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着红梅的白手绢
绣着红梅的白手绢——四十多年前的一段往事 一看见这张绣着红梅的白手绢,我就会想起四十多年前的一段往事。 那是一九六八年八月,我从县城上山下乡到一个边远的小山村当知青,和我一起来这儿当知青的一共有十三个同学。小山村很美,青山绿树,小桥流水。然而,我们却无心欣赏这美丽的田园风光,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劳累而乏味,而且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因为一些小病小痛,认识了大队的赤脚医生。她姓梅,我们都叫她小梅医生。说是赤脚医生,她并不打光脚板。她虽然同我们知青知青一样,也是农村户口,但工作毕竟是医生,业务属于公社卫生院管,每个月还有十几块钱的补贴,这在当时是很可观的。她对我们知青特别好,看病拿药,周到细心,而且一般不收钱。因为她和公社供销社的人熟,还常常帮我们知青,买一些当时要凭票才能买到的肥皂、牙膏、煤油、电池等生活日用品,我们都很感谢她,熟了以后,没事的时候我们都爱到她的小诊所坐坐。她很喜欢我们去,常常用瓜子花生开水招待我们,也很喜欢同我们摆谈,小诊所成了当时我们知青感情寄托的一个地方。 有一天,我不知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拉肚子,来到她的小诊所。她给我拿了几样药,倒开水让我吃了,又硬把我留下来,煮稀饭给我吃。在我吃稀饭时,她对我说:“我们还是同学呢!”她告诉我,她也在县城中学读过书,我读高中时她还在读初中。“在学校我还看过你演的节目呢!”她笑了,她说因为家在农村的父母同大队领导的关系不错,于是初中没读完,就退学回来当了大队的赤脚医生。听她这样说,我便觉得与她的关系更近了一些。后来,她有时也会到我们知青住的地方来,次数多了,知青们似乎也看出来了,她大多是来找我的。知青们开始开玩笑 ,说我走了桃花运,不久,在当地农民中也有了我和她的一些传闻。 初春的一天,她到知青点来找我,说她的父母请我到她家去耍。我再三推辞,她急得要哭了。我只好喊和我耍得好的小苏陪我,和她一起,沿着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去了她家。她家在半坡上,独户独院,是黔北农村很典型的那种木房子,虽然说不上气派,但却干净利落,井井有条,院里有一棵桃树,开得红艳艳的。她的父母非常热情地接待了我们。她和她的妈妈端茶倒水,推豆花、煮鸡蛋、切腊肉,里里外外忙个不停。她的爸爸则一边抽着叶子烟,一边陪我们在院坝头说话,问我们一些城里家里的事。我和小苏坐在板凳上,她的爸爸问什么,我们就答什么,生怕失礼,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一直到她来喊我们进屋吃饭。在当时缺吃少穿的年代,那天她父母招待我们的饭菜真的算是丰盛和奢侈了,她爸爸还给我和小苏一人倒了一大碗包谷酒。她的爸爸说:“虽然你们知青现在落难,我看要不了几年,一定会时来运转,将来县长、铁道部长还是你们知青的。”现在回想起来,一个普通农民,会有那样的远见,真的了不起。当时,我们知青都以为这一辈子自己就是农二哥了。吃完饭,天已经黑了。那天我喝醉了,后来自己说了些什么,怎么回到知青点,都不太清楚了。听小苏说,我吃了酒,话也多了,胆子也大了,说了许多我没吃酒说不出来的话,走路打偏偏,小梅医生一直送我们回到知青点她才回去。 就在去她家做客不久,大队领导找到我,问我愿不愿意去大队的小学当代课老师,每天作为一等劳力记10个工分,一个月大队还补贴5块钱生活费。这样的好事我当然愿意,我平常在队里做农活,劳累一天最多得7个工分,况且教书毕竟是脑力劳动,比上坡下田松活。我高兴地答应了,第二天就去大队小学报了到。 大队小学就在大队部旁边,离小梅医生的小诊所也很近。学校只有两间教室和一间办公兼保管室,教室外面有一个半截篮球场。我到学校之前,整个学校只有一个教师,也是代课老师,姓卢,嘴里含一根叶子烟杆,像个抱焉老头,后来我才知道是大队领导的侄儿,小学都没有读毕业。小梅到学校来对我说:以后就在她那里吃饭,反正她也是一个人煮饭吃。农村小学一般都是上午九、十点钟才上课,下午三、四点钟放学。我和姓卢的老师商定,他教一、二、三年级,我教四、五年级(那时的小学是五年制),都是复式班,几个年级的学生坐在一个教室里,给这个年级的学生上课时,那个年级的学生就自习或做作业。我每天早上在知青点吃了早饭到学校,上午上完课,中午在小梅那里吃中饭,下午学生放学后,在小梅那里吃完饭再回知青点。 在大队小学教书的日子,是我当知青最快乐最舒心也是最有收获的一段时光。我从教书中重新体会到知识的价值,一有空我就翻开过去读高中时的书温习,这使得我在1977年国家恢复高考时,作为“老三届”的考生,一举以高分考入贵州大学,那是后话。 每天我在小梅的小诊所里吃饭,开始还有些拘束,进进出出多了,慢慢地就随便起来,有时也开两句玩笑。看她忙不过来,我也去洗洗菜扫扫地什么的,她一看见就抢过去,说:“我来,我来,你去看你的书吧!”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对小梅有了一种说不出的感情,每天清早起来,总想早一点见到她,傍晚离开她回去的路上,也总有一丝淡淡的惆怅。现在想起来,那就是我的初恋罢,一定是的。 一个冬日的傍晚,刺骨的寒风夹着细雨,我在小梅的小诊所里吃过饭,天已经黑了下来。我起身准备回知青点,她低着头轻轻地说:“外面路滑,要不,今天别回去了!”我的心突然跳起来,没有说话,又坐了下来。那天晚上,我们两个人坐在火盆边,摆谈着,摆谈着,仿佛有说不完的话。她告诉我,她读初中时,有一次看到我在台上演节目,当天晚上就做了一个梦,说是和我结婚了。她说:“好羞人哟,这个梦我从没有对任何人摆过,你们知青一来的那天,我就认出是你。”她停了一下又说,“也许真的是缘份!”我的心里涌出一股热流,情不自禁地说:“小梅,你真好!”我们谈着已经过去的许多事,谈着以后的许多打算,终于谈到我们的婚事。她说:“我家妈说,结婚的东西早已经给我准备好了。”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煤油灯的火苗跳了几下便熄灭了,油已经燃尽。她说:“你去睡吧,明天你还要上课呢。”我说:“我们一起睡吧。”她没有说话,过了一会,才说:“你先去吧。”我脱下外面的衣服,在她的床上躺下了,黑暗中,我听见她在收拾炭火。后来,我又听见她闩好外边的门,来到床边,脱了外衣,睡在了我的身旁。我的心狂跳不已,不由自主地握住了她的手。那是我们两个人的手第一次握在一起,我感觉得到她的身子在发抖,我听见她轻轻地叫着我,说:“你不要害我哟。”就这一句话,驱散了我所有的邪念,那天晚上,我们真的像《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那本书中描写的少年保尔和冬妮娅那样,两人相拥到天明,没有做任何出格的事。 又是一个春天,当地的知青和农民们都知道我和小梅五一节就要结婚了。就在这时,省城的工厂来招知青,给了我们知青点一个名额,大家约定抓阄,偏偏让我抓到了。我对小梅说,我不想去。小梅却要我去,她说机会难得,你就去吧,结婚的事往后推一下没得关系。我走的那一天,她一直送我到公社上了省城工厂来接知青的大货车,分手时她送给我一张绣着红梅的白手绢,她说是她亲手绣的,还嘱咐我到了工厂别忘了给她写信。 后来的事情,就像许多小说和电视剧中叙述的那样,我变心了。到了工厂,我没有马上给小梅写信,大约三个月以后,我写了,可那是一封断绝关系的信。横在我和小梅之间无法跨越的鸿沟是户口。那时的农业户口和非农业户口有天壤之别,有了非农业户口,就有了每个月的粮食供应,要知道在那个年代,没有购粮证和粮票,是买不到一粒粮食的。小梅是农业户口,更要命的是,按当时的政策,子女的户口随母亲,这太可怕了!我知道自己这样做对不起小梅,但我还是这样做了。再后来,我结了婚,有了家庭,有了子女。在以后的岁月里,我和小梅完全失去了联系,只有分手时她送给我的那张绣着红梅的白手绢,我还一直珍藏着。 二〇〇〇年十月,我读高中的母校60周年华诞,老同学相逢,分外激动。当年在一个知青点的小苏一见面就给了我一拳:“你把人家小梅害惨了!”于是,我才知道,在我离开农村三四个月以后,小梅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人们再也看不见那张纯真的笑脸,再也听不见那清脆的笑声。慢慢地,人们开始议论,说她想嫁给一个知青被人家甩了。有人说亲眼看见她和那个知青睡过,还有传言说她去县城刮过娃儿……从此,她再也不谈自己的婚事,家里给她谈过几个人家,她死都不答应。她的诊所接连出了几回事故,上面说她不负责,把她的赤脚医生也给下了,回到家里成了农民。小苏说:“我是最后一批回城的,我临走时去过小梅家,她病得不成样子,你真的把人家小梅害惨了!”我无言以对,眼中流血,心里流泪。我真想一下子跪在小梅面前,向她认罪,求她宽恕。 事情已经过去了四十多年,如今我仍然不知道小梅在哪里。我也曾约小苏和我一起去乡下找过她,然而却没有结果。只有她送给我的那张绣着红梅的白手绢,让我时常想起这一段刻骨铭心的往事。 二〇〇九年十二月于遵义师院汇川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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