。第二天一早,铁匠来的时候,钟武已经开了门,生燃了炉火,把屋里屋外打扫干净。铁匠进屋看见那半碗米还在便问钟武没吃饭吗?钟武告诉铁匠他带的干粮还有不少。铁匠见这小伙诚恳,在接下来的打铁时间教会了他不少的技术,包括如何让对刀具开口。钟武干了几天,铁匠的徒弟就回来了,三十来岁,一副哭丧相,说是媳妇没救回来死了。钟武只得按照与铁匠的约定,离开铁匠铺,临走时,他朝铁匠鞠了一躬,喊了师傅。铁匠也叮嘱他,往后遇到问题,就回来找他这个师傅。钟武觉得该去打探一下陈玉兰的消息了。包里的饼他省着吃还剩了一小半。无论是否探听得到,不能背信弃义。当兵临走时他对她说过:等他回来后去她家提亲。他记得最后一次在军营收到她的来信,信中说毕业后她不想一个人孤苦伶仃去北平上大学。她暂时回老家找个教书的工作,等他回来再一块到北平求学。她的老家是在宁山县,距离磨盘还有百多里的路程。自己被通缉的消息陈玉兰肯定知道,这对她来说简直就是灭顶之灾。她如果现在还关心和牵挂自己,无论如何也该让她知道自己现在是死是活,免去她许多的恐惧和担忧。所以他决心再难也要往宁山县走一趟,哪怕说被抓了。即使见不到面,能偷偷看她一眼,传个信给她也好。宁山县城虽然比磨盘镇大多了,但国立小学只有一所。钟武还算走得顺利,因为这一身叫花子和流浪汉的形象,免去了很多的麻烦,一身的酸臭味,大家避而远之。宁山县国立小学坐落在县城的西面。西边是县城人口密集的区域。学校的大门朝着大街,院内有几座青砖平房,那是各个年级的教室。教室外边隔着绿化是两排教师宿舍。学校的围墙很矮,而且是铁条格栅。钟武已经到宁山县一整天了。从中午放学到下午放学只见学生跑出校门,也有教师进出,就是没有见到过陈玉兰的影子。他决定静下心来,耐心地再等下去。他本来可以随便找个学生和接送学生的家长或佣人问一下,学校有没有姓陈的老师,又怕自己这副模样和打扮吓到别人,引起怀疑。他就在离校门口十几米的角落蜷缩在那儿坐着,一直盯着校门口来往进出的学生和老师。在第二天傍晚放学以后,有个年轻女教师牵着两个学生的手出来,在校门口交给像佣人一样的女人。“陈老师再见”,他听见两个小学生在喊。他也看清楚了那就是陈玉兰,就是自己朝思暮想的人。她还是那样亭亭玉立的样子,脸上始终还是露着微笑。他看见她朝孩子们挥挥手,正要转身进校门,一辆人力黄包车在她后面停了下来。“玉兰。”车上下来的人朝她喊道。那人手里还捧着鲜花。陈玉兰停住脚步,转过身来。不仅陈玉兰看清楚了,钟武也看清楚了,是高昌庆。比他和玉兰高几届的校友,他和陈玉兰进校一年,这人就毕业了。高昌庆的父亲是省政府的一个官员,好像还是省城的一个议员。“你不是住在省城吗?跑到宁山县来干什么?”虽然有十来米远,钟武听见陈玉兰大声问他说:“我早就说过不要来找我了。”“我是在你们宁山政府开会,这不刚散会就过来看你。”微胖的高昌庆一副献媚的样子说:“不欢迎我进去吗?”“你走吧,我还有事。”陈玉兰把他递过来的一捧鲜花往他身上一撂,朝门卫校工点点头头也不回走了。高昌庆沮丧地把鲜花扔到地上,嘴里嘀咕着什么,听不清,然后上了黄包车,车夫拉着他小跑走了。钟武用手捂住怦怦直跳的胸口,庆幸自己看见了刚才的一幕。他随即起身沿着铁栅栏追随她的身影,看见她推门进了一间宿舍。天黑了,钟武就一直立在栅栏外,痴痴地望着那已经亮了灯的窗口。他此时早已激动不已,心情澎湃。他真想翻过栅栏,去敲开她的门,马上出现在她的面前,给她一个惊喜。不行,那岂不是像“夜半歌声”里宋丹萍一样,吓晕她么?他在水塘边捧水喝的时候,照过自己现在的模样,映出的脸连自己都不敢认识了。除了蓬乱的头发、肮脏的脸,还有就是已经饱经风霜、老气横秋。他控制住自己,含泪强忍伤痛。一直等到窗户里的灯光熄灭了一会,估计她已经睡熟了,他才悄悄翻过栅栏,溜进教室,取了支粉笔。又悄悄地溜到她宿舍门口听见屋里没有动静,才凭借依稀的月光用粉笔在木门的中间轻轻画了朵玉兰花,才恋恋不舍地离开那间宿舍,溜出了学校,依旧回到白天守候的墙角倦屈着闭上了眼睛,昏昏沉沉地睡了会觉。清晨,陈玉兰端了脸盆出门打水洗脸。门一开,一回头她就看见那朵门上用粉笔画的玉兰花,惊得手中的脸盆“哐当”一声掉到地上,“钟武来过!”她马上想到这朵玉兰花曾经是钟武在她的笔记本上画过,一模一样只是用的笔不一样而已,一个是钢笔,一个是粉笔。他惊慌失措地往校门口跑。顾不上捡起脸盆,顾不上关门锁门。她一口气跑到校门的街心,惊慌失措地举目四处张望。她已经看见对面那墙角边望着她的流浪汉,只是没想到流浪汉就是钟武。钟武也看见她失魂落魄的模样。她还在不断地搜索和朝四处张望,看着往来的人们。直到学生都在叫“陈老师好,陈老师好。”时,她一边点头打招呼,一边还抬头看。一直到上课的预备铃响起,她才郁郁寡欢,可怜兮兮地牵着两名刚走到校门的学生进了校门,还回头张望了一下,才消失在校园中。钟武已经泪流满面,差点忍不住喊出声来了,他怏怏不快地起身,带着愧疚和沉甸甸地思念返回梨溪了。返回梨溪的路,钟武走得十分艰难。够吃七八天的干粮他已经吃了十多天了,双腿肿胀,一瘸一拐,翻过最后一道峡谷的时候,他已经举步维艰了,拖着疼痛疲惫沉重的双腿,双手用棍子支撑着走过石桥后跌倒了。重重地摔倒在地上,人事不省。幸亏有人发现,告诉了吴老汉,大家七手八脚地把他抬进吴老汉安排的屋里,放置在床上。这间屋子是吴老汉原本为儿子以后讨媳妇单独准备建造的,也是为了钟武开铁匠铺,才刚刚打扫出来。钟武虽然晕倒了,但毕竟回到了梨溪,吴老汉突然觉得轻松了。如果钟武不回来,他真怕要在全家和村上丢脸,闹大笑话。人回来了,不省人事更加说明自己的眼光好,没看走人,累倒、累死都要走回梨溪。他除了吩咐小运和小秀悉心照料外,又笑呵呵地背着双手去村上走上一圈。“那个叫花子又回来了?”有人打招呼问吴老汉。“不是叫花子,是流浪汉。”吴老汉仍是笑呵呵的纠正说。“叫花子和流浪汉有差别吗?”有人说。“当然不一样,叫花子是讨口的,流浪汉是到处走的。”吴老汉辩解说。“听说那人不行了,快死了?”有人问。“死不了,命硬”吴老汉说。“真的?”有人半信半疑。“过几天看吧,我说死不了就死不了,信不信由你们等几天看。”他非常固执地回答。说完吴老汉依然是背着手,昂起头扬长而去。钟武不是第一次晕倒。第一次晕倒是省国立中学参加学生会组织的游行活动,是被打晕的。民国后成立的省国中学一直是省内进步力量宣传新思想、新文化的重要场地,从“五四运动”起,几乎每年都有学生和社团组织的游行和示威活动。特别是侯朝闻主持校务工作起,他就提出追求新思想、追求科学进步、创新、平等地治校方针。学生思想异常活跃。那天钟武正站在操场边看热闹。学校几百人的游行队伍,各个年级的同学都有,浩浩荡荡。那时候他还很自卑,家庭条件是班上最差的。父亲早已过世,是母亲含辛茹苦养大他,盼他读书成才。同学们平时约会逛街、外出看电影、聚会,他几乎很少参加,甚至不参加,只是一门心思读书。读完中学,再读完大学,改变家里的光景,有钱就把母亲拿去典当的房屋赎回来。同学们举着标语,牵着横幅,喊着震耳欲聋的口号,从操场出发,从他旁边朝校门外涌去。路过身边的陈玉兰恰好瞧见了他,就朝他跑了过来。“钟武,你咋还站着?这么大个子还害怕吗?”陈玉兰问他。“怕啥,不怕。”钟武说。“不怕就走”陈玉兰伸手拉了他的手,一块跑去跟上了游行的队伍。就是这种偶然的一牵手,钟武的命运从此就改变了。生活中的偶然往往就是这样决定和改变你的人生轨迹。有人因为偶然变得更好,更强,而幸福美满;有人因为偶然而陷入贫困和穷愁潦倒。偶然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白的东西,不是你自己能预测和掂量出它的轻重和好坏。“今天还有省大和医专的学生参加,好多人呀!”一路上陈玉兰兴奋地告诉钟武,要他不要害怕。“我不害怕”钟武还是说。游行队伍在省城提督街汇合,几路游行队伍声势浩大,口号声震天动地,人潮一浪高过一浪。钟武从来没见过这种气壮山河排山倒海的场景。过去学校进行社团组织活动他都因为赶功课没有参加。此时轰轰烈烈的氛围感染了他,他也热血沸腾起来,不由自主跟着呼喊口号,别人怎么喊,他就跟着喊,喊得声嘶力竭。口号声此起彼伏,震得他耳朵都嗡嗡作响,到处是人头攒动,但他始终搜索着陈玉兰,不让她离开自己的视线。可能就是刚才与她牵过手的原因,他格外惦记她,怕她发生意外。突然间,游行队伍像炸了锅一样,人群开始四处乱窜,朝小街小巷逃去。地上丢满了标语、旗帜。“警察来了!”“军队也来了!”“警察打人,警察抓人了!”到处都是高喊声,期间还杂带着呼救声。钟武瞬间惊呆了,他看到奔跑躲藏的同学跌倒,奔跑的人又踩过倒地的人,没命似地奔跑。场面混乱不堪,有人推了他一把,叫他快跑,他还是没动,他还是在寻找陈玉兰。突然他看见在离他不远的地方,陈玉兰那娇小的身子从奔跑的混乱中挤了出来,朝前跑了几步就跌倒在地,恐惧地双手撑地想爬起来,刚好有两名穿黑衣的警察追过去,举着警棍朝她要打下去。钟武瞬时看见她双手抱头调头过来惊吓恐怖的样子,于是就奋不顾身地冲了过去,猛地夺穿过警察手中的警棍,挥棍就朝警察打去,朝陈玉兰喊道:“快跑!跑快点!”陈玉兰没有跑,她已经吓得惊慌失措。她还是跪着睁着大眼睛,看见冲过来的几名警察一阵乱棍,打得钟武头破血流,面目全非,直到打得他跪倒在地,然后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人事不省。警察才停下来,一边骂他还敢袭警,一边拖着他朝警车走去。陈玉兰此刻像傻了一样,还跪在那儿望着被拖走的钟武,隔了好一会才趴到地上嚎啕大哭起来。直到有同学发现她,才把她搀扶回了学校。一回到学校,同学们见她还是那副惊恐的傻呼呼的模样,都围过来安慰她。“别怕,事情都过去了。”有人劝她说。“好可怕呀,我背上还挨了棍子。”有人说。“玉兰,你是怎么样跑出来的?”有人问她。“钟武被打了,钟武被打死了”她喃喃自语地说。“没有死人,我们学校被抓进去二十多个”有同学对她说。“我看见的,钟武被打死了”她还是坚持反复说。有学生把陈玉兰的事报告给了校长侯朝闻,说她快被吓傻了。侯朝闻听了后,马上赶到女生宿舍去来看望她,让她放心,说他已经到看守所去看过被抓的学生,一个人都没有死。钟武和其他同学关押在一块,只是受了的伤要重些,还时不时昏迷。他还告诉陈玉兰,他和其他几所学校的校长正在与警察局交涉,争取早日把被关押的学生释放出来。“真的吗?真的没打死吗?”陈玉兰睁大眼睛问。“真的,我亲眼见到。”侯朝闻肯定地对她说:“他还在昏迷中。”陈玉兰着才如释重负般地感到轻松了许多。她长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说:“钟武没死。”“我通知你父亲了,过几天他会到省城看你。你先休息几天,不要过度担心,他们都会回来。”临走时,校长反复叮嘱她保重身体,恢复后再去上课。侯朝闻与陈玉兰的父亲陈南堂尚有些情谊,他们都一起参加过反对满清统治的辛亥革命,是同盟会早期会员。辛亥革命失败后,侯朝闻受省政府熊公之邀,来到国立中学兴办教育,陈南堂则回乡做起了茶叶生意,搞实业救国。在老家宁山县和省城其它地方开了几家分号。陈南堂膝下只有陈玉兰这么一个宝贝女儿,所以侯朝闻听同学们报告了陈玉兰的情况后,赶紧写了封信到宁山,告诉他女儿的消息。钟武昏晕过去后,一直不省人事。最初他被打时还感觉周身疼痛刺骨,后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在昏沉的黑暗中,在深不见底的深渊之中,他仿佛听到有人在呼唤:“钟武,钟武。”他无法回应,也睁不开眼睛。等他醒来后已经仰面躺在冰冷潮湿的监舍地上,已经是第二天了。他才迷糊地看见有几个同学蹲在他面前看他。“钟武,醒了?”有人问。钟武醒了!大伙都围过来伸出头看着他。他这时又感到周身剧烈地疼痛起来,额头渗出汗水,他想咬牙挣扎支撑着爬起来,可是连身体都转不过来身来,就这么躺着不能动弹。“别动,躺着休息”有人按住他说。“抓进来多少人?”钟武朝左右看了看有气无力地问道。“不知道,反正我这间关了十几个”有人说。“抓的人有女生吗?”钟武又问,他的声音很微弱。他又想起那个牵过他手,后来看她一脸恐惧的陈玉兰。“我们都不知道有没有女生被抓。”“挨打了吗?”钟武问。“挨了,不重。只有你被打得最惨、最狠。”有人说。钟武又闭上了眼睛,监舍又陷入了寂静、如地狱一般的恐怖和沉静。钟武被提审了两三次。每次提审过去,狱警什么都不问,只朝他吼道:“你小子胆大包天,敢袭警。”然后就是一顿残暴的拳打脚踢。直到他人事不醒,又才拖回监舍丢到潮湿冰冷的地上。开始同监舍的同学都不理解为什么单单提审他一个,每次打得死去活来又拖回来。后来大家才知道钟武打了警察,而且打得不轻,所以才招惹狱警如此残暴,疯狂地报复他。大家都担心钟武能不能撑住,抗过去,到时候能否活着走出监狱。被关押的同学们都回到了学校,只要钟武还孤苦伶仃的关押在监舍里,整日望着发霉昏暗的天花板打发时光。钟武没放出来,女儿陈玉兰悲伤欲绝的样子吓坏了陈南堂,他赶紧跑到校长侯朝闻的办公室,气急败坏地说:“救人吧。”“救人,怎么救?”侯朝闻问。“听玉兰同学们说这小子是个侠肝义胆的人。”陈南堂说:“比你我当年还有血性。”“我也听说了,是个有血性男儿”侯朝闻说。“我出钱,你去疏通关系”陈南堂说:“多少钱我都出。”“既然这小子有你我当初那般秉性”侯朝闻爽快地说:“跑警察局,跑监狱的事我去办。钱的事你别急,救不出人,还花你的钱,我还当什么校长。”钟武释放了,是担架抬出来的,马上被侯朝闻和陈南堂安排进了离学校不远的教会医院救治。……钟武渐渐地睁开眼睛的时候,就闻到屋里充满皂角的味道,一种浓郁的芳香气味。“醒啦?”是个女孩的声音在问。“我睡了多久?是小秀吗?”睁开眼睛的钟武问。“你都睡了两天了,吓死人了。”吴小秀伸头看看他:“吵都吵不醒。”“这是什么地方?”钟武勉强坐起来说。“你的屋子。我爸说,这屋子给你做铁匠铺。外面打铁,这间是睡觉的,后面是厨房。我扶你起来看。”吴小秀说着就要弯腰伸手去搀扶。“不要碰我”钟武赶紧示意制止她说:“我一身又脏又臭,离我远一点。”“钟武哥,我熬了锅皂角水。这几件是我爸给你穿的衣服,还有剪刀,我还给你带了小圆镜,你洗完后照照,把胡子、头发都剪剪。”吴小秀把衣服之类的东西都放到矮桌上。“你到屋后冲澡,我回家去告诉他们你醒了。”临走时还说了句:“桌上有火柴,换下的衣服烧了它,把晦气都烧光。”有了皂角熬得水和凉水,吴小秀离开后钟武开了后门酣畅淋漓地洗了个痛快的澡。洗干净了身上长久积累的污渍,对着小圆镜修剪了头发和胡须,换上吴老汉的衣裳,到后边空地擦燃火柴把流浪时的衣裤和包袱烧了。烧的时候还听见“劈劈”的声响,那是死亡挣扎的虱子发出的声音。当钟武重新出现在吴老汉和吴小秀吴小运面前的时候,他们的眼睛突然一亮,面面相觑,站在面前的是一个年轻俊朗的小伙子,没有半点流浪汉的痕迹了。“钟武哥好俊啊!”吴小秀高兴地说。“钟武哥帅!”吴小运夸张说。“怎样?铁匠铺能搞出来吗?”吴老汉问道。“应该没有大问题,肯定能开”钟武说道。“需要些什么,你告诉我,我好派人去准备。”吴老汉仍是笑呵呵地说:“你这趟出去打听到了你未婚妻的消息了吗?”“有了,在宁山县国立小学教书”钟武说。“找到了好,找到了好。”吴老汉顿时高兴起来说:“你不方便去,到时候我派人去把她接来,就在梨溪办个学堂。你打铁,她教书,这才叫两全其美。”“爸,别高兴早了。咱梨溪穷乡僻壤,人家愿意来吗?”吴小秀嘟着嘴对父亲说。“钟武兄弟,她会来吗?”吴老汉调过头问。“只能试试,我想她知道我在梨溪的消息,应该会来,只是我不方便去接她。”钟武若有顾虑地说:“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考虑、怎么想的。”“我派人去接,你写封信他们捎去。”吴老汉说。钟武根据铁匠铺需要购买的材料和铁匠炉、风箱的制作材料,拟出了材料清单。但煤炭是消耗最多的原料,废旧钢铁可以在村里收购集中,如果煤炭长期从磨盘去购买,仅运输的路途恐怕很难长久坚持,因此他向吴老汉提议,在本地去解决,他相信在这崇山峻岭,一定找得到煤矿资源。“可以,你去探矿,我组织人建学堂。”吴老汉拍板说,分了工。梨溪村近几十年才有的两件大事,就这样草草地开始进行了筹备。原始手工业和启蒙教育筹划同时进行了。钟武带着小运的堂弟吴二娃和几个年轻人上山探矿,吴小秀也跟在他们屁股后满山头跑。他们从村子后边的山坡一直爬到沟底,从沟底爬上山坡,走了好几里,甚至十多里的地方。钻进树林,又攀上山头找遍了钟武认为可能有煤炭资源的地方,尽是一连串失望,当他们坐在一个荒坡上歇气时,听见吴小秀在坡下的喊声。“钟武哥,你看这儿是不是煤块?”吴小秀举着块黑乎乎的东西朝他们喊。钟武朝下看去,吴小秀正弯腰在一堆石碓中翻找,他们立即顺着荒坡溜了下去。这个被雨水冲刷滚落的石碓处,露出了黑乎乎的岩石,钟武挖下几块,好像这正是他们要找的东西。他想如果堆点柴火,如果能燃烧,它就一定是煤炭。吴二娃他们捡一堆干树枝划火柴点燃,再把刨出来的黑色有些发亮的石块垒在柴火上,吴二娃和几个年轻人弓着腰,趴在地上用嘴吹气,吴小秀又摘来几片大的叶子用力扇风,一会儿功夫,那些石块燃红了,燃了起来,窜出了烟雾和火苗。“是它,是它,就是它。”钟武高兴起来,对吴小秀说:“你了不起,你发现煤矿了,你发现了宝贝。”“什么宝贝?黑乎乎的,一手弄得脏兮兮的?”吴小秀不明白的问。“煤炭就是宝贝,除了可以烧火煮饭,更重要的是它可以炼铁,炼钢。是梨溪将来的宝贵资源。”钟武把自己能知道的有关的知识讲了出来。像外边火车跑啊,工厂的锅炉等等。“我才不稀罕它生火做饭,你看冒的烟多黑,熏死人了。”吴小秀说,她现在听不懂钟武讲的道理,但她从他说话的语气中感到他是有学问的人。“我觉得也是。”吴二娃也调皮的说道。“它的烟虽然是黑烟,但是它燃烧的温度高,它能把铁都烧化了,柴火就办不到。”钟武耐心地说道:“我们找到它打铁,就不用花钱去买了。二娃,你们刨一些背回去。”其实钟武更多想到的是吴小秀偶然发现的这座埋藏着煤炭的山脉,说不准将来是梨溪的一笔巨大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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