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笑 发表于 2021-12-19 15:02:03

生命·痕迹 第十一章 饥饿


梨溪的老住户一家断粮了,又一家断粮了,紧接着第三家、第四家也相继断粮了,揭不开锅了。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不仅村民慌了,灾民也慌了,纷纷跑到河坝去找粮食找吃的了。地里红薯已经被灾民刨出来连带泥土吃掉了,刨得只剩下乱七八糟奄奄一息的苕藤满地都是,还有成熟的长大的红白萝卜也是连根拔起,带皮连根须都吃掉了,泥都没洗。梨溪村民眼见自己辛苦耕种的田地被成群结队的灾民糟蹋成一片狼藉,愤怒了。几十个年轻人,手持棍棒,后面跟着一大群村民,朝着支着四口铁锅的地方奔去,与近千的灾民形成对峙。那些胆战心惊,举手无措的灾民显得格外的惊慌,一见这种阵势,小孩吓得“哇哇”大哭,躲到大人的身后。“滚回去!滚回去!哪来的滚到哪里去!”喊声震天响。领头的赵家三兄弟的老二带领众人大喊大叫,举着棍棒要驱赶外来人。吴老汉急急忙忙、气喘吁吁与钟武一道赶来,钟武正发着烧,汗流不止被陈玉兰搀扶着赶过来。“你们要干什么?我的祖宗们,造反了!”吴老汉挡在这伙手持棍棒的年轻人前面吼起来。“村长,这些吃了我们的粮食不说,还糟蹋了我们的田地,把地里的东西都刨出来吃光了。”有人高声说。“我们挨饿,他们反倒偷我们的庄稼吃!该不该赶走?”有人理直气壮地问。“村长,赶走这些人!”也有人喊道。“他们做的不对,他们也是饿的呀!”吴老汉尽力说:“常言说饥寒起盗心。”“村长你这就不对了,你还纵容姑息他们偷东西!”有人喊了起来。其他人也跟着起哄了,人声鼎沸,局面怕是难以控制。这时吴老二吴老三也闻讯赶紧跑到吴老汉身边,挡着那帮气势汹汹村里的年轻人。“我给大家撂句狠话,谁要敢对我大哥,对村长不敬,我吴家就跟谁过不去!”吴家老二吴天云大声说。吴天云的话暂时镇住了这些村民,大家都安静了下来。“乡亲们!”吴老汉伤感地说:“当初决定救济灾民,是村里的决定,你们好多都是举了手的。决定了的事不能反悔。反悔那就不是我们梨溪人的德性事!他们刨东西偷东西吃是他们不对,我要管他们,要惩治他们,但我们不能把他们撵走。”钟武一直没有说话,由陈玉兰搀扶着他围着那四口大铁锅各转了一圈。柴火还燃烧着,梨溪两口铁锅里清汤寡水的,几粒米在沸腾的水中翻滚,清澈见底,而教堂支的两口锅李还稍好点,稍稍浓稠一些。街边两台石磨已经停了,无粮食可磨了。是缺粮食了,要断炊了。他再看那些灾民面黄肌瘦的,都可怜巴巴地守在周围,盼着喝口粥,又恐惧地望着对面村里怒目相视的人群,黑压压的一片。钟武是发烧了,头重脚轻的感觉。大半年动员了村里的全部能干活的劳动力和流落来的除了老人和小孩,几乎一千多人,全部投入到梯田的开挖和建造之中。他手上尽是茧芭,还有血泡。声势浩大地从上往下,一层一层,一级一级,硬是把梯田造成了。而且还灌了水,每块田都蓄满了水,只等明年开春插种插秧,到秋收获粮食了。迈个冬季,还有春季到秋季,这么长的时间怎么熬过去?半年多的起早贪黑,饥寒交迫,他都挺着,劳累终于使他挺不住了。他发烧了,身子一直打哆嗦。一听到村民与灾民发生冲突,他又叫妻子搀扶他过来,看到锅中沸腾的清汤般情形,他难受极了。“这么清汤寡水的,喝了能不饿吗?”钟武问熬粥的人说。“没粮食了。”熬粥的人回答,“好多户人家都断粮了。”“大哥”钟武感到束手无策地问吴老汉说:“就没有其它办法了吗?到哪去再搞些吃的来?”“没有了。”吴老汉摇摇头说:“粮食一断,全都等着挨饿。”“大哥,区上和县上的报告交上去了吗?”钟武脸色苍白,额头冒着虚汗问。“早就呈上去了,猴年马月了,一直没有消息。”吴老汉丧气地说:“估计指望不上了。”“派人催过没有?眼下要命啊,大哥。”钟武又问。“催了啊,我派我家老二兄弟去跑了两趟。”吴老汉说:“白跑。人家区长说,找县上。找了县上,县上说县上也缺粮,粮食都被征走了,弄去打仗的人吃了,顾不上我们村的事。”“没说村里缺粮要出人命吗?”钟武又说。“说了。嘴皮子都要磨烂了。”吴家老二吴天云说:“人家说饿死人出人命他们也没办法,管不着。人家还说外边天天都有逃难的人饿死的,拖去挖个坑埋了就是。兄弟,区县政府是指望不上了。我还专门去问了你们说的侯县长,说是不在了,现在是白县长。”“既然到了这节骨眼,又是青黄不接。大哥,我们还是想点其他办法。”钟武感到昏晕了,他紧紧拉住陈玉兰的手,强撑着。“有,”吴小秀从背上放下背篓,那是她刚刚割的一背篓新鲜的猪草,分别往两口锅里倒了进去。锅里马上飘出了一阵叶草清香。她说:“猪能吃,人就能吃。猪吃了能长大,人还怕吃了死吗?”“小运,你赶紧上山,到教堂去请彼得神父马上下山来,说我有要事相商。”吴小秀的话提醒了钟武,他吩咐吴小运说。吴小运立刻带了两个兄弟朝山上跑去。“小秀,你太聪明了。”钟武拍了拍吴小秀的肩。望着大伙,大伙也举目望着他。陈玉兰含泪扶住,他提高声音说:“乡亲们,大家不要分彼此,更不要伤了和气。要活下去,跑去偷刨地里的东西,光一个人吃饱不行。看到了吗?这锅里的是野菜,是小秀平时割来喂猪的野菜,吃不死人的。要是大伙都想要活下去,梨溪漫山遍野都是野菜,还有山药、葛根、野梨子、野果子。从现在开始,大家都上山去挖野菜。年纪大的在附近挖,年纪轻有力气的跑远一点。这山上的野菜野果,到处都是。你们吃个一年半载都吃不完。何况我新开垦的田地明年春天就播种了,夏天的玉米、黄瓜、南瓜遍地都是,还怕饿得死吗?到明年秋季我们都丰收了,啥都不怕了。这段时间我们可能会苦一点,大家挺一挺不就挺过去了吗?如果我们现在闹,伤了和气,就不是饿死一两个人。而是一大片,一大堆的事情。”“我兄弟说得对,我们大家都听他的。”吴老汉也伸手抹了抹眼睛说。完了后,钟武和吴老汉一行人又分别去作两边的说服和动员工作。梨溪的村民也暂时消气平息了下来。当他们走在那些外乡人面前时,几位年纪大的女人和老汉牵着娃娃“咚”地一声跪到了他们的面前,朝他们叩头。后边和周围的人也纷纷跪了下来,几百上千人。那场面使得他和吴老汉惊诧不已,十分愕然。他和吴老汉分别赶紧拉起面前的几个老人。这些人虽然衣衫褴褛,神情沮丧,但听钟武这么一说,有感到有了生的期盼。“我们受不起。大婶 、大伯、兄弟姐妹们,你们都快来。”钟武挣脱陈玉兰,伸出双手喊道:“起来,有话起来说。”他都喊得声音嘶哑了。“起来吧,我兄弟还发着烧病着呢。”吴老汉拉起一个,又弯腰去拉起另一个。吴老二和吴老三以及村里的其他人也赶快去拉其他下跪的人。“村长,大兄弟。”一位年长者流着泪说:“我们流落于此,你们不嫌弃,已经是大恩大德了。你们还帮我们一块垦荒垦地,你们就是我们的再生父母了。我们这群人里不懂事,刨了你们的地,偷了你们的东西,糟蹋了你们的庄稼是要被雷劈的呀。希望你们不记过,我们这边的人从今天起,服从你们的管教。再有人干这种事,就当偷盗抓起来处理。村长,大兄弟,我代表大家赔个不是了。”说完又跪下叩了个头。“老哥。”吴老汉伸出双手拉起他,看着他说:“往后都是一家人了。大家只要按照我大兄弟的安排去做,先熬过这一关,咬紧牙也要挺住,就好了。什么都别说了,叫大家都起来,乡里乡亲的,不兴这一套。”梨溪的女人看到这种场景,也都心软的落泪了。有些女人开始纷纷埋怨自家的男人们冲动,鲁莽了。彼得神父也带着神甫跟随吴小运三兄弟下山赶了过来。他看到这种场面神色紧张,面色黯然。他瞧了瞧那四口大铁锅后,走到吴老汉和钟武跟前,先在胸前划了个十字,念了声阿门。“村长,钟先生,有何吩咐?我们到村公所谈好吗?阿门。”“就这儿谈。看到了吗?彼得先生。这锅里的稀汤恐怕连命都吊不上了。”钟武说。“教堂也缺粮食了。阿门。”彼得眨着眼睛说。“彼得先生,如果你不想在你的教区看到哀鸿遍野,满目疮痍,民不聊生,请教堂不要仃了那两口赈灾的锅,粥稍微稠一些,多放点粮食。另外求你借些粮食给我们,能听懂我说的话吗?是求你借粮食。”“钟先生,我能听懂。”作为梨溪教区的神父,他当然害怕出现那种饿殍遍野地可怕恐怖的局面。一旦出现发生,教会肯定受到巨大的冲击影响。何况钟武提出的是借粮不是要粮。于是他问:“怎么个借法?村长,钟先生,阿门。”“借你们一担,还你们一担一。”钟武脸色苍白的说:“你没见我们开垦的近两千亩梯田吗?明年秋季我们开始还。我们不能单靠教会施舍过日子。有借有还。”话刚说完,钟武只觉得头一阵昏晕,连陈玉兰都没扶住他,身体失衡就沉重地摔倒在地。“钟武,你醒醒!”陈玉兰抱着他的头跪在地上哭喊。“钟武哥!”吴小秀也哭着扑到他身上,叫唤着。“大兄弟!”吴老汉失声喊了起来。“劳累过度。”彼得蹲下来看了看说:“村长,我会报告教会,按钟先生的意思去办,阿门。愿主赐福钟先生。”周围的人都围了过来,哭成一片。吴小运三兄弟赶紧分开众人,抬起钟武朝学堂跑去。“小秀”吴老汉朝女儿喊道:“赶紧回家告诉你妈,捉只鸡,杀了,炖锅汤,给钟武兄弟送去。”吴老汉赶紧吩咐女儿,说完就跟着朝学堂跑去。吴小秀心急火燎地赶紧朝家里跑去,脚上的草鞋掉了只,她索性把另一只也丢掉,光着脚丫飞奔起来。见钟武昏倒了,在场的人才渐渐散开。刚才还紧张对峙的双方都熄下了怨气。外来的人都跑回棚子,找来草刀,背了背篓,三三两两到野外去寻找野菜了。原有的村民都纷纷跑到自家的田地里去收拾整理被刨乱的田土。四散的红薯藤,萝卜叶被收捡起来,一背一捆地拉着背着送到赈灾地点,那支着四口大锅的地方。洗干净,切了下锅,作成了菜糊汤。从那时开始,每天都有大量的野菜,蔬菜陆续送来。村子又暂时恢复了平静,但人们依旧焦虑,不知道往后的日子还有多难。吴老汉已经为钟武用过他调配的中草药。这是多年认为最有效治疗劳累的方子。他亲自把熬好的药汤喂进了钟武的嘴里,可是一天过去了钟武还是没有醒过来。陈玉兰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不知所措。吴小秀更是着急地抱怨父亲的方子管不管用。“都别急,小秀你忘了吗?上次从磨盘回来,你钟武哥不是也累得睡了两天么?”吴老汉安慰说:“陈老师,钟武兄弟是累了,多睡会儿就好了。”鸡汤热了一遍又凉了,再热一遍,钟武还是没醒过来,两天后钟武才醒了过来。报到区里县里的救济报告,依旧杳无音信,石沉大海。彼得神父答应借的粮食还得等运来。区政府在村里设的邮差站点只有一个上了年纪的邮差。他每间隔十天或半个月往返一次磨盘,是梨溪与外界联络的唯一途径。陈玉兰每次去探听消息,她什么消息都想打听。但邮差总是和蔼可亲朝陈玉兰笑笑,遗憾地摊开双手,好闭塞啊,外界什么消息都没有,让她大失所望。陈玉兰清楚梨溪目前的处境十分危险,已经到了不堪重负和崩溃的边缘。往日那种虽然贫困但祥和的日子可能一去不再复返了。和谐的人与人的关系可能会因为每一个人想要活下去,生与死的矛盾有可能愈来愈激烈。,谁能来拯救?当今政府吗?石沉大海,渺无希望。她控制不住自己的难过和悲愤,背着钟武向父亲写了封求救信。她希望父亲和父亲有良知的朋友,能为梨溪呼吁伸出援手,救救梨溪。她把信投进了邮筒,像完成了一件高尚的使命一样,抬起了她那美丽,纯洁,如天使一般的头,微微笑了。这是她自认为从来到梨溪作的一件自以为是为了大伙而作的事,也是作为妻子为缓解钟武压力而值得做的事情。她看了看邮筒那冰冷的绿色的铁桶和和蔼可亲的老邮差,朝回走了。陈玉兰过后放了学又到邮差站点隔三差五去了几次,从时间上计算,父亲应该收到了信和该收到回信的日子了。每次去,还是那位老邮差和蔼可亲地朝她微笑,表示什么都没有时,陈玉兰大感失望。莫非父亲知道了自己在梨溪的情况而生气了。即便如此她觉得也只能怪自己当初欺骗了父母;二是父亲知道了梨溪的严重局面,自己爱莫能助,不回信了,那么她的一点小小的期盼也落空了。但她又相信父亲不是那种一味权衡利弊,冷漠无情的人。她越是捉摸不定,心底就越是疑惑满腹,惶惶不安。一天晚上,她终于胆怯地向丈夫说了向父亲写信而父亲没有回信的事情。“我做错了?”陈玉兰望着丈夫内疚地说。“当然错了。”钟武轻言细语地对妻子说:“你父亲纵然是万贯家产,也填不满梨溪这个黑洞。何况你写信去,只会使他增加无穷尽的烦劳和担忧,父亲多大年纪了,经得起这种打击吗?”“我没想这么多,我只看到你都压垮了,累病了。我又想不到一点办法帮助你。”陈玉兰委屈得可怜兮兮地说。“救梨溪要靠侯校长叫你带回来的那句话,靠我们自救。好了玉兰,别多想,父亲是经过辛亥革命,经历过战火的人,不容易轻易垮掉。我们要相信父亲,他经历的比我们多得多。睡觉,你现在想太多,压力更大了,学生都一百多人了,够你忙的了,早点休息。”钟武让妻子把头枕在自己的胸膛上,努力宽慰她很久,彼此才都进入了梦乡。其实钟武不比妻子想的少,如彼得神父答应借的粮食迟迟不来,光靠野菜和稀得可怜的粥水,他断言维持不了多久又会引发新的矛盾冲突。每个人都想活下去,这是人和动物的本能。要活下去就得寻找到维持生命的食物,无论是高贵还是贫贱,没有食物来源,都一样会夭折生命,像花朵、叶草一样凋谢枯萎。他看见妻子一天天消瘦了;也看见往日活蹦乱跳、喜笑颜开的小秀姑娘不苟言语了;更看到身强力壮的吴老汉日渐衰老了;他自己更是感到力不从心了。他总觉得自己亏欠了梨溪太多太多了,如果不是流浪到这儿,如果不是教会风波引起外界的关注,就不会有那么多的难民跑到这儿来。梨溪的人还是会照样过他们虽然闭塞,但不愁温饱的生活。而自己呢?依旧四处漂泊,到处躲藏。过着“今日不知明日的着落,前刻不知后刻行藏。”(注一)的生活,也许就是横尸荒野了,钟武不敢想下去了。夜深了,还是听到狗跑来跑去偶尔犬吠的声音和猫头鹰的啼叫声。(注一)引自郭沫若诗《过三峡》中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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