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有故事
冬日里天黑的早,晚上的时间显得漫长。晚饭后,忙完繁琐家务,圈实了家畜家禽,一家人围着一盆火,守着一盏灯,悠闲自在地享受着炉火的温暖。母亲的脸上呈现着圣母般的、也是观音菩萨般的慈祥,一边忙着她的针线活,一边给我们讲述那些浪漫而温馨的故事。故事从她嘴里说出来,散发着无穷的魅力。让我在她的故事里流连忘返,和故事主人公一起走南闯北,同甘共苦。母亲每讲述一遍,便增添一些活灵活现的细节,越讲越丰富,越讲越有趣味,讲到后来,竟跟《封神演义》差不多了。下柴市的故事,祖先的故事,邻居的故事,我们知道的故事和我们不知道的故事,源源不断地从母亲嘴里吐出来,在我们眼前晃动着、演绎着、变幻着……
母亲说,清咸丰年间,这里还无人定居。母亲紧接着讲了官府往下柴市移民的历史,讲了下柴市的首富——我们的外祖父创业发家的艰辛,讲了那一年农民运动在下柴市掀起的巨大波澜。
那时候,我对这个家的历史也是一无所知,不知道那些角角落落里曾发生过什么事。我想把那根歪扭的木头挪到墙根,腾出地方来栽一棵果树。父亲看见后便大声阻止。“不要动那根木头!”“那个地方不能挖土!”我隐约觉得那些东西上隐藏着许多故事。让父亲刻骨铭心,我挪动那些东西就会触发父亲的记忆。唉!我把手伸向房前屋后的每一处,却无意中翻出了许多陈年旧事,让早已落定的尘埃重又弥漫在房前屋后。我把父亲的往事搅乱了。他很生气。一生气便气哼哼地蹲到墙根,边抽烟边斜眼瞪我。
一晃一年过去了,一晃多年过去了。
渐渐的,我也长大了。我一个人的时候,也会无端地想起那头踩过我的已离世多年的母猪,它的毛色和花纹,硕大无比的乳房和发情季节坐立不安的情景;记起咬伤我的那条黑狗的皮,展展地铺在我的炕上,给我做了多年的褥子……
今年秋天,我回了一趟老家。站在母亲的坟前,我叫了一声“妈”,就跌伏到坟头上,那一刻,我畅淋漓地哭了一场。后来,我带着鼻洼里干涸的泪痕回到家里,母亲织布的机子和父亲的那根老烟枪,外祖父用过的那条拐杖,我小时候用过的那些粗瓷黄碗,老屋木梁上吊着的蜘蛛残网以及这老宅古屋所散发的气息,都使我潜藏心底的那种悠远的记忆重新复活。尤其是晚上三嫂做的那顿肉丝面的味道,那可是任何高师名厨都做不出来的。只有架着棉花杆的大铁锅才能煮烹出这种味道,也只有添加了故乡土地上出产的朝天椒和香葱的面条才有这种味道。我端着三嫂侍候上来的面条吃得起了响声,声音像扯断一幅长布。
回到家的第二天下午,我走出家门走向田野,察看油菜地备耕、观望水稻的成色,听三哥喝斥牲畜的嘎气的老嗓子的吼喊,和愈见笨拙愈显痴呆的四哥对着烟锅吸一袋旱烟,在田间地头和老邻居们聊几句庄稼的收成、讨论播种或收割的时日。油菜下种的那天后晌,我跨起盛着经过拌灰的油菜籽的篮子,跟着三哥屁股后头往沟槽里抛点油菜籽。我不是做示范,我只是想在湿漉漉的田地里再走一走,我只是想寻找那些遗落在土地上的记忆。
没想到,我也成了记载村庄历史的活载体。随便触到哪儿,都有一段活生生的故事。每一脚踩下去,都是刀耕火种,都是金戈铁马啊!
在乡村,人们就是这样一代一代相传着父辈或祖先的事迹,那事迹总是有关迁徙和定居。人们又一代一代演绎着传宗与发家的历史:人们在收割过的土地上栽下油菜,白雪遮盖了油菜地,春天,雪化了,油菜露青了,长高了,又黄了,在春风送爽的夜晚,人们赶夜路走过田野,能听见油菜铃铛似的叮叮当当响着,有炸了角的菜籽落在被露水打湿的柔软的地上,人们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等待露水干了,咔嚓嚓地割下油菜。这时候,油菜的故事完成了,水稻的故事又开始了。人们犁了油菜地,将油菜茬翻进地底深处,犁耙一边吱吱扭扭地歌唱着,一边疏松那被春水滋润的农田,随后,人们脸朝黄土背朝天,插下水稻,在骄阳似火的伏天里除草、施肥,水稻露青了,长高了,又黄了,收割的日子来临了……
一个孩子出生了,会爬了,会走了,会背着草篓子下河割猪草了,会在窗外偷看女人洗澡了,挣工分了,娶媳妇了,媳妇生孩子了。一个人成长的故事完成了,延续了下去……
在这里,事情缓慢地呈现出过程,亦步亦趋,从头至尾。村民在很长的时期里稳定地聚合在一起,互相介入,难得离散,有始有终地承担着各自的角色,伴随和出演着故事。他们中间即便有人像我一样走远了,也会有真实的或者误传的消息回来,为这里的故事增添色彩。
乡村的故事,总是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同时,通过人们的讲述,又能让更多的人记住这件事。而讲述者也在一次次的讲述中加深了印象,直至再也无法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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