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和它的人们
坐在图书馆下午,冷气开得很充足,“轰轰”的送气声像是春天时分,在乡村里听见远处公里上的拖拉机欢腾的叫嚣声。偶尔抬头,前面铺排着无数张桌子,穿插着无数个黑色的头,这黑色的草原,间或随着冷气的风摆动。思想在万马奔腾,嘴里却一言不发,这是一片沉寂的草原。然而我的神思却飘到了远处的远处,那更为沉寂的乡村。 我想象不出没有农田,没有烈日下炎炎蒸腾着的那方土地的夏天是什么样子的。因为迄今为止,我所有的夏天,都在那一方静寂陈旧的水土里度过。 七月八月是最热的时节,在乡村里。阳光炙热地好像可以将土地烤焦,在直射的光线下隐约可以看见流动的灰尘。田里的水稻长得有半人高,翠绿色的,一片连着一片,田埂被绿色埋得看不见踪迹。稻谷的叶刃是锋利的,轻而易举就可以把手划出几条弯曲的伤口,蜿蜒得像河边的牧笛声,悠悠地出现,然后悠悠地消失。 在我的印象里,乡村的夏天是美好的。因为晨起时在远山重叠里的日出,因为在风中轻摇的满山的竹叶,因为夏夜此起彼伏的蛙鸣……然而木板车在乡村的路上吱吱呀呀地行走着,那脊背被压成弓形的老人并不能体会到我说的美好。他的板车上堆满了从田里摘回来的玉米,那不是新鲜黄嫩的玉米,那是熟过了头的,如同这乡村一样苍老坚硬的玉米,这样的玉米晒干了以后磨成粉,成了猪的吃食。那老人拉着这车玉米,黑色的布衫被汗水浸湿,后背呜咽着哭泣。枯枝般的手死死攥着板车前面的两根木“车头”,一步一步缓慢地爬着坡。他因常年劳作而弯曲的背,蓄了一生的力把子女射出大山后,不得不独自承受这生活的重量。 我相信他并不能体会到我所说的乡村夏日的美好,什么日出啊,竹叶啊,蛙鸣啊……相反,在他们的印象里,夏天留给他们的只是正午时酷热的风,因缺水而干燥坚硬的土地和无数个疲惫而辗转难眠的夜晚。 我常常在乡村的道路上看到这样的情景,拉着许多玉米或柴火的;扛着锄头从田里走回来的;从屋旁的菜地里抓了一把韭菜的;挑着两桶水从水井边走上来的……这些无数的平凡的农人在忙着过他们平凡的生活,日复一日。 《诗经》里“九月筑场圃,十月納禾稼”的生活方式被代代相传地保留了下来,他们年复一年地重复着。出生、成长、耕耘、埋葬,所有的人都沿着这条既定的人生路线走下去,单调,安稳。或许他们也曾想到过要改变,也曾想过要走出去,然而等到老的时候,他们会一个一个地接连地回到这块土地。这块土地对他们来说是一处归属,而且,对于他们来说,在田间挥舞着锄头比在花盆里种玉米更为合适。 沈从文“田园牧歌式”的乡村生活从来都不是真实存在的,那只是经过美化后的不自觉的自我欺骗与自我安慰。乡村的人自然纯朴,乡村的人情单纯友爱,那只是相对于浸淫在声色光影里的城市人而言的。如果你真正地生活在乡村里,那么你可能会发现,乡村里的人们并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可爱。 例如,新死了第二任丈夫的寡妇会被各种“克夫”的流言蜚语包围,从而被村里的妇女孤立。生了重病的孙子会被带去山脚“大仙”家里治病,强迫着灌下用神符纸灰做成的药水。关于山头田地界线的纠纷从来不会少,你来我往的粗言鄙语比厨房的潲水更臭不可闻。为这许多细细碎碎的事争论不休,让他们显得世俗无聊,但也莫名带点可爱。养育农人们的山水如此庞大而苍老,他们可以为一块两块钱红着脸争执半天,也可以在几杯酒中就消尽了往日的恩仇。 土地和它的人们啊,伟大而又渺小,淳朴而又世俗。 在夏天的夜里,打着蒲扇,搬出一把小板凳去打谷场上乘凉。晚风袭来,白天的火热渐渐平息下来,耳边只有蛙鸣与竹叶的“沙沙”声,无边无际的巨大的黑暗将你笼罩,唯见星星在头顶闪烁,还有不远处人家的灯火,偌大的天地间仿佛只有你一人。而在这个时刻,所有人都是伟大又渺小,满足又空虚的。
页: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