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连载 再见了大别山 第一章
本帖最后由 罗绘 于 2024-3-18 16:59 编辑再见了,大别山 题记: 他们在茫茫人海中相遇,是老天安排给人们做风流话头的,并不是要让他们相守终身。
第一章
在苏北平原临近大海的地方,有一个古老的小城叫黄海。 悠悠串场河水,从楚州沿着范公堤向东,流经小城的南面,形成一道天然的护城河,然后又向南在海安注入通扬大运河。早在两千多年以前先秦时期,先民们就在这一带“煮海为盐”,到了南宋时期,串场河两岸出现了许多盐场,串场河犹如一条飘逸的玉带,将盐场串联起来。河水日夜流淌,将盐运往南方、北方,运往全国各地,又源源不断将国家财政收入的主要来源盐税,输入皇家内库。 小城始于西汉初年建县,西晋时设郡。直到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城中还保留着文庙、贡院、县衙等旧时建筑,还有城门、城墙。1937年冬,南京沦陷后,日军沿泰州、海安、东台,长驱北进,国民党政权弃城而逃,城门四开,城内秩序混乱,城郊的不法之徒便乘机进城抢劫;又怕日后政府回来追查,便于抢劫后纵火焚烧。1938年春,日军飞机对小城狂轰滥炸,占领小城后,又放火焚烧。经此两劫,小城几成废墟。1941年1月,新四军在此重建军部,建立抗日政权,小城成为共产党领导的华中敌后抗日的中心,城西的泰山庙,就是当年新四军军部和中共华中局旧址。建国后小城的主要街道建军街,即因此命名。 时光迅速,转眼已到了1970年,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已进入第5个年头,“九大”已经胜利召开,汹涌澎湃的革命造反浪潮也已趋于平息,小城渐渐从狂热、喧嚣、不安中,又恢复了往昔的宁静。冬天晚上8点以后,小城便归于岑寂,大街小巷,路灯朦胧,冷冷清清。临街的店铺、民居,大多已关门,窗户透出黄色的暗淡的光亮。建军街路旁的法国梧桐伸展着光秃秃的枝桠,北风吹着满地滚动的落叶,发出飒飒的响声。城中心的忠字塔西边的五层邮电大楼还开着门,楼顶上像星星一样的灯光,在昏暗的空中闪烁,忠字塔上的大广播喇叭里,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报的《新闻和报纸摘要》,在寂静的寒冷中显得格外清脆、响亮。忠字塔四周是一个广场,广场的南边和北边,各有一个用木板搭建的露天舞台,“文革”最初的那些年,人们每天都在这舞台上跳忠字舞,演文艺节目,开批斗会斗争走资派、牛鬼蛇神;现在舞台隐映在暗淡的灯光影里,一个人也没有。在邮电大楼的西边,还有一个亮着灯光的地方,那是城里的电影院。此时,电影院中间入口的两个小门关着,两边出口的大门已经打开,里面正在放映的末场电影就要结束,门口有几个卖五香蛋的小摊贩,都将脑袋缩在竖起的衣领里,弯腰曲背坐在小板凳上,等着电影散场后最后一批生意的光顾。散场的人群像潮水一般从两边的大门里涌了出来,兴致勃勃地谈论着他们已看过多遍的电影的内容,有人学着电影中人物的台词:“高,实在是高。”大街上立刻热闹了起来。散场的人群中,有一对少年男女,那少年高高的个儿,身体清瘦,脸在影院里被闷得红扑扑的,身穿一件黄色将校呢军大衣,头戴一顶带帽檐的黑皮棉帽,走到门口时,他伸出一只手推着旁边拥挤的人群,护着身旁的少女;那少女梳着两条齐肩的辫子,系着花围巾,上身穿一件略显肥大的毛蓝色洋布棉袄,闪动着美丽的大眼睛,看了一眼身边的少年,在门外的寒气中打了一个寒噤,然后戴上口罩,将两手在胸前拢进棉袄袖子里。人群又像潮水一样迅速地退去,大街很快恢复了沉寂,忠字塔上的大广播里,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和报纸摘要》已经结束,在播放《国际歌》。少年和少女站在电影院门前,少年对少女说:“再走会吧。”少女点了点头,少年到一个小摊边买了两只五香蛋,然后和少女向东走到忠字塔,又沿着解放街又细又长、青砖路面的街道,往北走去。街上偶尔遇到几个行人,匆匆忙忙地往温暖的家中赶去。从北边新洋河上吹来阵阵凛冽的寒风,透过衣领、袖口,钻进棉衣,刺入骨髓。路旁的树枝和低矮的屋顶上,蒙着一层薄薄的白霜。有一个流浪汉,在医药公司批发部门前的台阶上,打开随身背着的铺盖,背对着街躺了下去,脚边趴着一条小黄狗,那是他相依为命、生死相随的伴侣。少女走过去,把两只五香蛋放在那人头旁,那人没有动,黄狗摇着尾巴站起身来。少年说:“你怎么也不留一个?”少女叹了一声说:“唉!真可怜,今天天冷了。你不能对你父亲说说,给他摘掉‘帽子’吗。”少年说:“我父亲现在也是个‘走资派’,自身难保。”那人动了一下,他原是地区商业局的秘书,被打成右派,整天背着铺盖到法院要求平反,已将近十年,精神有些失常,现在“公检法”被“砸烂”,哪还有人来管这些事,法院住不成了,也不回家,在街上流浪。 两人走到北街,在一家照相馆的橱窗前停住,橱窗里有一张8寸的“阿庆嫂”的照片,扮演“阿庆嫂”的不是洪雪飞,而是这个少女,他们每次经过这里,都要停足凝望。少女轻声对少年说:“走吧。”他们继续向北,来到城北的人民公园,在里面曲桥旁的一个亭子里停了下来。这两人是一对恋人,少年叫路淮海,少女叫周玲,都是初中三年级即将毕业的学生。在那个年代,学校已不大正常上课,1968年秋季中学复课以后,大部分时间都是用在了学工、学农、学军、挖防空洞、拾砖头、修战备公路上,“学习无用论”思潮漫延盛行。学生们没有学习的压力,但也感到生活的寂寞无聊,渴望中苏之间开战,好做个英雄,人人都想到部队当兵,当不了兵就到农村插队,毛主席说:“农村是一个广阔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也正是由于这种无聊,在中学生中普遍出现了谈恋爱的现象,那爱情虽是朦胧的,却是最美好的。 淮海是城里“五.七”中学的学生,周玲是城里红大附中的学生,他们虽然不在一个学校,但淮海早就认识周玲,周玲是一个美若天仙的女孩,在这个城里最有名气的地区“三代会”宣传队演阿庆嫂,城里的中学生和许多男青年都认识她。淮海在见过她以前,就常听母亲说她长得漂亮,他的母亲和周玲的母亲在同一个单位,见过周玲。周玲知道自己的美丽,很骄傲,人们传说,全中国的男人,她除了王心刚谁也看不上,这使许多想她的男生对她望而却步,但淮海听后却很高兴,因为有很多人说淮海像王心刚。其实他并不像王心刚,但他的确长得很漂亮,丑人各有不同,而漂亮的人则总是有点儿像,淮海的姐姐有几个同学就曾讨论过他像谁的问题,有的说他像王心刚,有的说他像《南征北战》里的张军长,但更多的说他像达式常。 可是周玲家成份不好,父亲解放前是城里开小布店的老板,母亲是她父亲的童养媳,解放后公私合营,父母都成了集体商业的从业人员,特别是她还有个叔叔在台湾,这属于台属家庭,入党、参军、提干乃至结婚都要受到很大影响,因此她的父母希望她长大后能嫁给一个革命干部家庭,以改变自己家庭的颜色。淮海的父母都是建国前参加革命的领导干部,母亲正是周玲母亲单位的领导,因此周玲的母亲对淮海家很巴结,常到淮海家来,眼巴巴地望着淮海,这又使淮海很高兴。 1969年元旦期间,为迎接“九大”召开,地区文教系统举行了一次中学文艺会演,淮海在学校宣传队拉手风琴,也参加了汇演,在后台见到了周玲,这是他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见到周玲,真想上前去和她说话。机会说来就来,时值冬天,气候寒冷,周玲化好妆在等待上场时,衣衫单薄,冷得瑟瑟缩缩,淮海便赶紧将自己身穿的军大衣脱下来给她。她有些意外,没有说话,但接过了大衣,对淮海微微一笑,认出了他就是那个“穿军大衣的人”。淮海的这件军大衣,不是他平时常穿的父亲的那件将校呢军大衣,是他的在沈阳军区某部当司务长的表哥给他搞的带毛领的棉布军大衣,在当时,穿军大衣、穿黄军装、戴黄军帽,可是非常引人注目的,一般都是当地空军驻军、军分区和建国前参加部队的老干部的子女。淮海感到很高兴,她接受了他的关爱,而且他还将有一次和她接触的机会。会演快结束时,周玲卸了装,换了衣服,来给淮海还大衣,不自然地向淮海道了谢,但并没有立即离开,淮海说:“我认识你母亲,你母亲常到我家来。你母亲和我母亲在同一个单位。” 她笑逐颜开地问:“是吗?那你母亲也在糖烟酒公司,在哪个门市部?” 淮海说:“她不在门市部,在公司里,叫何兰云。” 她扬起两道细细弯弯、像描画过的眉毛,闪动着美丽的眼睛问:“是公司的何经理吗?那你就是路大海?” 淮海说:“大海是我的小名——你是怎么知道的,听你母亲说的吧?” 周玲脸红了起来,羞怯地点点头。以前淮海看见的周玲,都是化过妆在舞台上的形象,今天所见则是真实、本来的形象,那浮着红霞的美丽的面容,就如春天绽放的桃花一样艳丽,这个让他梦中也在思恋的人,现在就在他的面前。面对着淮海的目光,周玲显得有些不好意思。这时,一个男生走来喊道:“周玲,戴老师找你,你怎么在这?”那人说着话,眼睛怀疑地紧看着淮海。淮海认识此人,叫肖志强,在全城中学生中可是个明星人物,地区少年乒乓球单打冠军,地区“三代会”宣传队里的男主角演郭建光、杨子荣,是很多女学生的偶像。他家住在县轧花厂宿舍,和淮海家住的地区商业局大院隔着一道围墙。他父亲是轧花厂的文书,家庭出生地主,爷爷解放前因汉奸罪被人民政权处死。 周玲连忙站起身对淮海说:“谢谢你,我先走了。”走了几步,又转身朝淮海看了一眼。以后许多年,她的这一目光一直留在淮海的脑海里,每当想起,就心潮激荡,无法平静。淮海目送着周玲美丽的身影匆匆消失在侧门那边,仿佛觉得如在梦中。但肖志强的出现,也让他感到很不安,他想:肖志强喊了一声就把她带走了。 自此以后,淮海就陷入了情网,白天、夜里总在思念着周玲。他改掉了跟人打架的毛病,心中常常涌出一种崇高的情感,努力要使自己的言行举止配得上这个天使一般美丽、纯洁的姑娘。他想能再见到她,每次上街,总要绕道从她家居住的板桥北巷经过,但一直没有再遇到她。他犹豫再三,无法控制,给她写了一封信,但她也没有回信。他又连着给她写了两封信,她仍没有回信。那一个春节,他过得闷闷不乐,“她不回信,也就是拒绝了我。拒绝就拒绝吧,喜欢我的女生多的是,也在三代会宣传队的军分区豆副司令的姑娘豆百花,长得也很漂亮,风情万种,城里中学生的梦中情人,见到我总是毫无顾忌地向我抛媚眼,还有我们大院里的姑娘,哪个不喜欢我,我又何必死乞白赖地缠着她呢?”这么想着,他心里松快了一些,但周玲的音容笑貌还是在他眼前浮现着,他实在无法将她从心中抹掉。 春天里的一个星期天,他上街买东西,又绕道来到板桥北巷,在巷子里来回走了好几趟,可依然还是没遇上她,她家小院的门关着,临巷的一扇窗子上遮着白窗帘。他失望地走出了巷子。可是,当他路过周玲母亲所在的糖烟酒门市部时,周玲的母亲在里面急急地将他叫住,他走进去一看,原来周玲也在里面。周玲的母亲对周玲说:“他就是我常对你说的路大海,我们公司何经理的儿子。” 周玲红着脸说:“我知道。” 母亲问:“你知道,你怎么知道的?” 淮海说:“阿姨,我们认识。” “你们认识,你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她诧异地问。然后像是捡到了一个欢喜团子似的,兴奋地对淮海说:“大海,上我家去吧,今天在我家吃饭,酿酿(娘娘,就是姨娘、阿姨的意思)烧好吃的东西给你吃。周玲,你快带大海回家去。” 淮海求之不得,但周玲还有些犹豫,她母亲又对门市部主任说:“这是公司何经理的儿子,和我家周玲是朋友,今天到我家吃饭,我请个假先回去。” 她所在的门市部,在电影院对面,离家很近。她把淮海带到家里后,拿了一个菜篮子,对周玲说:“你陪大海好好谈谈,我去买菜。大海,你爱吃什么,告诉酿酿,酿酿去给你买。” 淮海说:“阿姨,我不在这吃饭,过一会就走。” 周玲母亲假装生气地说:“怎么,酿酿烧的菜你不喜欢吃,今天是礼拜天,不上学,在这里玩玩。周玲,你不要让大海走,我马上就回来。”说完匆匆出了门。 周玲把淮海带进一个房间,那是她和妹妹的闺房。房间很小,摆着一张小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个衣橱,临巷的小窗子上遮着白色的窗帘,桌子上方的白粉墙上,贴着许多从画报上剪下来的电影明星照片,有王丹凤、王晓棠、秦怡、赵丹、孙道临、张勇手......淮海注视着最大的一幅王心刚的照片,转头看看坐在床边正注视着他的周玲,周玲的脸红了起来。在王心刚的照片旁边,还有一张放大的周玲扮演阿庆嫂的剧照,就是街上映红照相馆的橱窗里陈设的那张照片。淮海问周玲:“你还有这张照片吗?也给我一张。”周玲从抽屉里取出一本相册,里面都是周玲从小到大的照片,有许多是她演戏的艺术照:舞剧《草原英雄小姐妹》中的玉蓉、李铁梅、小常宝、喜儿、吴琼花,还有穿军装的英姿飒爽的女解放军......淮海不禁涌起一阵强烈的怜爱之情:她是多么地热爱生活,热爱美啊!她也崇拜解放军,想成为一个女兵。 周玲从相册里拿出一张扮演阿庆嫂的照片给了淮海。淮海说:“我可没有照片送给你。我害怕照相,只有3岁时跟姐姐一起照过一次,还是照相馆免费给我们照的。” 淮海又问周玲:“我给你写过三封信,你收到没有?” 周玲从床垫下取出三封信,问:“是这几封吗?” 淮海接过一看说:“是的。你都没拆啊。” 周玲说:“我以前常收到这样的信。地区史专员的儿子,也在我们学校,老给我写信,寄电影票给我,约我晚上到公园见面,我把信交给老师,老师巴结他的父亲,不处理他,反而训斥我,以后这种寄信人地址不明的信,我就一概不拆。”淮海问她:“是他家的哪个儿子?我和他家的老二和老四打过架。”周玲说:“我不知道,就是长小胡子的那个,像个流氓。”淮海说:“他家弟兄4个都长小胡子,老四胡子长不出来,天天用刀刮,用生姜擦。”周玲又说:“我妈妈还叫我对他客气一点,后来妈妈又说我有眼光,看得远,说他爸爸现在也被打倒了,还不如我们‘黑五类’。”淮海心想,我爸爸现在也靠边站了,幸亏我妈妈又被解放了,要不周玲的妈妈也不会这样巴结我家。 吃过午饭后,淮海没有回去,在周玲家待了一个下午,他真恨时间过得太快。周玲的母亲还要留淮海吃晚饭,淮海不肯。周玲的母亲是个小市民习气很浓的女人,说话时总带着过度夸张的表情和动作,对淮海的热情过了头;周玲的父亲又矮又瘦,小脑袋上长着稀疏的黄头发,还是活嘴子、六指,邻居都叫他“十不全”,他对淮海很拘谨,没有主动跟淮海说过一句话。但这样的父母却生出了两个全城最美丽的女孩,另一个是周玲的妹妹周颖,才上小学三年级,那眉眼长得跟她姐姐一模一样,但性格跟姐姐不同,很活泼,口口声声叫淮海路大哥,要淮海带她去看电影。 过了几天,淮海又到周玲家来,约周玲晚上看电影。他把电影票递给她,她不接,她母亲见了,急忙接了过去,说:“看电影你怎么不去?你不是最喜欢看电影吗。大海,你放心,晚上她肯定去。晚上你到这儿来吃晚饭,吃过饭一块去;看完电影来吃夜宵,我泡圆眼(桂圆)炒米茶给你吃。”电影院就在周玲家巷子东边,晚上淮海在电影院门前等了有半个小时周玲才来。电影结束以后,淮海又领着周玲往北到人民公园,再从公园经过城西老城墙路,绕了一个大圈。从此,他们就常常在晚上到人民公园约会。 今天,是周玲大喜的日子,她接到通知被分配进了地区纺织厂,淮海请她看电影为她祝贺。1966年“文革”开始以后,中学停课闹革命,到1968年中学才复课,因此,六六、六七、六八三届小学毕业生,都同年上初中,合并为一届。周玲是小学六六届,淮海是小学六七届。到七0年冬天初中毕业时,此前六届,即三届高中、三届初中俗称“老三届”毕业生,都没有安排工作,上山下乡了;而七0届同届即将毕业的小学六七、六八两届初中毕业生,也不安排工作,继续升入高中。只有周玲他们这一届分配工作,而且还是全部分配进国营企业,这真的是很不容易的事。周玲当时已被省淮剧团看中,此时样板戏红遍全国,演员是除军人外最让人羡慕的职业,但周玲不去,她说:“我要当一个真正的工人阶级,那比在舞台上扮演工农兵更好。”淮海也不希望她去当演员,像她这样漂亮的姑娘在舞台上抛头露面,是不会有什么好事的,现在那些知名的、漂亮的女演员,哪个不是有权人物的玩物,或者做老婆、儿媳。红线女已年过40,还做陶铸的情妇(作者注:红线女,广州粤剧团知名花旦演员,“文革”时诬传是陶铸的情妇)。黄海县杂技团的女演员,一个个都被团长睡过,连一个躺在桌上、用两腿蹲大缸的像大缸一样的胖姑娘也未被放过,团长被人告到县委组织部,以“腐化”罪名受到查处,组织部又将部里的一名干部派去当团长,不久这个新任团长也因与女演员“搞腐化”被查处。淮海的表姑父,一个“三八式”老干部,五十年代末任灌口县委书记,当时县淮海戏剧团有个演“正宫娘娘”的女演员(作者注:淮海戏,苏北地方剧种,有“拉魂腔”之称。发源地在沭阳县),大眼睛、大鼻子、大嘴巴,奇丑无比,但化妆后却美艳绝伦,每晚演出后不卸妆,去和县委书记睡觉,后来这个“正宫娘娘”的演皇帝的丈夫受人指使,告到了地委组织部,县委书记又因在三年自然灾害时期贪污粮票,两罪并发,被判刑劳改,“正宫娘娘”也上吊自尽了。 淮海想到部队去当兵,长期见不到周玲,周玲如果当了演员,他能放心吗。听到周玲进了纺织厂,他很高兴,他说:“黄海纺织厂是全地区最大的国营企业,厂革委会主任是我爸爸的老乡、老战友,他们是一齐出来参加革命的;以前是建阳县委书记。他的夫人是厂里组织科长。以后可以请她帮你入团、入党。” 周玲问:“你怎么办?继续上学吗?” 淮海说:“不,我实在不想上学了,准备当兵去。” 周玲说:“可是你还不到当兵的年龄呀。” 淮海说:“这没问题,找人到公安局改一下就行了。如果我们能一起参军就好了。” 周玲摇摇头,说:“这怎么可能呢。” 淮海说:“怎么不可能?部队需要有文艺、体育特长的人,被他们看中就可以直接带走。” 周玲说:“我们‘三代会’宣传队的肖志强,去年就是被部队看中准备带走的,但他家庭出生不好,最终还是没有去成。” 又是这个肖志强,听到这个名字,淮海就会产生一股妒意。他说:“肖志强好像对你很有点意思,六九年元旦会演,我见他老围着你。”。 周玲说:“他老向我献殷勤,也给我写过信,但我怎么可能理他呢!” 淮海说:“怎么不可能?你们都是‘三代会’的主角,郎才女貌,金童玉女,经常在一起演戏,接触多了,还会没有感情?” 周玲生气了,说:“你把我当什么人了!你以为我轻易地就答应了你,也会轻易地答应别人?倒是你们这些公子哥儿靠不住——部队里也有女兵,你到了那里可不要看花了心。” 淮海说:“那不会的,部队战士谈恋爱是违反纪律的。” 周玲说:“你还怕违反纪律?我看你到部队也是个不守纪律的兵。就算战士不准谈恋爱,提干以后不就可以了吗?” 淮海说:“不守纪律的兵怎能提干呢?不管能不能提干,我不会忘记你的,我无法想像,我还会爱上别人。” 周玲说:“淮海,听说你要当兵我心里很不安。你如果当上了兵,我当然希望你能在部队好好干,当了干部对我也有好处。但又听说部队干部结婚还要‘政审’,我的家庭出生可能过不了关。” 淮海说:“现在想那么多干吗?真的那样,大不了我脱掉军装就是了;我可是爱美人不爱江山。” 周玲有些忧郁的脸上露出了微笑,斜着瞧了淮海一眼,说:“反正你的嘴是够会哄人的。”在月光下,她的笑容和眼神,让淮海感到心醉。 黄海地区的天气,十一月下旬还不太寒冷,但昨夜刮了一夜北风,今年的寒潮提前袭来,气温骤降,人们都穿上了棉衣。寒星在冰冷的天空闪烁,冷月将树枝乱七八糟的影子铺在地上,从北边新洋河面上吹来寒冷的北风,周玲背转过身去,双臂紧拢,瑟缩着身体说:“淮海,我冷。”淮海解开军大衣,想把大衣脱下来给她,但又迟疑了一下,然后一把将周玲揽进怀里。周玲没有拒绝。淮海的心猛烈跳动着,他们交往已有两年,却连手也没有碰过,他曾多少次在想像中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但当面对着她时,又退缩了,他常恨自己不像个男人,但这个圣洁的女孩,他又觉得那样做是玷污了她。今天,他终于不再犹豫,他不是圣人,实在是无法抗拒这美丽的诱惑啊! 周玲在他的怀里,微微颤动着身体,因为冷,也因为激动,仰着脸对淮海说:“我长这么大,还从没被哪个男人抱过,我是把这当做贞操的,今天我把贞操给了你,如果哪天你变了心,我的生命也就结束了。” 淮海看见她的美丽的眼睛里沁着泪水,怜爱地说:“你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姑娘,我怎么会变心呢?除了幸福,我不会给你别的东西的。” 周玲说:“你又哄我了。” 淮海说:“你老说我哄你,我哪回哄过你?你就不会对我变心吗?我如果到部队当兵,还真的很不放心。” 周玲把脸贴在淮海温暖的胸前,低声说:“我不是随随便便就会爱上一个人的,既然爱上了你,就永远不会变心,就是死也不会变。” 淮海说:“你怎么老是说这种不吉利的话?我是和你开玩笑的。” 城南很远的地方,传来纺织厂汽笛的鸣叫声,在招呼上夜班的工人们上班,十点半钟了。淮海把军大衣脱下来,让周玲穿上,两人走出公园,往西走去,然后又向南转向城西老城墙路。寒气给路边的水洼结了一层薄冰,脚踩在冰上,发出冰块碎裂的轻脆的响声。他们在老城墙路的南头走进一条寂静幽暗、又细又长的巷子,巷子里静得能听到他们自己走路的声音。风在无人的巷子里乱窜,云在天空的黑暗中飘动,一轮新月默默地窥视着人间。他们走出巷子,看见在登瀛桥东的路边,也有一对青年男女紧挨在一起,男青年正把披着花头巾的姑娘往怀里拉,低声说着话,姑娘用双手撑住他的胸膛,脑袋后仰,嘴里冒着呵气,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打你嘴巴!”接着就压低声音娇滴滴地笑起来。突然,那个男青年拉着女青年向西边的登瀛桥跑去,神色恐慌,就像是夜里走路遇见了鬼。在他们身后,有3个男青年在向他们跑去。那一对男女已经跑过了桥,消失在黑暗之中,那3个男青年停住脚,朝着淮海和周玲这边转过身,指指点点,然后走了过来,他们走路的姿势与众不同,就像螃蟹一样,撑开两条膀子,大叉开两腿,脑袋随着脚步的节奏,像鸡啄食一样一顿一顿的。淮海对周玲说: “我们遇上流氓了。” 周玲被吓坏了。“淮海,怎么办,我害怕。”躲到淮海身后,双手紧抱住淮海。 淮海握住周玲发抖的手,说:“别怕,有我呢。” 那3个青年走了过来,果然是3个流氓,都留着飞机头、小胡子,穿着小脚裤。为首的一个流氓“唷——”地怪叫了一声,说:“小姑娘,挺漂亮的,还是个假洋鬼子女解放军,哥们就喜欢女解放军。” 另外两个流氓在他身后肩挨肩、东倒西歪地站着,其中一个粗矮身段、大冬天只穿着红色球衣的流氓,双手插在裤兜里,两眼斜看着淮海身后的周玲,另一个细高个儿,很随便地站在那里,一只脚伸出去,手里拿着一把弹簧刀,把弹簧刀在另一只手掌里拍打着,在昏暗的路灯下,弹簧刀发着白森森的亮光,也用色眯眯的眼神盯着周玲。淮海不由产生一阵寒栗,想起他家居住的大院里的一个地区副局长的女儿,晚上和恋爱对象出来,在东门闸被那一带的流氓劫持到附近的一个工厂的食堂里,轮奸后又把食堂炊事员找来给他们烧夜餐,那个炊事员两眼紧盯着浑身瘫软、一动不动躺在切菜案桌上的姑娘,她身上的连衣裙被撩上去,蒙住了脑袋,两腿弯屈,被扯破的短裤挂在一条腿上,一条沾着血污的月经带扔在案桌下。流氓对炊事员说:“怎么样,给我们做顿吃的,也让你玩一次。”炊事员犹豫了一会,然后拿块抹布,擦去姑娘大腿和案桌上的血污,爬上了案桌。那姑娘从此精神错乱,病情发作时就脱光衣服。一次,淮海和周玲在东郊通榆河边,看见通榆河大桥护栏外面的自来水管道的中间,站着一个姑娘,虽然头发盖住了脸,但淮海还是认出了就是那个姑娘,他大叫一声:“不好,她要投河!”话音刚落,那姑娘已纵身跳了下去,幸好有航船经过,被救了上来。他们看着那姑娘被人从水里拖上来,浑身湿透,披头散发,躺在河岸边,嘴里往外流着脏水。周玲紧张地拉着淮海的衣服,淮海把那次的事情告诉了她,她含着眼泪,神情凄楚地低声问:“她的男朋友哪去了?”淮海说:“一遇到流氓,就溜得没影了。”当时正值全国严打期间,为首的两个流氓和那个倒楣的炊事员被枪毙了,城里的流氓销声匿迹了好长时间。然而,自三年自然灾害以来,国家已十年不招工,六五年以后大学又停办,后来虽然恢复了部分理工科大学,但全凭“推荐”,不用高考,读书已无作用,一代代青年长大后,在社会上无所事事,为了解决城镇青年就业问题,规定每家只留一个子女,其余全部上山下乡,知青们到农村后,最初的新鲜感一过,吃不了那里的苦,就回城里闲呆着,老实一点的,每天上街捡桔子皮,到建筑工地找小工做,晚上到工厂去看露天电影,有那一等顽劣的,就成天打架,偷电线,跟踪女人……今天这伙人见到周玲,是肯定不会放过她的;但他们今天要倒楣,我已有两年没跟人打架,正好教训教训他们。 淮海凶狠地问:“你们想干什么?” 那个为首的流氓说:“我们干什么?我们是治安巡逻的,你们深更半夜、一男一女,又干什么,是不是流氓阿飞?” 淮海冷笑道:“你们也配治安巡逻,分明他妈是小流氓!” 为首的流氓又怪叫了一声:“哟荷,个狗日的,还让你说对了,我们正是流氓,乖乖把这个小婆娘留下,我们让你走。快滚!。” 拿刀的瘦子惊喜地凑近为首的流氓,说:“四哥,你看,那个女的。” “什么?” “好像是演阿庆嫂的那人。” 为首的流氓看了看周玲,发出恐怖的笑声,说:“还真是的,这么巧。把这漂亮的小婆娘带走,我要教育教育她。你怎么还不滚蛋!”说着伸手来推淮海的胸口。就在这瞬间,淮海猛地一个弹腿,踢中了那人的膝盖,那人立即摇晃着往后退去,倒在地上,拿刀的人赶紧过去搀扶,另一个流氓没想到会发生这种情况,急忙从裤兜里往外拔手,但慌里慌张拔不出来,被淮海从侧面狠狠一拳打在耳朵上,他只觉“嗡”的一阵响,耳朵和嘴里流出血来,负痛跑掉了。干净利落,一分钟解决了战斗。 淮海朝最先被打倒的人走去,拿刀的人吓得直往后退,倒地的流氓正翻转身往起爬,淮海踢了他一脚,说:“看你们这熊样,还做流氓。知道吴三的胳膊是怎么断的吗?”抓住他的后衣领提了起来。 那人站起身,恭恭敬敬地说:“那你是鲁大哥?” 淮海说:“我就是路大海。去把你们八卦阵的流氓全部叫来吧,我在这等着。” 那人连忙说:“不敢不敢,小弟不知道是大哥,得罪得罪。”一边弯下腰摸着膝盖。 淮海对那个拿刀的流氓说:“你,过来,把刀给我。” 那人不敢过来,那个耳朵挨了一拳的流氓也探头探脑地站在一边不敢过来。为首的流氓喊道:“过来,把刀给大哥。” 拿刀的人畏畏缩缩地走了过来,淮海接过刀,远远地扔了出去,那瘦子转着脑袋望着刀飞出去的方向,淮海说:“怎么,你还想把刀捡回来?明天到串场河去捞吧。”瘦子说:“大哥好大力气。”淮海对为首的流氓说:“下次再让我遇见你们,就没有这么客气了。”抓住他的手一使劲,那人立即呲牙咧嘴叫了起来。 淮海带着周玲,向东穿过通向工人文化宫的巷子,周玲拉住淮海的胳膊,靠在淮海身上,说:“真把我吓死了。早听人说你会打架,果然名不虚传。” 淮海说:“自从认识你以后,我就没再跟人打过架。今天遇上流氓,跟这些家伙没道理好讲,他们只认识拳头。” 周玲说:“你要是去当兵,以后谁来保护我呀?” 淮海说:“你以后晚上演出结束,不能一人回家,特别是东闸和西门登瀛桥这一带不能来,这些地方有流氓团伙。还有,以后到纺织厂,可能要上夜班,上下班时也不要一个人走路。” 走到周玲家门口,周玲把军大衣脱下给淮海,淮海抱住周玲要亲吻,被她推开,轻声说:“被人看见。不早了,快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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