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百合

王莉

　　（一）

　　“百合，我一定好好对你，等我们以后成婚了……”

　　“欸——可别许诺这么早，我爹娘都还不知道呢。”

　　女孩羞红了脸，下意识地摸了摸肚子。

　　“我说的是真的，我下回见了我爹就跟他坦白，说我非你不娶！”

　　“那我等你。”

　　（二）

　　刚回到家，门口就围了一群人，长庆见势从后门溜了进去。问了管家，说还不是那群讨债的村民。不用点明，长庆心里早有几分揣测，于是立马弯进堂屋。

　　“爹，咱们家现在条件还不错，为什么就非得为难乡亲们呢？”

　　“你小子懂个屁，要不是你爹我，这么多年来为你积下的这点财富，我怕你还在街头巷尾喝西北风！去去去，别挡我算账。”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佝偻在堂屋正桌旁，面对着满桌的银元搓搓手，目光流转。

　　“您每天就围着钱转，不累吗？”立在一旁的高个子青年围着老人转了半个圈，试图把他的注意力从桌上闪闪发光的东西上抽离出来。

　　他的激将法好像起作用了，老人抬起头，眯着眼打量着面前这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

　　“累？当初你娘就是因为心软，早早地把自家粮食分给其他人，最后自己穷途末路，所以才活活……这些你都忘了？哦，你小子命好，生在了如今这好世道，不缺钱不缺粮的，仗着你爹我，光嘴上快活，说‘钱没用，要那么多干什么’，等你老子我死了，看你怎么活！”老人袖子奋力一抖。

　　“当初娘也是因为一整村人的命所以才开仓救人，况且娘的愿望也是希望更多人活下来，毕竟当时情况危急，顾不了那么多了，我相信让娘再选一遍，答案也不会变的！”青年人显然是有些急躁了。

　　“你这是说你娘咎由自取，死得好是吗？”老人“唰”地一下从红漆木凳子上，整个人像后厨里正在火上沸腾的瓦罐壶，鼻子里喷出阵阵热气，胸脯急速上下起伏着。

　　“我不是那个意思……”

　　“别说了，你给我滚！咳咳咳……去你娘牌位前给我好好反省反省……看她养了个什么好儿子……咳咳咳……”老人用尽全力直起后背，抬起手指向门外，伪装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像小时候训斥儿子那般威严。

　　青年叹了口气，失落地走出堂屋大门，拐进了东南角最僻静的角落——那是娘在的地方，也是温存亲情的天堂。

　　（三）

　　百合是村子里少有的女教员，说不上什么知识分子，只不过识得几个字，读过几本书罢了，但在这种贫穷落后的小山村里教书实在是绰绰有余。在吃不饱穿不暖的年代，百合没有什么实质性的长处，除了姣好的面容和幸福的家庭环境，其他的确是捉襟见肘般的存在。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规律以及和孩子们朝夕相处下的天真纯良，养成了她柔情似水、随遇而安的性子，所以对于工资这一类的事情她自然是不大在意的了。可是有些人就不乐意了。

　　百合年芳二十，吃穿用度一律在家，开支也由家里承担，又因为还没出嫁，自然每月所得工资一应上交给家里保管，出嫁的时候再当作嫁妆还给百合。正值月末发工资的日子，百合又没领到工资，刚回到家坐下，母亲就开始念叨。

　　“这个月工资发了吗？”女人边剥豆角边抬头看女儿。

　　“还没，校长说是最近学校开支用度紧张，下个月一起发。”百合肚里空空，捡起桌上凉掉的馒头就开始啃。

　　“上上个月就没发，这个月还想拖欠，什么用度紧张，分明是想拖欠工资！我和你爹找他算账去，什么世道啊！真是岂有此理！”

　　女人说着就要起身，两手往身前的围裙上一擦，顺势解开打在后腰上的结。

　　“娘，别这样，算了吧。工资迟早会发的，咱家也不着急这一时用钱……”百合立马拉住怒气冲冲的母亲。

　　“什么算了算了，一码归一码，做人得讲诚信啊！他爹！跟我走！”

　　女人扒开百合的手，领着门口那个正在卖力砍柴的男人朝路边那座大木房子走去。

　　（四）

　　木房子不算奢华，但好歹也称得上是精致。环环相接、恰到好处的榫卯结构完美缝合所有接口，大宅院的布局既不拥挤也不空旷，只不过仆人和主人之间人口密集程度过于失调，歇脚住宿之地亦天差地别。

　　这个地方可是经过风水先生打卦占卜，花了大价钱才盘下来修建而成的。背靠青山，前临绿水，此刻又恰逢涨水时节，河面风平浪静，河里暗流涌动，从里面传来的是“哄哄”一般的山崩的声音。酷暑难耐，房子里住的老爷正在河边上乘凉，为此还专门修了个“财乐亭”，意思是有了钱才有快乐。据此，乡亲们私下里都叫“踩乐停”，说他只有践踏别人的劳动成果、勒索他人财富才能感到快乐，才可能停止他的恶行。

　　“挨千刀的，你给我出来！哪有你这样欺负人的！”

　　“他娘，这样说好像不太好，毕竟人家老婆当年也是为村里人做了大牺牲的。”一旁的男人轻拽女人的衣角，小声劝阻道。

　　“有什么不好，这些年来，我忍够了！要不是看在当年事儿的份上，我早就找上门来了，至于等到现在？”女人推开男人的手，继续朝着门口嚷嚷。

　　“你给我出来！我们好好理论理论，哪有你这样压榨人的，拖欠人工资，一月两月三月……”咒骂声洋洋洒洒，滔滔不绝。大多数农村女人没什么聪明劲儿，可那只嘴像鳄鱼一样，逮到了猎物不得手决不罢休。

　　“老爷，外面……”管家虽然对这一类的事习以为常，但仍旧得按规矩禀报。

　　“别管她。”

　　“是。”

　　半个小时过去了，除了连天的破骂声，一切如常。

　　“好！你不出来是吧，那老子就闯进去逮你！我今天非要个说法不可！”女人作势敲门送食材，趁着门开那一瞬间侧身溜了进去，拦也拦不住。

　　一进门就看到正在河边乘凉的人，拔腿就朝河边跑去，边跑边指着那人骂骂咧咧。管家跟在后面追，没了守卫，男人也借机跟在后面。

　　对峙局面出现了。

　　“你怎么进来了？管家呢？”老人诧异于女人的鲁莽，急忙从躺椅上爬起，四处张望寻找管家的身影。

　　“别说那些有的没的，你就说我女儿的工资发不发吧！”

　　“不是不发，是学校真的资金周转不当，发不了工资啊。”

　　“不可能！你办这个学堂就是为了挣钱，我们苦于村上就只这一个学堂，每年乡亲们给学校交的学费全部去了你的口袋，别以为乡亲们不知道附近这几个村，就我们村的学费是最贵的。大家都是看在你老婆的份上不和你计较，可你却不知好歹，处处私下欺诈我们，实在是太欺负人！你快把我家女儿工资还来！”越说越激动，手止差点就要点在对方的鼻子上了。

　　“你再指指点点，信不信我叫人把你拖出去！”老人再也没有受过这般屈辱，尤其是读过几年书，格外重视面子这回事。

　　“我就指你怎么了，做人不行还不让人说了。大家快看啊……这就是你们家老爷啊……尽做这些骗人的勾当！”女人虚张声势，朝外大声表率。

　　管家见形势不对，立即跑去叫人。

　　“你给我闭嘴！”那老人本腿脚不方便，此时像是被激怒的野兽，三步作一步走到女人面前，想要拿手捂住她那正在散播秘密的大嘴。站在一旁的男人急了，以为青天白日下，一个男的竟然要当街打女人，便立即上前护住自己的妻子，无意间推搡了老人一把。

　　不巧，老人本就站不稳，加上气急攻心，往后退了几步，左右晃了几下，一脑袋向后栽去，后面正是那条用大价钱盘来的河。

　　（五）

　　“娘，你们回来了，没事儿吧？工资要到了吗？”

　　男人抬眼看了一下女儿，什么也没说，由女人踉踉跄跄地扶着向房间走去。过了一会儿，女人出来了，对百合说：“别跟别人说今天的事儿。”

　　“什么事儿啊？”百合疑惑不解。“是没发工资的事儿吗？还是又发生了什么？”

　　“别问也别说，我们再过几天好日子。”母亲转身回房，留百合一人在堂屋坐着想。

　　几天后，村长来家里调查，说是长庆的爹死了。百合第一个想起的就是娘说的那番话，别有深意。女人客气地把村长请进家，然后说家里没茶了，让百合去隔壁家借点茶叶来。百合心里嘀咕着，却也只是照做。揣着茶叶刚跨进院门，就看到爹耷拉着头跟在村长后面走来。

　　“我送送村长，你先回去吧。”男人对百合说。

　　村长抬头看了一眼百合，从鼻子里叹出口气。

　　“哦。那您慢走。”百合朝村长恭敬地笑了笑。

　　（六）

　　谁曾想，那句慢走哪是对村长，应该是对他身后那人说的。

　　百合自此以后再也没见过父亲，长庆不知为何也突然无影无踪，村上人都说他去外地念大学了。即使杳无音信，百合仍旧坚守着“我等你啊”的海誓山盟。

　　当孩子生下来的时候，女人只是抱着孩子说：“可怜哦，真是个孽障，你不会想要来到这个世上的。”百合只以为母亲在说自己未婚先孕，给她丢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