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逸传(传统武侠)三 上
流落江湖(三) 前后相隔不到一个月,吴紫云姊妹再次泛舟江上,穿着打扮还是来时的儒生公子与随从,心情却比上次沉重的多得多。再次经历丧亲的两姊妹已然无家可归,又无半点在外面讨生活的能力,身上虽说还有些银票和金叶子,可那种东西早晚有用完的时候,而且还不敢说遇到歹人断路或是狡诈行骗之辈。有心继续追查仇人,可这茫茫大江南北渺渺江湖上下,凭两个弱女子一无依靠二无线索究竟该往何处下脚?仇人的脸上可没有写字啊!要说回老家吧,殷实的乡亲们倒是能帮她们重新收拾家园,靠产业田地收租也能糊口,可每到夜深人静能不能安寝?她们怎么面对祖宗牌位和自己的良心?怎么放下全家四十七个至亲的血海深仇而苟安于他们流血横尸之地?
心烦意乱啊!而且还不是普通的乱! 不知不觉,小船顺流飘了一天,前方又是京口。吴辛蝶忽然用胳膊碰碰吴紫云,轻声说:“姐,咱真回崇德老家?” “唉——”吴紫云有气无力的叹口气,扭头看着妹妹说,“我也不知道如何是好。那天之前我是一门心思报仇,可真与仇人面对面了,竟发觉自己是何等无能何等无知何等渺小!别说为咱全家报仇雪恨了,咱俩的小命也是被区区一个剑穗所救!报仇,报仇,凭何报仇?凭你我二人的眼泪可能报仇?” “姐,你别灰心嘛!”吴辛蝶拉住姐姐的胳膊摇了摇,一指斜前方,“喏,咱再去央求无不知,我相信他是个好心肠,只要咱诚心诚意,他终究会给咱指引一条明路。实在不行了咱就——”说到这稍微停顿,轻轻托起她的刀穗,压低声音说,“咱去找他,那些贼人好像怕他。” “咳——”吴紫云长长的吁了口气,“我一时三刻也拿不出主意来,依你好了。”吴辛蝶轻轻地应一声,扭头告诉船夫在前面码头靠岸,随即汇清船资。 阅江楼的小伙计已经认识吴紫云两姊妹,迎进柜台旁边挂号落单之后引到后面客房。二人洗漱过返回来,照样引到二楼大厅靠近“无不知”的说平台落座。 这时候,晚霞还没有退尽,二楼大厅也就十几张桌有人坐,二人先要壶茶边喝边考虑吃什么。要说饿倒不饿,可她们近三四天都没有好好吃饭,还是打算当回事吃一顿,毕竟吃饱喝足才有精力盘算重要事情。打坐下来听了近一刻钟,二人硬是没有听明白“无不知”讲什么,吴紫云自言自语似的轻声捣鼓:“咦?讲的都是谁跟谁?老神仙今天说的不是秦方寻仇啊?” “这是金水桥陈琳抱妆盒!说的是大宋真宗年间的事情!”“铁笛银针都说完半拉月了!”旁边桌坐的两位五十岁左右的大叔接住她的话,看来对“无不知”的说平内容非常熟悉。 吴紫云说声“多谢提示”朝二人拱了拱手,然后喝口茶与吴辛蝶说饭菜。 大约酉时初刻的时候,两姊妹的饭菜点过还没有来,小泥鳅来了。他上楼梯直接走到台前,将一个荷叶包着带些泥灰的物什放在“无不知”的桌子上。呵呵一笑转身的时候看到她们,随即凑近悄声说:“二位小哥哥来啦?容小弟搭个桌子一起吃可行?” 吴紫云刚想以男女共坐不方便拒绝,吴辛蝶用脚轻轻碰她一下,迅速瞄一眼剑穗。她马上想到小泥鳅与“无不知”的关系非同一般,那天若不是小泥鳅在旁边说好话,或许“无不知”仍会拒绝她们,那条救过她们性命的剑穗或许也到不了她们手里。所以她单手做个“请”的手势,幽幽地说:“小兄弟无须见外,我们弟兄那日见小兄弟便觉得很是投缘,以后不妨多亲近。” “多谢小哥哥抬爱。”小泥鳅拱拱手坐在吴紫云右手边的空凳子上,手拱着没有放下,“小弟叫小泥鳅,打小跟着爷爷在这附近拉网钓鱼,没有大名。敢问二位小哥哥怎么称呼?” “小姓吴,草字紫——”吴紫云刚要说“草字紫云”,吴辛蝶抢话了:“梧桐的梧,哥哥单字一个下雨的雨,小弟单字一个心。”吴紫云瞬间明白是应该小心点,等吴辛蝶说完轻轻点头。 小泥鳅欣然说:“原来是梧雨哥哥,梧心哥哥,小弟这厢有礼了。”说着竟认真的站起身子向她们分别拱拱手。其实那天晚上他已经偷听到她们是嘉兴落凤坡吴家的人,走之前还称呼她们姐姐,但她们不愿以真姓名示人他自然不能揭穿,能被她们接纳坐一张桌子吃饭他已经很高兴。 吴紫云微笑着还礼,随后把目光转回台上的“无不知”身上。“无不知”正在讲回家养老的太监陈琳,无意间巧遇受迫害颠沛民间的宸妃,回忆起当年被自己偷偷送出皇宫的小太子。吴辛蝶欠身拱手还礼,完了为小泥鳅倒杯茶,转身让跑堂伙计加一套筷子碗碟。 时间不大,饭菜陆续送上来,三人开始动筷。小泥鳅殷勤的为二人夹菜,盛汤,时不时帮她们分析几句台上讲的人物关系。吴紫云只听不说话,吴辛蝶听不明白的就会问,慢慢地和小泥鳅熟悉起来。 忽然,楼梯上传来一阵凌乱且响亮的脚步声,紧接着有二女三男大踏步来到台子跟前。一个飞扬跋扈娇声娇气的声音吼:“你就是无不知吗?御剑门的黄诚诚在哪?”大家的目光“唰”一下集中到台子前面吼叫的人身上,不知道什么时候二楼大厅已经满座,有些人要站起来歪着脖子才能看到。只见最前面站着个约十七八岁的女孩,身高五尺三寸,一身火红直裰火红披风,暗红厚底绣绒䩺,红底皂边绢帕包头,锦边红腰带下挎着把镶金锲玉鞘刀柄镶红玉的月牙刀,手里拎着马鞭。女孩身后和两侧面朝外站着三个彪形大汉,身穿奇异的毛皮衣帽,怀里抱着奇怪兵器——大号开山斧、长把狼牙棒、月牙戟。还有个与红衣女孩年龄仿上仿下的扎着两个牛角辫的紫衣女孩,手里拎着一个雁翅鎏金剪,斜背着一张轻弓。 “问你呢!老东西!你就是无不知吗?”红衣女孩见台上的老头仅仅抬一下头看看她没有说话,径直走到台边用鞭子指着“无不知”吼,鞭梢离他脑门也就两寸远。 “哟,几位,要打尖儿先找地方坐下好不好?您看,老爷子正忙着,各位先坐下喝杯香茶压压火。真不巧,刚好楼上还没有空桌了,请各位到楼下……”跑堂伙计陪笑过来招呼几个人,结果还没有凑近红衣女孩身边就被紫衣女孩伸手推个腚墩儿。旁边人哄的一下,有人安慰小伙计,有人指责紫衣女孩欺负人。伙计不但没有生气,反而自嘲自笑说:“这么滑?今天的地板谁擦的?”站起来继续陪笑说:“哟,几位爷,两位大姑娘,楼上真的没有位子了,请各位到楼下——”一句话没有说完“啪”一声,被打了个响亮的嘴巴,直接把伙计斜着掴出去在地打几个滚。这一下伙计被打的真不轻,等坐起来一摸半边脸肿了起来,疼得眼泪直流,可怜兮兮地看着紫衣女孩,张两次嘴巴想骂没敢。 “呀!把人打肿了!”“女娃娃家咋能这么凶啊?”“这哪来的野丫头?”“赶紧叫掌柜的,出事儿了!”“小伙计可真可怜!”“这帮是野人啊?凭什么打人?”“谁去隔壁叫巡检司的?把这野丫头锁起来锁上几天,看她还凶不凶?”“……”人们简直炸锅了,纷纷声讨紫衣女孩。 紫衣女孩却不以为然的站在那,照样掐着腰,虎视眈眈地与红衣女孩背对背。三个大汉也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依旧抱着武器呈八字形守在红衣女孩外侧。 “各位,各位客爷都别吵吵!巡捕张五爷来啦!麻烦各位客爷让让……”随着账房周东顺的吆喝声,大伙的声音慢慢降下来,只见一个身高近六尺身穿公服的巡捕顺楼梯大步上来。在场的大部分客人都认识这人,隔壁巡检司从九品巡捕张五福,土生土长的丹徒县洞仙乡人,自由酷爱刀枪棍棒、拳脚功夫,至今二十三岁还是空有一腔报国思想。 张五福走过来弯腰先看看跑堂伙计的脸,从怀里掏出个白瓷瓶倒两粒黄药丸给他吃了。边装瓶子边转身打量这几个陌生人,最后把目光落在紫衣女孩的脸上,一脸严肃的问:“你打的?为些什么事?” 没想到紫衣女孩看也不看张五福,反而来到红衣女孩侧面轻声说:“要不然走吧?看样子这老东西也不知道。” “哼!”红衣女孩狠狠地瞪一眼“无不知”,再次提高声音冲“无不知”吼,“你真不知道黄诚诚在哪?” 说起来“无不知”今天也够怪,平时有人打断他的说平都是温和的笑笑,客气几句接着讲说平。今天却无缘无故地擦起三弦,而且从被红衣女孩打断说平到这会儿都没有看过这几个人一眼,只顾着低头擦三弦,上上下下、前前后后仔细的擦,好像已经许久没有好好擦过了。 “哎?你怎么回事啊你?小姑娘,我问你话呢,怎么不回话?”张五福再次追问。 “杀了他!他不配叫无不知!”红衣女孩狠狠地撇出一句话转身往楼梯走,对张五福的话和满房子客人就像压根儿看不见。三个大汉也转身跟着走,抱狼牙棒那位还撞了一下张五福的胳膊,却只顾往前走,大脚丫子跺的地板嘭嘭响,看来不是反应迟钝就是跟主子一样心高气傲。 紫衣女孩没有走,举起手里的雁翅鎏金剪照“无不知”顶梁砸了下来。在场很多人惊呼,还有人忍不住大声提醒,他却纹丝不动。猛然间有根六棱铁棒探过来架住鎏金剪,随即向外一磕,紫衣女孩噔噔噔噔噔退出去一丈多,眼睛瞪圆了看着那个人。 “挡的好!”“张五爷果然厉害!”“好棍法!”“五爷把这丫头锁回去教训一下。”有客人大声喝彩,有人认为应该给紫衣女孩些教训。使六棱铁棒的果然是张五福,只见他轻轻摆手制止众人,向紫衣女孩走几步厉声说:“姑娘还要在此撒野?那就莫怪在下不得不先把你锁回去再行讯问。” “下地府问吧!”紫衣女孩娇斥一声身子窜起来,斜刺里飘向张五福,鎏金剪被她舞作一片金光,忽左忽右,呈弧形把他笼罩在金光内。 张五福的短棒约四尺长,挥动起来变成一团上下翻飞的黑影。穿的是绿袍青衣,个头大,练的又是外家功,左右摇摆形同树叶。紫衣女孩个子小身子轻,以轻功为基础施展开三十六路鎏金剪,一身紫衣兜着金光蹿来蹿去,像一只花蝴蝶。两人你来我往互不相让,大厅里顿时金风习习,人影绰绰,打的难解难分。 红衣女孩本来已经走下几个台阶,见同伴没能杀死“无不知”还与另一人打起来,又返回来站在楼梯口。三个大汉则并排站在她身后,把楼梯口挡的严严实实。 大约两刻钟,紫云女孩的速度慢下来,招式开始重复。张五福的招式依然浑厚有力,也已经开始盘算用什么招式制服对方。忽然,楼梯口寒光一闪,三个黑点分两个方向分别射向张五福和“无不知”。有人发现喊“呀”都没有喊完,两点寒光已经到张五福跟前,他赶忙用棍拨打,身子同时向右闪,黑点掉落竟是蛇形透骨钉,锋利的钉头还泛着蓝光。张五福刚想责问谁这么没有风度用暗器伤人,右肩膀重重挨了一剪把,把他打的身子一歪险些摔倒,不由得跳出圈外瞪着大眼睛寻找。另一枚蛇形透骨钉本是冲“无不知”的哽嗓咽喉,谁知他把三弦轻轻向上一扬,“呲唥”一声火星飞溅,蛇形透骨钉巧合的被边上那根弦挂一下,竟掉头往回跑。紧接着又有人跟着“呀”,声音未尽紫衣女孩斜着窜起来,硬生生撞在楼梯口的立柱,疼得她呲牙咧嘴却一声不吭的抱住肩膀。 “呀!是小黑蛇!”有人失口叫出声来。大家纷纷看向紫衣女孩,她左肩膀下方锁骨旁边果然插着一枚黑色蛇形暗器,她却看向旁边一米多远的红衣女孩。红衣女孩一探手又拿出三枚蛇形透骨钉,刚要扬手发射“无不知”说话了:“姑娘家不应该如此心狠手辣!老朽劝你想想清楚,这三枚铁钉发出来你可要损失两个手下了!你那两颗奇花玉露丸是绝对救不下他们四人!” “你!你怎么知道我有两颗玉露丸?”红衣女孩的表情已经不止生气,而是又气又恼又诧异。 “因为他就是无不知。”小泥鳅笑呵呵地出来,调侃似的指了指紫衣女孩,“一刻钟之内,如果你还不给她喂药,那就可以省下来留给他们了。”话说完食指转了个方向正对着她身后。 “咦?你这野小子怎么也——哼!你们几个大男人居然联合起来欺负我们两个女孩子!不要脸!”红衣女孩骂完转身来到紫衣女孩身边,从怀里取出个黑瓷瓶,倒出一颗药塞她嘴巴,拉住她胳膊转身往楼下走。 “慢着!你们还没有交代为什么打伤店伙计!”张五福喊。然而那二女三男根本就没有理会他,出店门直接骑上马飞奔而去。张五福无奈地看看小泥鳅,又冲周东顺和小伙计摊开手发牢骚:“这都是些什么东西嘛?听不懂人话!”说完揉揉肩膀来到小泥鳅跟前,“你好像知道他们来路?” “我?我只知道一点点皮毛,你要想知道问爷爷好了。”小泥鳅说着回到两姊妹桌子坐下,续些茶端手里慢慢喝。 “老爷子,您老说说,”张五福转身来到台子跟前,“晚辈待会儿回去还要记录在案,将来再遇见她们一定要——” “再遇见她们可别轻易动手啦。”“无不知”淡淡一笑说,“方才那红衣女娃就是自称小魔女的凌霜霜,是峡西大成教教主凌肃的小女儿。打小就养成飞扬跋扈,目中无人的品行。” “峡西?她大老远跑这里来干什么啊?”张五福问。 “找人啊,五爷没见她一上来就问老爷子黄什么在哪?”有人插话。 “她们要找的黄诚诚,是御剑门少门主。据说二人还有婚约。”“无不知”说着喝口茶,淡淡地叹口气说,“造孽呀!” “照您老这么说那姑娘是在找相公,那刚才您老怎么不告诉她她相公在哪呢?也免得向您下死手了。”后边有人纳闷的说。 “鞥——”“无不知”轻轻摇头,“如果我说实话,就得告诉她黄诚诚在京城找另一个姑娘,只怕又要闹出更大的篓子。如果我不说实话,纵然能骗她一时,可回过头她想明白了照样记恨我。唉,有时候知道的多了反而会成为负担啊!” “到底怎么回事啊?老爷子您仔细说说,如果黄公子是个寻花问柳的浪荡公子,野丫头还找他做甚?要是我干脆把他砍了。”两姊妹隔壁桌的大叔忍不住发牢骚。 “呵呵,还真让赵二你说对了,那女娃找黄诚诚就是要杀他,然后好喜欢她三师兄乔俊。”“无不知”笑了笑,“各位既然都感兴趣,咱就先把《金水桥陈琳抱妆盒》暂时放放,说说这个川东御剑门。你别看小魔女凌霜霜想杀黄诚诚,她老子凌肃却是一门心思促成这门亲事,为的就是要与川东乃至整个巴蜀最具势力的门派联姻,他的大成教想走出峡西也就指日可待了。”讲到这,他把三弦轻轻连拨,新故事正式开讲,“御剑门已经有两百多年历史,最初也不叫御剑门,叫铸剑庄,祖师爷欧阳好冶当年号称大剑震巴蜀,在大宋朝真宗年间就闯出了名号……” 从铸剑师混到成名剑客,再到协助朝廷有功被御笔钦封御剑山庄牌匾,再到发展成为川东数一数二的门派,上下两百多年的盛衰沉浮,几代人为之历风霜洒热血,从“无不知”嘴里讲出来是一个跌宕起伏的说平故事,在川东甚至巴蜀老百姓眼里是个不朽传奇。当“无不知”把御剑门的历代大事说差不多,由远至近响起了二更的梆子声,老爷子把醒木一拍,今天的说平到此为止。老爷子开始埋头收拾家什,人们相继下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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