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绘 发表于 2024-2-1 16:30:16

长篇小说《再见了大别山》第二十九章

第二十九章


  新扩建的一营三连,除指导员外,都是原三营十连的人:连长是原来的副连长杨金坤,副连长是原来的一排长俞大刚,副指导员是原来的副指导员潘长寿,司务长是原来的上士刘玉林。七0年以前的兵大部分退伍,又征了一批新兵,七一年的兵成了基本骨干:刘洪湘任三排副排长,戴国强任一班班长,胥晓军当了一班副班长。蔡凤楼向潘长寿要求当上士,当上士好啊,协助司务长搞后勤供给,每天到镇上买买菜,还能经常到外地出差,还是正班长级。但刘玉林不要他,想让淮海当,指导员说:“路淮海不是当上士的材料,等党籍解决后,让他当文书。”蔡凤楼当了炊事班副班长。
  
  淮海在二排七班。二排长由副连长俞大刚兼任,不久刘洪湘调来任代理排长,二排唯一的六九年老兵苗粉喜任副排长。4个班长为:五班长储义民,六班长李建群,七班长曹大财,八班长崔建。淮海保留了副班长职务,但有职无兵,班里另有一个副班长,就是“村长”常宝传。副连长让淮海负责排里的政治学习,后来又让他当了连军人委员会委员,从此大家戏称他为“路委员”。七班还有1个老兵,是班里的团小组长,叫麻玉忠,是黄海地区建阳县人,他一有空就对着一面小圆镜用铁夹子拔胡须,嘴巴上光光的,他又有一个口头禅,“日你公公的”,因此人称“麻公公”。当兵两年,他家里人陆续死得只剩下一个妈妈,一天睡中午觉,他突然坐起来,愣愣怔怔地说:“我梦到家里来了电报,说妈妈死了。”果然第二天就来了电报,说他妈妈去世了。但他情绪始终很好,很活跃,讲话总想逗人发笑,做出种种鬼脸和滑稽动作,却总是别人不笑他自己笑得捂住肚子、喘不过气来,于是淮海又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小丑”。曹大财和常宝传对淮海都很巴结,他们都来自黄海农村,知道自己在部队提干希望不大,想退伍后能请淮海的父亲在城里给他们安排工作。每班还有8个新兵,七班的8个新兵中,有3个淮北兵,2个上海兵,2个江都兵,1个郑州兵。
  
  上海兵申之淼,外号“生字表”,是个馋嘴家伙,三句话不离吃,常哼一些上海滑稽小调,就连哼小调也离不开吃:
  
  “堂倌来碗阳春面,
  
  钢(酱)油哞(麻)油都(多)搁点,
  
  哞油都了汤才鲜……”
  
  每到开饭时,他就把脸凑到冒着热气的菜盆子上,大鼻子几乎要碰着菜嗅着,搓着两手,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说:“今咯毛栗子烧尼哦(猪肉),老好切(吃)咯!”
  
  上海兵和其它地方的兵不同,什么入党、入团、五好战士、立功受奖,全不在乎,更不想提干,只想混两年,退伍回去安排工作,而提干就不能回上海了。
  
  淮北兵从小到大都吃地瓜,没有吃过大米,开始吃大米还拉肚子,却个个长得高大、结实。“二姑娘”说:“说到淮北我就想起山芋,小时候就听人说过‘淮北山芋’。”上海兵常常拿此来调侃他们,说吃山芋有三大好处:一、不用桌子,不用凳子,蹲在地上就吃,二、不用碗,不用筷子,拿在手里就吃。三、不要菜,不要汤,有一口开水就能吃。还说:“一斤山芋三泡屎,回头看看还不止。”淮北兵任凭他们打趣,一声不吭,或者憨憨地笑笑。淮海很喜欢淮北兵和郑州兵,他们朴实、肯干,任劳任怨,但淮北兵大多文化低,学习、军事技术总是不行。
  
  李兰江到九班当副班长,他是淮海最敬佩的人和最好的朋友,老三届高中生,非常有才,能写文章,在宣传队除了拉大提琴,还做编剧、作曲,为人沉稳、谦和,人们肯对他说心里话,别人有委屈、痛苦时,他总是安慰人,耐心做思想工作。和团政治处的领导、营连领导,都保持着很好的关系。因为以前的“生活作风问题”那顶压在头上的沉重的帽子,一直得不到提拔。
  
  一天,淮海到三排找李兰江,在他那里看到一本书,是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的《鲁迅小说散文诗歌选》。他在目录上看到一篇《阿Q正传》,想起上中学时老师曾经讲过这篇小说,就看了起来。看后忍俊不禁,爱不释手,将书借了回去,又看了《狂人日记》、《理水》、《祝福》、《故乡》、《孔乙已》、《范爱农》、《藤野先生》……从此他就迷上了鲁迅的书,常请假到响洪甸新华书店去寻找,又写信给肖向红请她购买,肖向红请家里人在合肥新华书店给他买到了《鲁迅杂文选》、《鲁迅书信选》、《鲁迅日记》、《呐喊》、《故事新编》等几种书。
  
  春天里,二排离开连队,到一个地方打坑道,在离他们居住的村子约十里的地方,有一个小镇,叫鲜花岭镇。一天,淮海带着淮北兵张玉田到镇上去买书,张玉田说:“买书干什么,又不能吃。”淮海就先和他到镇上的一个小饭铺吃了一顿包子。饭店的对面就是镇新华书店,书店不大,营业员是个十七八岁的姑娘,穿着一件女式绿军装上衣,一条蓝色军裤,梳着两条短短的辫子。她惊奇地直看着走进门来的淮海,看得淮海很不自然。淮海望着柜台里的书,移动着脚步,那个姑娘隔着柜台站在他对面,也随着他的脚步移动,眼睛还在看着他。淮海对着姑娘笑了笑,他的笑容就像是献给她的一束紫玫瑰,打动了姑娘,姑娘也立刻泛起满面笑容。淮海买了三本薄薄的小书《原始社会》、《奴隶社会》、《封建社会》,问有没有鲁迅的书,姑娘说没有,但可以给他找,以后寄给他,红着脸拿出一个新的笔记本,叫淮海留下通信地址,淮海犹豫了一下,还是写了。
  
  几天以后,那姑娘给淮海写来了信,信中主要谈学习,说她喜爱看《青春之歌》这一类小说,但现在这些书都成了“毒草”,她无法理解,请淮海给她指导。淮海给她回了信,姑娘立即又给他回信,而且接二连三,频率很高,还寄来了两套书:浩然的长篇小说《艳阳天》和《金光大道》。淮海将钱寄给了她。一次,排长派张玉田到村邮政代办所取邮件,张玉田把姑娘的来信拿给淮海时问:“镇上卖书的那个小姑娘还在给你写信呀?”于是排里的人都知道了。淮海担心再和她通信会闹出事来,影响军民关系那可不是小问题,就不再给她回信。一次,指导员来看望他们,他又向指导员汇报了此事。
  
  指导员宗振国,江苏徐州市人,1964年兵,性格豪爽,心直口快,喜欢讲俏皮话。原在军区政治部宣传部任新闻干事,后调到南字六0七部队任团政治处文化干事,部队扩编后,又调到一营三连任指导员,团政治处组织股的苗干事,资历比他浅,和他一起下到一营,当了副教导员。他两年前在十连体验生活时,刚来的那天晚上,淮海他们排上大夜班,淮海和六班的顾准、七班的吉红军3人留下拿夜餐。他们到伙房取来夜餐,正坐下准备吃饭时,拉在后面的吉红军满面笑容地走了进来。吉红军什么时候都是一副笑咪咪的脸,但这一次他笑得有点异样。只见他诡秘地把头凑到淮海面前,伸开两手,手里是三只香肚。淮海一见非常高兴,问哪来的。吉红军说是在伙房发现的,正好一人一个。淮海说:“我们三人分两个,还有一个给宗干事。”他就盛了一碗饭,去把宗振国叫醒。宗振国一见是香肚,也很高兴。这时,顾准忽然说他肚子不舒服,不想吃,淮海和吉红军正好一人一个吃了。第二天,指导员把他们三人找到连部,追查“伙房失窃”事件,原来那三个香肚是第二天早饭切碎用来拌在青菜里的。因事情牵涉到宗振国,遂不了了之。在宗振国体验生活的几个月里,淮海和他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宗振国回团部后,淮海还常去看望他。
  
  宗振国的爱人是个非常漂亮的幼儿教师,南京市人,20岁出头,比宗振国小10岁。她到部队来探亲,淮海在宗振国的宿舍里遇到了她,宗振国给他们作介绍,还开玩笑说:“来,一回生,两回熟,握握手吧。”把淮海闹了个大红脸。她用一双热辣辣的眼神看着淮海,淮海总觉得她有点像潘金莲,这样的老夫少妻恐怕长不了。后来,1976年9月国丧期间,宗振国回徐州探亲,在火车上喝酒,被开除党籍、军籍,老婆果真和他离了婚。后来有人看见他在南京中央门车站当搬运工。
  
  到三连当指导员后,宗振国对淮海很关心,也很器重,几次在支委会上说:“我们基层连队党员队伍文化水平太低,有文化的战士的作用未能得到充分发挥,比如路淮海同志,要好好加以培养。”淮海经常给他抄写书籍、文件,还把给连里黑板报和营部广播站写的文章,拿给他修改。他叫淮海在写作上下点功夫,说如果能在《人民前线》报上发表一、两篇报道,就能调到团政治处去,在机关更能锻炼人。他喜欢和淮海聊天,常谈论文学、历史。有一次他们谈到莎士比亚,淮海说:“这些现在都成封资修的东西了。”他把手一挥,不以为然地说:“什么‘封资修’!马克思在著作中还经常引用莎士比亚的诗呢,列宁也喜爱托尔斯泰、契诃夫的小说。毛主席不是也喜欢看《红楼梦》吗?许世友说《红楼梦》尽是吊膀子的事,毛主席就叫他看《红楼梦》,一遍不行,至少要看5遍,以后哪个高级将领不看《红楼梦》。就是那几个左派激进分子,不是也看《红与黑》?”他的这些话,要是被人报告上去,足够被打成攻击革命领袖的现行反革命。淮海想,难怪他会从军区机关下到团机关,又从团机关下到基层连队。但淮海喜欢他这样的人,为人真实,待人真诚。
  
  不久,宗振国将淮海推荐到团政治处新闻报道组,让淮海有了接触各机关单位和基层连队的机会。他到一连去采访,一连是水冶连,负责从铀矿石中提炼出铀的半成品。女兵排的排长黄苏萍陪他参观了生产过程。过程很简单,将从山上工地运下来的铀矿石放到输送带上,传输到被称之为“老虎口”的粉碎机里,粉碎成绿豆大小的碎矿石,再将碎矿石用输送带送到硫酸池中,浸泡几天后,将硫酸浸泡的液体输送到一种特制的内储树脂的柱状设备中,进行重复过滤,最后提炼出一种“浅鹅黄色浆糊状”的东西,这就是制造原子武器的半成品。男兵负责矿石粉碎、矿渣运送、设备维修保全,女兵负责过滤、提炼浅鹅黄色浆糊工作。她们的草绿色工作服上,全是被硫酸烧出的小洞。
  
  黄苏萍告诉淮海,1970年秋天,南京市从南师附中等6所中学的600名高中毕业生中,挑选出40名男生、40名女生,秘密送往解放军陆军指挥学院——江北花旗营工地,并规定不准和家人联系,不准偷跑回家,不准向任何人走漏消息。他们于1970年12月29日,第一批来到大别山,没有营房,女兵们住在老乡家里,男兵搭棚居住在野外。每天冒着风雪严寒,一边拿着伽玛仪寻矿,一边修建营房。军区许世友司令员和肖永银副司令员要求:先开展工作,后安营扎寨;先拿出产品,后办理入伍手续。当时她们都还不到20岁,都报着一种崇高的信念:宁可少活三十年,也要为国家核事业多作贡献。
  
  淮海给家里写信,要买一台照相机。家里最初没有答应,照相机可不是一般人能玩得起的东西,当时最高级的红旗20相机,售价6千元,全国也只有新华社一家使用,后因价格太贵停止生产。一台海鸥牌照相机260元,他父母两人一个月工资还不够。但经不住他死活纠缠,父母动了爱子之心,终于给他买了。他学会了摄影,通过摄影来反映基层战士的工作和生活。他喜欢给女兵拍照,到卫生队拍白衣天使,到通讯班拍女话务兵,更多的是到连队拍女兵们工作的场景。他把拍摄的照片,拿到镇上照相馆印出来,给女兵们送去。他拍摄的一张《大别山下女工兵》的照片,在《解放军画报》刊登,团政治处黄主任兴奋的跑到报道组,嚷道:“不错啊!小路,团长、政委都很高兴,要给你记功呢!”宣传股倪股长将画报剪下来,陈列在团部门前宣传画廊最显著的地方。
  
  后来,他又写了一篇通讯在军区《人民前线》报上刊出,文章中写道:大别山下的女工兵,不顾铀幅射对人体的伤害,为了国家的安全,忘我工作……宗振国从报上看到文章后,很高兴,给淮海打电话,叫他继续努力,政治处领导也又一次表扬了他。可就在他前途一片光明之际,突然有一天,政治处黄主任把他叫到办公室,办公室里还有两个没有见过的军人,王主任说他们是军区保卫部的,来找淮海谈话。淮海觉得很奇怪。其中一个姓师的科长对他说:“你知道吗?军区首长看了这篇报道很恼火。”
  
  淮海问:“恼火什么?”
  
  师科长说:“你泄露了军事机密。”
  
  淮海说:“我泄露了什么军事机密?”
  
  师科长问:“你说铀幅射会伤害人体,这些东西你是从哪里知道的?”
  
  淮海告诉他,是二机部派来的两位专家对他说的。那两位专家还说过这些女兵将来可能都不能生育的话,但这些淮海没有写在文章中。那两位核专家被带到南京去了,淮海也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对他的处理。调查人员回去汇报后,军区许司令员发话道:“这算什么问题?大惊小怪的。”于是两个专家被释放,淮海也逃过了一难,但他还是受到了政治处领导的批评,离开了新闻报道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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