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假设,还是在全国艺术院校京剧学生电视大赛(简称“学京赛”)的现场蓦然产生的。 近年来,学习“梅派”的学生又多起来了。在不久前的第二届学京赛决赛期间,每场都有选手演唱梅派名剧,如《太真外传》《西施》《生死恨》《贵妃醉酒》《凤还巢》《穆桂英挂帅》等剧中的经典唱段。作为比赛的监审,我每天在现场听,反复听,听得多了,感觉虽然演唱水平不一,整体上还显得稚嫩,却都能够悦耳动听,富于感染力,而唱腔旋律又并不复杂,一派简约、平和,没有多少跌宕。于是就忽然萌生了假想:还是这些唱腔,如果梅兰芳没有唱过,没有留下供后人模仿的范本,还能产生这样让人百听不厌的美感吗?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戏在人演,腔在人唱,同样的旋律,不同的人唱会有不同的效果。尤为重要的是,原唱本身就是艺术创造的过程,就像书法作品中的字,经晋、唐、宋等历代大家写过,才呈现出美不胜收而又多姿多彩的笔墨、风韵,供后人临写。 由此,我想到了梅腔之美的构成和学习、传承不可或缺的几个方面。 一是天赋条件,包括嗓音和悟性。梅兰芳的嗓音,高宽清亮、圆润甜脆俱备,音色纯净,音域宽广,高低自如,这是创造梅腔的重要基础,也是学习和传承的基本条件。不能要求传人和前人的嗓音完全一样,但总要在一定程度上相仿和接近,方有可能体现流派的特色。还有悟性,嗓音好还要善于运用,即行家所称的“会唱”,在领悟大师演唱的精妙时能够找到并发挥自己好听的音,而非一味地“照本宣科”生硬模仿。艺术是需要灵气的,常讲的天才加勤奋,悟性属于天赋的一部分。当然,并不否认勤能补拙,通过分外下工夫体会、研习,得以渐入门径,在初学者中也是常见的。 二是演唱技巧。京剧的演唱以抒情为本,同时又极讲究韵味,而情与味均离不开精湛的演唱技巧,如吐字、发声、行腔、润腔和气息运用等各个环节。为梅兰芳伴奏多年的著名琴师徐兰沅先生,曾在谈到“梅唱的味”时说过:“腔学好了,对人物的感情掌握对了,而唱起来仍然是不得其味……重要的还有一个音法问题。戏曲的唱法有五音、四呼等等,但是一个有成就的演员的演唱方法,往往还包含许多不为人注意的‘小音法’(是我杜撰的名称),即所谓的法中还有法,这是非常值得重视和研究的。我与兰芳操琴的几十年里,深感他在演唱中,对许多小音法的运用实在有道理,归纳起来有颠音、颤音、挑音、滑音、压音、落音、刚音、柔音。”琴师按弦的指尖和演唱者的声带振动息息相通,没有人比前者更能洞悉后者创造的奥秘了。徐兰沅先生的经验之谈,揭示了梅兰芳在演唱技巧上的精细入微,悦耳动听中包含的对于声音的精致、精妙的处理。 三是审美追求和艺术修养。一种流派声腔体系的构筑,首先出之于创始人主观的审美意识,对如何为美、如何为悦耳动听的自我认知和执著追求。 梅兰芳曾经表示:“我对于舞台上的艺术,一向是采取平衡发展的方式。”平衡,也称作均衡,指矛盾相对的统一或协调,具体表现在声腔艺术上,是寻求声音的强与弱、收与放、轻与重、长与短、快与慢、刚与柔等对立关系的有机统一,对其和谐、适度的完美处理,平和中正,恰到好处,体现了中国传统的美学原则,在表面的规矩平易中显现着深沉含蓄的内在魅力。 如果说,演唱技巧的娴熟自如源于掌握大量的传统剧目,多年研磨和舞台实践的锤炼,那么鲜明而执著的审美追求,则是和深厚的艺术修养分不开的。梅兰芳深受传统文化的熏陶,与知名的文化人士密切交往、合作,同时注重从文学、书法、绘画等兄弟艺术门类中汲取营养。弟子言慧珠请教唱《洛神》如何能有“仙气”,他的回答是:“我并不知道自己的表演有‘仙气’,我想所谓‘仙气’大概是一种修养,你多读读《洛神赋》,多看看顾恺之画的《洛神图》,是会很有好处的。”这一点拨,恰恰道出了他在从艺过程中“多读”“多看”的深得助益。 梅派演唱艺术,一直被行家视为易学难精,所谓易学指的是唱腔简约平整,并不繁复出奇,适合初学模仿,“临帖”打基础;而难精,就包含技巧和内涵两个层面,相比之下,后者更难,如果缺少深厚的艺术积累和文化修养支撑,很难达到梅腔的理想境界。 假如梅兰芳没有唱过……一路想下来,发现竟是对经典源头的一次叩问。思路不禁再扩展开来,如果对于大师们创建的不同流派,传人都能以倒推的方式想一想,寻根觅踪,领悟其中的共性和不同的个性特点,对各自的学习、传承乃至日后新的创造,不是都会获得重要的启示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