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凌上行
本帖最后由 山野村夫 于 2022-3-21 14:19 编辑凌上行
这年冬季,我作为一名“知识青年”,与同学们冒着漫天飞雪,来到贫困的鲁北地区插队落户,在那里度过了艰苦而难忘的两年。
返济两年后的春节前夕,我从省城济南搭乘黄河客轮回到鲁北地区我曾经“插队落户”的武家村,看望那里的乡亲们。
虽然时间不长,然而再次回到“第二故乡”,却让我深切地感受到鲁北农民的善良、纯朴和热情。在村里逗留的那些天里,乡亲们这家请吃饭,那家让喝酒,简直是应接不暇。虽然是粗茶淡饭,简陋的酒菜,却越发地让我感觉亲切,让我感动和兴奋,每时每刻都沉浸在“回家”的温馨之中。
因为大伙儿的热情挽留,在村里多住了几天,当我过完春节欲返回济南的时侯,黄河已进入漂凌期。
这天清晨,因为要赶第一班黄河客轮,所以天还未亮,我便动身了。告辞了下乡时一直居住在那家的房东姓武的爷爷和武爷爷的外孙——我的最好的兄弟阿黑,我独自走在静静的田间小路上。空气中飘拂着轻纱般柔和的晨雾和农舍的炉灶里冒出的柴草燃烧的炊烟,散发着独特而又熟悉的香味。忙碌辛苦了一年的贫苦农民此刻大多数还在睡梦中吧?几次驻足回首张望,两眼不觉有点湿润,心中除了依依不舍还有点淡淡的忧伤。当我来到黄河北岸的候船站时,却没有想到,由于春节期间黄河漂凌,航运暂停,工作人员都休假了,售票室大门紧锁,空无一人。
我站在大堤上举目四望,只见天空阴云密布,北风呼啸,耳朵冻得发痛。冬季的黄河一改往日那奔腾呼啸,桀骜不驯的面目,变得冷静而肃杀。开阔的河面上缓缓飘流着零星的冰块,一片空旷寂廖,哪里有黄河客轮的影子。
我正在焦急间,却见一艘标着“鲁航8号”字样的小客轮从黄河下游逆流而上,徐徐驶了过来。船头上,一面崭新的有着金色波纹的船用国旗格外鲜艳夺目。
船还未靠稳码头,一个大约40来岁、穿一件油渍麻花的军用皮夹克、长着络腮胡子的汉子便敏捷地跳了下来,用一口地道的济南话大声地指挥着水手们装卸物资。
听见船员们叫他船长,我灵机一动,急忙跑上前去,大着胆子作了一番自我介绍,说我是济南人,返乡知青,来鲁北知青点看望乡亲们的,因为买不到船票,请求“络腮胡子”把我“捎”回济南去,要不上船补票也行。
那汉子用锐利的目光上下打量了我一眼,随即痛快地大手一挥说:“济南的?上船吧!”我喜出望外地道了谢,连蹦带跳地上了船。不一会儿,听见水手们一声吆喝:起锚喽!随即汽笛一声长鸣,鲁航8号徐徐离开码头启航了。
我走进客舱,发现舱内静悄悄的连个人影都没有。想想也是,谁在这个时候坐黄河小客轮外出呢?
我禁不住怀着好奇心走出客舱,沿着船舷狭窄的通道边走边四下观望。透过驾驶舱的窗户,我看到了络腮胡子船长,正一手拿着一架破旧的闪着金属光泽的军用望远镜,一手拉着“车钟”,全神贯注地指挥航行。
“前进三!”“前进三。”
“右满舵!”“满舵右。”
络腮胡子每发出一次指令,操舵手立刻大声地复述一遍,麻利地转动舵轮,调整航向。随着车钟的“叮当”作响,轮机手在机舱內娴熟地操纵着那台巨大的柴油机,或加油,或减速。刚才在岸上还大声笑骂、打闹的水手们,此刻变得象训练有素的士兵一样尽职和服从,驾驶舱里是一片凝重而肃穆的气氛。
我不敢上前打扰,屏住呼吸,悄悄地走过驾驶舱来到船头。
船首甲板左侧放着一把折叠椅,椅子上坐着一个十八、九岁的小伙子,黑红的脸庞,浓眉下,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坦率而有神。见我走过来,他友好地微笑着向我点了点头,又全神贯注地投入他的工作。
此刻,他正手持一根刻着标记的长竹杆,一次次迅速地把竹杆插向水底,然后大声地向驾驶舱报告数据:
“1米!80!90!1米20!……”
我很想同他说说话,但是见他全神贯注的样子,一时不好意思开口,直到小客轮转过一个弯道,我们才有了交谈的机会。
大约是同龄人的缘故,我俩谈得挺投机。他告诉我,家里有兄妹三个,他是老大,叫大勇。母亲长年身体不好,在家料理家务。因为穷,上完小学,他便辍学随父亲(就是那个络腮胡子)出来“跑船”了,算起来也是个“老”水手了。说到这里,他脸上露出几分得意的神色。
我以为船只在如此宽阔奔流的黄河上行驶,一定是畅通无阻,破浪疾驰,还用得着不停地测量水深吗?于是好奇地问大勇。大勇很内行地介绍说,由于季节不同和流量变化,河底泥沙的淤积情况也会随之变化,因此,黄河主航道会发生左右移动。特别是在冬春季黄河“枯水期”航行,更要特别小心,必须边探水边行船。如果不熟悉水情和航道,很容易造成船只搁浅。“鲁航8号”这次紧急出动,就是到下游拖拽搁浅船只和运送物资的,现在完成了任务要赶回济南去。
“想不到你们船员的生活这么艰苦,过春节也不能同家人在一起。”我感动地说。
“咱干的就是这一行,已经习惯了。”大勇淡淡地一笑,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子。
我的话象是触动了大勇的心事,笑容渐渐地凝固在他的脸上。只见他两眼一眨不眨地注视着水天茫茫的远方,眼神变得深邃而忧郁。“快点到家吧,”他喃喃地说,“出门的时候,俺妈的胃病又犯了,还在床上躺着呢 ……”
仿佛听见了发自远航的游子心中的那一声无奈的叹息,我不觉两眼有点湿润,一时竟不知道拿什么话来安慰他才好。
这时,“鲁航8号”驶入一段开阔的河道,风力骤然加大。凛冽的西北风夹着雪霰迎面扑来,打在脸上针扎般得疼痛。
忽然,听见大勇一声低沉地呼喊:“来了!“只见他的一双略带忧郁的眼里顿时闪现出一种渴求战斗的光采。
我急忙顺着他的目光向前望去,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只见前方的河道上漂浮着密密麻麻的冰凌,大的犹如小客轮一般,小的也像床板一样,相互拥挤着,推搡着,浩浩荡荡,顺流而下,迎面扑来。冰面在阴霾的天空下泛着冷冷的白光,令人心悸。
有的冰块在水中左突右冲,有的在水面团团打转;流动快的窜上了前面的冰凌,高高地昂起锋利的棱角,象直刺青天的利剑;有的冰凌则犬牙交错地连成一片,蔚为壮观。
这时,风更猛了。大片大片的冰凌借着风声水势蜂拥而来,阻挡着小客轮行进,足有一尺多厚的巨大冰块撞在木制的船体上,发出沉闷的“咕咚咕咚”的响声。客轮逆流而上与冰凌角力,几乎势均力敌,前进缓慢。船上的气氛骤然紧张起来。
此刻,连我心里都明白:如果不迅速冲过这片漂凌区,客轮随时都有被卡住甚至被封在河里的危险。
“全速前进,注意观察!“驾驶舱里传来络腮胡子的一声大吼。我回头一看,见络腮胡子不知什么时候已扒了皮夹克,他两袖撸到胳膊肘上,暴起青筋的大手紧握舵轮,两眼圆睁,不怒自威,一副与冰凌决斗的架势。
船身一阵颤抖,船速加快了。客轮晃动着身躯,在冰缝里寻觅着航线,顽强地顶风破浪前进。船首飞溅起朵朵黄色浪花,被扑面而来的寒风吹到甲板上,溅湿了大勇的衣服,但他依旧神情自若地坐在折椅上,有规律地迅速把测量杆从冰凌缝隙中一次又一次插向水底,镇定地向船长报告着河水的深度。
不到100公里的航程,“鲁航8号“在与冰凌的搏斗中逆水行进了十二个小时。夜幕降临时,终于穿越了漂凌区,“鲁航8号”船首正前方若隐若现地出现了古老的黄河铁路大桥朦胧的身影。
此刻,城市已经是灯火阑珊,黄黄的灯光在远处忽明忽暗地闪烁着,仿佛是亲人期盼游子归来的婆簌泪眼。
大勇第一个兴奋地叫了起来:“到家啦——“,疲惫的船员们跟着发出一阵欢呼。
接着,络腮胡子平静地发出一连串简短的指令,“鲁航8号”调整航向,抖擞精神,汽笛一声长鸣,向着黄河南岸的济南洛口码头驶去。
事情虽然已经过去了几十年,然而,当年的那一次难忘的航行,却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脑海里,成为我最珍贵的记忆中的一部分。
我常常记起黄河轮船上那些长年同风浪拼搏、与艰苦为伴的水手们的身影,记起“络腮胡子”船长和他的儿子大勇。我想,社会与人生不正象这迎风破浪、在与冰凌与逆流搏斗中前进的航船么?尽管前方的航道上充满艰难险阻、风风雨雨、魑魅魍魉,甚至于我们自己在人生旅途上也会跌跌撞撞得满身伤痕,但是,人类社会的航船必将克服重重困难,渡过一切激流险滩,碾碎一切黑暗与阻力,破浪向前,最终到达理想的彼岸。
好文,值得一读! !点赞一下 可笑的神经病小丑又回来了! 感谢静泊湖先生赏光鼓励! 往事如烟,往事不忘! 此时正是黄河开凌时,十分壮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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