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里,父亲很是严厉,从来就没有个笑面。 现在想想,是可以理解的,那时的他的确笑不起来。作为他第一胎孩子的我,一生下来就是个“软骨病”,身体极其虚弱,走起路来东倒西歪地踉跄。面对这般情景,当父母的怎么能不揪心地疼,又怎么能笑得出来!刚出生的时候,我三天三夜不哭不叫,几乎是奄奄一息。虽然在医生抢救下,从死亡线上挣扎了过来,但一些老人预测,这孩子将来必是废人一个,不如放弃算了。然而,父母没有放弃,他们把心痛化作了力量,抱着我跑遍了大小各个医院,甚至还多处去跪神拜仙,直至使心中希望的泡影在漫长的奔波里破灭。我在踉跄中逐渐懂事了,同时也在踉跄中注意到了父亲的眼神,那真正是一种无望、无奈又无助的神情呵!我的内心便升腾出了难以言状的滋味。 两个妹妹陆续降生后,母亲又怀孕了。面对家境的贫寒,她独自跑到了医院,要把胎儿做掉。父亲追来了,一个劲地往家里拽:“咱残疾儿子将来也不知能怎么样?等咱俩不在了,谁来照顾他!”正如父亲的期盼,母亲终于生下了弟弟。父亲好似有了些许欣慰与寄托。我到了上学的年龄,父亲悄悄地对母亲说:“这孩子本来身体就有残疾,不念书哪行呢?!”我躺在被窝里,感动得直掉眼泪。我渴望用文化知识来武装自己的头脑,来弥补自身的缺憾,望着伙伴们蹦跳在上学的路上,酸楚的内心更充满了热切的期盼。我时常找妹妹的教科书来读,将“小九九”背得滚瓜烂熟。其实,那时我才刚刚学会站立,颤颤巍巍地挪着脚步。母亲怕在外头受到欺凌,坚决不同意我去上学。13岁那年,在小学当教师的表哥来通知二妹上学,我哭着闹着要跟着他走,母亲感动了,就买了辆自行车,每天接送我出入校门。 初中二年级的一天,我头疼得厉害,躺在炕上直打滚。父亲流着泪,心慌意乱地抱着我,不知如何是好。附近医院没诊断出什么病来,父母就急三火四地向大连进发。他们步行跑了好几家医院,都不肯接受。父亲后背上的那种气喘吁吁的节奏感,我至今还记忆犹新。天黑时,我们又赶到了大连铁道医院。父亲费了许多口舌,终于打动了大夫,他们勉强地收下了我。我与母亲住上了难得的一张病床,而父亲却在大厅的凉椅上睡了一夜。这次住院之后,我似乎理解了父亲,与父亲更加亲近了。尽管表情还是那般肃然,但从他的目光里我看到了阵阵温馨。我生就了一种使不完的劲儿,在知识的海洋中奋力拼搏,学习成绩一直名列班级前茅,赢得了师生们的尊重。 正当我满怀信心要去实现大学的梦想时,残缺的身体却又限制了我前进的脚步。父亲看着我悲痛欲绝的样子,布满阴云的脸上又添加了新的忧愁。他不动声色地对我说:“做买卖吧。”其实,他早就在路旁边给我盖好了两间瓦房。他默默地为我的生计而忙碌了起来,先是东奔西跑地办理了各种手续,再是围绕着房子干干这个再干干那个。他在两间房的中间用土坯间了道壁子,还在烟筒下盘了铺小火炕。间壁子的时候,由于心情低落,我与父亲发生了冲突。我说:“我不想做买卖,我要念书!”父亲不语,只是独自地干着自己的活儿。实在被我念叨烦了,就回了一句:“怎么,人生只有念大学的一条道?大学毕业生就没有待业的?”由于我分散了他的精力,壁子间得歪歪扭扭,中间还鼓出了个包,现在想来,真是后悔莫及。他以我的乳名将小卖部起名为“东立商店”,他期盼我像徐徐升起的旭日,高高立于东天,发挥着自己的光和热!可以说,我的从商活动是父亲逼出来的。我终于带着父亲的殷切期望,走上了自食其力的道路,将小商店经营得井然有序,而且生意越来越红火,越发展越成规模……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悄悄地在一本杂志上刊登了一则《征婚启事》。本来对婚姻没报多大希望的我,居然在茫茫人海中与一位四川女孩子相识相知了。为了慎重,父亲还亲笔给女方写了一封信,真实地介绍了我的情况。我清楚地记得,他在信中有这样一句话:“我的孩子走路不正,但不拄拐;口语不清,但不影响做买卖。”通过我与女方将近两年的鸿雁传书,到了该相聚的时候了。为了迎接女方来家相亲,父亲一边向四川寄去了800元路费,一边和母亲一起将屋里屋外收拾得干干净净……热切的期待一天天地过去,仍不见女方的踪影,我们都到了望眼欲穿的地步了。直到第9天,她还没来。正当父母换上旧衣服在商店的院里扛玉米秸时,女方在她的父亲和姐夫的陪同下真的来了。父母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喜出望外地迎了出去……在亲邻关注与祝福的目光中,我看到刚毅的父亲已经是泪流满面了。我知道,这是高兴的泪水,这是激动的泪水,这是幸福的泪水! 父亲是那登天的梯,父亲是那拉车的牛。从父亲的目光中,我领略到了一种无穷的力量与奋争向上的信念,我一步步地迈上成功与发展的道路。商店需要扩大了。在父亲的倡导与支持下,我哥俩买了块地皮,准备盖一幢小楼,我要建一个超市。施工过程中,父亲将积攒多年的血汗钱毫不保留地都拿了出来,交到我和弟弟的手里,仍然不动声色地说:“每人2万元,拿着用吧。”应该说,我的超市,是父亲的一个远见卓识,更是他循循善诱的结果。让弟弟与我挨着盖楼,更显父亲的良苦用心。他为了照顾我的终身,宁愿让弟弟牺牲一次次升迁的机会,一直伴随在我的左右。尽管我已经有能力养活与照顾自己,但他仍然把关爱的天平在心底里向我倾斜。父亲所做的虽然不是什么惊人的壮举,但处处闪烁着人间大爱的光辉。他像一支燃烧的蜡烛,照耀着我们前行的每一个脚步,给我们指明了努力奋斗的方向…… 在经营超市之外,父亲对我的文学创作和残联工作是颇有微词的。这是他在认识上的一种局限。他说:“做好买卖,多挣点钱,才能养家糊口,才是正道,才能把你的孩子抚养成人啊。”一次,一位编辑到我家给我送征文获奖证书和奖金,父亲指着我对他说:“他能捣鼓什么名堂来,现在写书的人比他强的有的是,这都是些虚无的东西。”父亲是地道的农民,一名普普通通的老百姓,说这样的话是不奇怪的。然而,在他的这种局限中我又充分体察到了一种精神,一种面对生活的务实精神。正是在这种精神的激励下,我自觉地去摒弃那些“局限”的东西,去踏踏实实地面对一切,去争取新的更大的成绩。后来,普兰店电视台“莲城故事”栏目对我的经商、写作和残疾人活动进行了全方位的介绍,父亲却目不转睛地看着看着,布满皱纹的脸庞还不时地外露出激动地表情。 如今,我们姊妹四人都在社会的大舞台中找到了自己赖以生存的位置,都在发挥着自己的光和热。当得知远在北京从事科研工作的二妹最后一个(我们都入了党)向党组织递交了《入党申请书》时,父亲的脸上泛起了少有的笑容,而且是那般的灿烂和那般的辉煌。这笑容是他心胸情愫的释放,是对儿女不懈奋争的肯定,是那殷殷期望外放的绚丽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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