锣鼓震天地,家乡的龙船季
本帖最后由 春江青苇 于 2024-7-28 07:41 编辑1 每年端午节一到,我家乡划龙船的信息就从网上如潮水涌来,今年为最。 我的家乡在无为市东部,是长江北岸的优雅水乡,划龙船是世代相袭的盛事,男人个个都是桡手。我们那里的人会说话就会哼龙船调:划呀划划船,彩呀彩彩船,划么划到划之乡……小调没有什么含义,就是好听,抒发情绪。 我的家乡划龙船原先并不知道是纪念屈原的雅事,纯粹是为了快活,因为屈原是个士大夫,离庄户人有点远,我们那里的先民们多为目不识丁,并不通晓书文历史。水乡人时时与水打交道,水域是水乡的大草原,船是水乡的骏马,草原赛骑马,水乡塞划船。 划船比赛为什么一定要在端午节开始进行,因为端午节农家已获得一季收成,豆麦已经归仓,但不是水乡主要农产品,主要农产品是秋天收割的水稻,所以午季作物叫做小熟。小熟到手,春荒彻底消除,手擀面,疙瘩汤,蚕豆糊,苋菜麦面粑粑,肚子将就能吃饱。其实,端午节是一年内的第一个收获节,有收获必有欢乐,水乡人一乐自然要划船。此时水稻陆续抽穗,农事相对松快一点,可以忙里腾闲地来那么点娱乐。常常是百船云集河面,以桡击水,两岸观众万人攒动,响雷般的欢呼声一浪更比一浪高。 近些年我的家乡划的都是标准的龙舟,为柳叶形的流线体,美观轻盈。过去大家更中意的是划农用船,拿来非常方便,又很亲切,选一条好船,架上龙头,挂上钊就是一条呱呱叫的龙船。 所谓钊就是船舵,钊的面积超过半个平方米,配上一根长毛竹钊杆,挂到船梢上,系上许多红飘带,非常气派。钊的模样是仿照关公的大刀,削铁如泥,无往不胜。另一层意思是我们那里的夏天往往会洪水成灾,要借用关老爷的大刀斩除水患。
2 我理解我家乡的龙船赛是一种极度狂欢,在狂欢中比试哪个村庄的船好,人能干。在我的记忆里划赢了并没有奖励,只是对手承认你赢了。我们那里龙船比赛并不叫比赛,叫干钊,或是得钊,可见坊间并不在意胜负。看情形好像只是为了释放,释放劳苦,释放贫穷,释放希望。这些年来,比赛的色彩一年比一年浓烈,这样并无不好,希望能够成长为一项体育竞技项目。 船要划得好,拉钊的人很重要,他掌握方向,不能偏离航道,确保赛程顺利快速。同时还要反应敏捷,在比赛关键时刻要能把钊拉出水面,减少阻力,使船速猛增。鼓手要有激情,擂鼓既要有震天动地的气势,也要节奏明快,鼓声就是号令,优秀鼓手非常难得。与鼓手相配是打锣的,打锣的敲的是黄铜大锣,锣声給鼓声助威。锣鼓打得好,保证输不了。桡手中,头桡等于是开路先锋,要高大威猛,尾桡要稳,协助拉钊的掌握航线,保持平衡。总之一船人要齐心协力,力争上游。 另外一种划法叫做游亲,就是不干钊,只走访亲友,这种划法是闲悠悠地荡到哪里唱到哪里。被访亲朋好友要用粽子、五香蛋、香烟、糕点等礼品上犒。讲究的船上载有戏班子,沿河一路唱着戏,戏文一般是《白蛇传》、《梁山伯与祝英台》等。如此,生活的账单丢向一边,大家成了一群水上散人,倒真的好像有谁在水一方等待。 我家乡的龙船赛实际是一个跨月的赛季,不是只赛一次两次,从端午开始,一直赛到农历六月初六,六月初六下午船必须上岸入库,龙头回家上架,船桡集体封起来,要在村头河边烧香放炮竹,至此一个赛季结束。
3 我十四岁那年初中在读,一个星期六傍晚回到家,四叔公来找我,叫我帮生产队画龙船桡子,就是在桡子中央画太极元和黑白双鱼。我答应后,四叔公说马上就画,要连夜画好,明天一早就要刷桐油。我画好了生产队要给我家记两个工分,因为按规矩请先生画桡子要包钱并请喝酒的。因为生产队里没钱,只好记工分,意思意思。我说我尽义务,不要记工分,四叔公说这是祖上传下来的规矩,不能破,必须要,图个吉利。 我在前面画太极圆和黑白双鱼,四叔公和另一个人跟后面给桡子刷明黄,直到鸡叫才完工,我稍睡了一会,天亮又去放牛和割牛草。这是我平生第一次与划龙船交集,四叔公说在历次画龙船桡子的人中数我年纪最小。 我们那里的龙船桡子不是长条形的,而是长方形,偏宽,偏短,很能吃水,而且起落很便利,动起来也好看,划水量大,我们的龙船比起赛来速度很快。那时候讲政治,龙船的旗子上我们姓大倪的倪字断然不能写,那样会搞宗族主义,于是我就在旗子上写了八个大字:石碑大队石碑小队。 文化大革命如火如茶(荼)的1968年,学校停课,我蜷缩在家。一天下午我在村头河边柳树下睡觉,被人拉扯上了船,说是要划龙船。有人说不能划,上面说龙船是四旧,四叔公说管他个臭鸟,老子种田舞大锹,怕他个屁呀!说着有人搬来了锣鼓,大家一声吆呵就催动兰舟出发。 这一次划的是非常普通的农业生产用船,没有龙船桡子,就用木锨,也没有大钊,就由一柄长桨代替,在河边采了一把柳枝扎到船头系缆绳的铁环上做龙头,没有打任何旗号。起初并不敢敲锣打鼓,离村几里路后锣鼓才响起来,并哼起了销魂的龙船调,似乎这世界一切如常,文化大革命好像不存在。太阳悬上河岸时,我们后面尾随上一条船,锣鼓齐鸣,哎呀,我们有同伙了。兀然,一声吆呵两条船都翻过堤坝进入了裕溪河,游游荡荡就到了仓头渡口。这时太阳已落山,河中锣鼓铿锵,双方桡手都唱起了龙船调,两岸围过来无数看龙船的人,是日为五月初十,河面上半圆的月亮洁白如雪,幽波如碎银闪耀,此刻的世界多么美好。 我们两条船为了不辜负两岸乡亲父老,干起钊来,干了三钊,不分胜负。忽然仓头那边又划过一条龙船来,这一来就三条船干钊,干来干去,谁也不知道是谁赢了,或谁输了,只是为了穷快活,过过船瘾。是啊,我们水乡人确实有船瘾,我每走到哪都非常喜欢侍弄船,我的船技一流。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当桡手,也是最后一次,那是十八岁的灿烂。此后我阔别了不说又想,说了又哭的亲爱家乡。 如今我在大洋彼岸放声为亲爱的家乡喝彩,一钊得胜,风调雨顺,年年繁荣,百业兴旺! 亲爱的乡亲们:划齐钊,上去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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