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剑如梦 发表于 2023-11-23 09:58:57

远方有座城(下)

晟竺的父亲可犯了急,仿佛神经短路一般地愣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办。晟竺的母亲却异常积极,象训练有素的狼狗干净利落地扑向垂涎已久的猎物一般,毫不犹豫地从爷爷手里夺走了那串钥匙。紧紧地狠狠地抓在手心里……爷爷颓然坐回去。婆婆哭出了声。大队书记、生产队长、山弯里威望最高的两个老头儿,他们神情凝重地见证了一切,脸上的表情,说不出是喜是悲。晟竺的母亲渐渐地趾高气扬起来。她的穿着打扮,从头到脚都是山弯里的妇人们难以企及的,更是她的父母们不敢想象的。她也开始诅咒起晟竺的爷爷婆婆来。晟竺的父亲第一次看见她骂爷爷时,很不识相地冲过去,想要揍她一巴掌。但他高高扬起的巴掌始终没有落下。晟竺的母亲以一种异样的带着某种惊惧的眼神直视着晟竺父亲高高扬起的巴掌。在一阵短时间的沉寂后,她的脸上闪过一丝讥嘲的神情,转而变成了愤怒。她一脚踹在了晟竺父亲的裤裆上。晟竺父亲高高扬起的巴掌戛然而垂,双手捂住自己的胯下,象一只失了脊梁的哈巴狗,灰溜溜地,带着一种受伤似的哭音,进屋去了。以后,每逢晟竺的母亲咒骂爷爷时,晟竺的父亲就只有躲在门背后的角落里,浑身瑟索,发狠似的抽着叶子烟卷儿。院子里的邻里,是很少来干涉的。因为日子都这么多多少少有点别扭地过着。何况谁又愿意领教晟竺母亲的手段招惹是非呢:她能够不停地不重复语句地翻根根抄底子地咒骂一个人三天三夜。爷爷死了。不知道他在天国可好。晟竺老惦念着爷爷的话:“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那里高楼大厦成群,人人丰衣足食,没有恨,没有怨,欢乐和睦。”晟竺恨起自己的母亲来——曾经在爷爷面前许下的愿望还没有实现,爷爷却已经走了。这一切,晟竺隐隐觉得,自己的母亲应该是有一定的责任的。婆婆已经责无旁贷地承担了先前大半由爷爷承受着的晟竺母亲的责难和谩骂。婆婆也因为长年累月不停地劳作——这在她年轻的时候是从未如此劳累的。年岁又不断地增长,体力一天一天地不济事了,就象一台发条松弛的闹钟,渐渐地将要动弹不起来了。只是因为晟竺的母亲她的儿媳妇的威严,她又不得不勉强支撑着。有一天,也不知道因为了那般原因,婆婆竟然还是惹恼了晟竺的母亲。以致于晟竺的母亲发疯似的骂起婆婆来,她搜肠刮肚,好象要穷尽山弯里所有最恶毒的字眼儿。但她还是不解气,最后竟扑向已经萎缩在一旁不停战抖的婆婆,将要把又瘦又小的婆婆掀出门去。婆婆小脚伶仃,身体又虚又弱,怎么抗拒得了怒火三丈而又年轻体壮的晟竺的母亲?婆婆终于在绝望地哀嚎起来:“救命哪——”这可轰动了邻里,惹恼了一院子人——虽然大家的日子都这么磕磕绊绊地过,也免不了三天两头发生一些家庭纷争,但几乎都是关着门在自己家里头,不至于闹得如此鸡飞狗跳。全院子的大人小孩呼呼啦啦地涌到了晟竺家的门前。几个年轻力壮的男人在自家老人的示意和老婆的允许下,冲过去,把婆婆从晟竺母亲的手里抢了出来。他们甚至气势汹汹地要动手捆绑晟竺的母亲——他们的想法,大概是想借此机会重振雄风,杀鸡给猴子看;但是他们的鲁莽举动很快就在身后几声不大不小的咳嗽声中偃旗息鼓了。晟竺的父亲吓得屁滚尿流,急得抓天地左阻右挡,替他老婆晟竺的母亲打掩护。晟竺的母亲大概是被这种场景吓蒙了,愣在那里,上气不接下气,脸胀得发紫,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当她终于明白发生了些什么事情时,她的眼睛一下子发绿了,眉毛变红了,头发也一根一根地竖起来,完完全全变成了一个魔鬼。她狂呼乱叫,张牙舞爪。她撕扯自己的衣服,满院子地乱滚乱爬乱跳……三五个身强体壮的男人才控制住她,把她绑在了椅子上。院子里的女人们都暗自高兴哪——自己的那声咳嗽是多么明智,多么及时,而且一举两得。按照山弯里最习惯的作法,晟竺的父亲扑爬筋斗地请来了阴阳先生,一个十足的瞎子。阴阳先生在晟竺家的堂屋里摆起了他的坛坛罐罐做法事。堂屋里,招魂纸烧得通红通红,烟雾腾腾,夹杂着此起彼伏的叶子烟卷的明灭,那气味儿呛得人直淌眼泪。瞎子象个木头人一般坐在那里。满嘴唧唧呜呜咿咿呀呀地胡言乱语,十个手指头不停地动来动去,做出一副通天知地掐古算今的架势。突然,瞎子浑身怵栗不停。在一番虔诚地祷告之后,他竟然诚惶诚恐地宣称,晟竺的母亲已经被母夜叉大仙招为关门弟子,得道为神。慌的一屋子看热闹的人七手八脚给晟竺的母亲松了绑,齐刷刷地跪倒一叭啦,磕头作揖,唯恐恭敬不及而大祸临头。婆婆竟然也在之列。晟竺的母亲倒很安份,似乎还满有那么一回事儿。然而晟竺疑心那不过母亲为逃脱村民们的责难而装疯罢了。那个狗屁的阴阳先生大概怕招惹母亲反给自己引来不必要的麻烦,反正他只需要混吃混喝得点钱财,既然人们都相信他的胡言乱语,当然就可以随便地打胡乱说啦。晟竺愈发恨起他的母亲来。晟竺的母亲照样动不动就咒骂婆婆,甚至已经毫无顾忌地动手推搡婆婆。满院子的男女都不再评说晟竺母亲做法的对错,有的人甚至在与晟竺的母亲碰面时,还畏畏缩缩露出几分恭敬的神色。婆婆差不多变成了一个只会出气进气的木肘肘儿——晟竺的母亲怎么拨弄,婆婆便怎么转动。然而婆婆究竟已经无法再利索地干活。煮饭时,婆婆常常坐在灶门前发呆,灶里的火燃灭了也不觉察;喂猪时,婆婆先前只一下就可以把潲水桶提到猪槽边,现在她却只能那么一点一点地挪,挪一下休息一会儿;洗衣服时,先前不出一晌午就可以做完的活计,现在一天也难得做完……婆婆时常觉得腰酸背痛脚软手软,半夜里哼哼哈哈没个完。但是晟竺的母亲却说,婆婆头辈子是一条懒牛,阎王爷罚她这辈子活该受罪。晟竺笃恨自己的母亲了。然而,他知道他无法改变她。因为,他感觉到母亲待他也远不如从前的和气了。那些时常央求她的人们纵容了她的骄逸专横,她好象越来越觉得自己就是神的化身,拥有无边的法力。晟竺护着婆婆,母亲便连同他也骂上了。晟竺帮助婆婆做些力所能及的家务活,母亲已便不发一言地走过来纠扯着他的耳朵,一边走一边大声嚷嚷:“短命儿儿!我叫你搞啥子?读书去吧!”晟竺还真有点担心她会如同她所说的一样把他的耳朵扯到后夹窝里去。晟竺的父亲,除了劳动和对偷偷摸摸地在婆婆面前表现一些恭顺以外,别无发言权。他对晟竺的母亲自己的老婆仅有的一点反抗,不过明里做着为虎作伥的事情,暗地里跪在婆婆面前痛哭流涕。这也很使晟竺觉得伤心,他实在不明白,自己的母亲为什么会这样禽兽不如地对待爷爷婆婆;而她又为什么这样轻易地绑架了全家人甚至全弯人的意志。晟竺觉得自己不能再在这个家呆下去了,老实地说,是他日益觉得这个家不容他呆下去了。晟竺决定走了,走出这个家,走出这个山弯,到爷爷告诉他的那个地方去:那里高楼大厦成群,人人丰衣足食,没有恨,没有怨,欢乐和睦。这个念头在晟竺地脑海里产生已经很久了。她很自己的母亲,恨这个弥漫着陈腐怪味的山弯。可是他也清楚地知道,他还不能走,他常常问自己:外面到底会是怎样的一个世界呢?他想不清楚。倘若外面的世界还如他现在的山弯,他又能够去哪儿呢?他也还没有足够的钱。母亲给他的零花钱——这一点,曾经让他令全弯的同龄人羡慕不已,他一分一文也舍不得花。他在他的床里面的墙壁上贴着床沿掏了一道狭窄的缝子,正好放进他的存钱的小铁盒子,里面存着十元三角七分——这些钱已经可以买到足够全家人吃两三个月的大米。他计划,如果出走,这些钱将是他一路的盘缠。晟竺打算存足二十块时,就离开家。二十块,对于山弯里的大多数人来说,也是一个大数目。冬天的脚步在大地徜徉。花儿凋谢了,种子睡在花瓣里。草儿枯萎了,根埋在泥土里。可是,人呢?人老了,他们的幸福将栖息在哪里?冰冻着泥土,阳光的热力象哈出的那点热气,怎么也抵挡不住那些附着在身上的寒冷。大地,田野,油菜地。一个老人,确切的说,一个老妇人。她瘦小的身躯瑟缩成一团。她破旧的衣服,在寒冷的西风里打着寒颤。她稀疏的头发散乱成的鸡窝状。她伸出几乎无法弯曲的只有骨节和一层皮的手,一棵一颗地拔拉着田里的野草。她象一盏油已经耗尽的摇曳于风中的残灯。她拔拉得那么艰难,却又那么执着,那么顽强。她一点一点地积蓄力量,一点一点地把力量贯注在野草上,一点一点地把它的根从泥土里抠出来―――她终于倒在了冬天的油菜地里,她的手指还插在泥土里的草根上,支撑着她的身体,这使得她的身体没有压倒一棵油菜苗——晟竺的婆婆就这样离开了人世间!晟竺是在学校的教室里被他的父亲拽回家参加婆婆的葬礼的。他的学校离家三十里。头天夜里下了一场小雪,山野里到处还星星点点地残留些积雪,东一块,西一绺。崎岖的山路上,送葬的队伍拉成一条长长的线。晟竺为婆婆端着灵牌,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寒风刺着他裸露的双手,他的手指近乎麻木。有几次,他险些儿把婆婆的灵牌给摔掉。晟竺一遍又一遍地告诫自己,一定要拿稳,这是自己能为婆婆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一定要好好地把她的魂灵送到天国。婆婆的坟地就选在爷爷的坟堆旁。爷爷的坟堆上满是萧索的枯草,在风中哀哀地低嚎。晟竺下定决心走了。他决定去寻找爷爷告诉他的那个地方:那里高楼大厦成群,人人丰衣足食,没有恨,没有怨,欢乐和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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