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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法临摹中的两对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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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2-15 10:15:3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一 形与意(神)


    临摹阶段将遇到很多难解的疑惑,首先是形与意的问题。在中国古典美学中,形意(神)之辩历来就是核心问题之一。


    在书法中同样如此。晋唐以来,书论中关于遗貌取神的观念已经兴起,到宋代以后,益发兴盛。庸张怀瑶说:“深识书者,唯观神采,不见字形。”蔡襄说:“学书之要,唯取神气为佳,若模象体势,虽形似而无精神,乃不知书者所为耳。”晁补之说:“书工笔吏竭精神于日夜,尽得古人点画之法而模之,浓纤横斜,毫发必似,而古人妙处已亡。妙不在于法也。”元赵孟頫说:“学书在玩味古人法帖,悉知其用笔之意,乃为有益。”明代李流芳说;“学书贵得其用笔之意,不专以临摹形似为工。”清戈守智说;“学书不贵貌似,貌似者反增一种习气。”清代梁同书说:“帖教人看,不教人摹。今人只是刻舟求剑,将古人书一一摹画,如小儿写仿本,便就形似,岂复有我?试看晋唐以来,多少书家,有一似者否?”又说:“好摹古帖何以反云大病?要之当临写时,手在纸,眼在帖,心则来往于帖、纸之间,如何得佳?!纵逼肖,亦是有耳目无气息死人。至于临摹既久,偶欲挥洒,反不能自主矣。”又说:“若一味临摹,如俗工写真,耳目口鼻尺寸不失,生气而神气去矣!”陈希祖说:“学书不必展卷即临,须细玩之,渐得一种秀气,则此帖全神在目。半月后临之,事半功倍矣。”朱履贞说:“临摹用工,是学书大要。然必先求古人意指,次究用笔,后像形体。”又说;“学书要识古人用笔,不可徒求形似,若寻墙依壁,只寻辙迹,则疵病百出。”论临摹汉隶时又说:“当知其用笔之意,刻励为之,员忌依样描摹,但求形似。”今人持此看法的亦复不少,例如邓铁说;“临古要不为古人所囿,临其神不临其貌,取其长不取其短,有不似而似处,斯为得神。”

    表面看来,这些论述非常近似,都是主张临习时应当遗貌取神,反对追求形似。而其间实际是有很多差异的,大体上可


    以分成下面几个层次来看。第一层次,强调临习之前的观察、体会,以陈希祖的意见为代表。由于对新帖并不熟悉,展卷即临,必然心中无数,看一笔写一笔,支离破碎,如梁同书所形容的那样心、手、眼各自为政,了无生气。第二层次,强调临习的要点是“用笔之意”。书写的核心问题是用笔,然则体悟用笔的方法、意趣,必然也是临帖时着力的要点。第三层次,是较为宏观、抽象的神采。对神采的把握是中国艺术理论中的一个极其复杂的问题。它一方面是作品本身各种形式因素综合构成的一种精神趣味,另一方面又与欣赏者的知识和艺术趣味背景乃至欣赏时的心境等等有密切的联系,因而是最难以有明确的界定的。但它的核心问题,可以说已经不再是临习,而进入了创造了。


    在结束这个问题前,我们还想简单讨论一下如何把握“意(神)”。


    书法之“意(神)”是寄寓于笔墨、结构、章法等形式之内的,因而所谓“意(神)”,也就首先是笔墨、结构、章法的意味。张怀瓘说:“必先识势,乃可加功;功势既明,则务迟涩;迟涩分矣,无系拘跼;拘跼既亡,求诸变态;变态之旨,在于奋斫;奋斫之理,资于异状;异状之变,无溺荒僻;荒僻去矣,务求神采;神采之至,几于玄徽,则宕逸无方矣。”首先是笔势、字势,即笔的使转运用,笔划之间的呼应配合;其次是用笔的迟涩控制,应该避免束手束脚;再次是字形笔势的变化,其要领是下笔的果断有力,而同时应避免怪异——经过这几个环节的锤炼,才有可能达到神采。张怀瓘的这段话,全部围绕如何从形式的提炼上去领悟把握神采的目的,可以说是抓住了要害。当然,这并不表明他所提到的几个环节不可更改,在实践上,各人领悟的步骤是完全可以有所不同的——但从形式入手,恐怕是不能违背的。因而张怀瓘紧接着又说:“设乃一向规矩,随其工拙,以追肥瘦之体,疏密平齐之状,乃戒之于速,留乃畏之于迟,进退生疑,臧否不决,运用迷于笔前,震动惑于手下,若此欲速造玄徽,未之有也。”从反面进一步强调从形式入手的重要性。

    把握意(神)的更高一级的内涵,是透过作品的形式,发现并把握隐含其中的作者的才学、修养及人格精神。刘熙载论书法,以为“书,如也,如其才,如其学,如其志,总之曰如其人而已”。形式是一种裁体,书法归根结底写的是“人”,因而对形式的分析、模仿、把握,最终必须落实到“人”上来。刘氏又说:“书贵入神,而神有我神、他神之别。入他神者,我化为古也;入我神者,古化为我也。”在学习阶段,必然要首先强调“我化为古”,也就是人古,而后才能谈得上“古化为我”,也就是出新。要“我化为古”,就必须通过形式的阶梯,进入古人的“才”、学”、“志”,也即“人”。蒋骥说;“学书莫难于临古。当先思其人之梗概及其文之喜怒哀乐,并详考其作书之时与地,一一会于胸中,然后临摹。即此可以涵养性情,感发志气。若绝不念此,而徒求形似,则不足与论书。”只有在精神上真正与古人契合,才能最终在笔墨上得其神韵。


    “意(神)”还有一层更加宽泛的意义,即自然之神意。在汉末魏晋时代,对此问题的意见,可以用蔡襄的“纵横有可象”一语来概括,各种著作中对文字与书法的欣赏多从这个角度入手。如果说,这种观念还是以象形文字为基础、因而还没有真正深入到神意的话,那么,唐以后有关的种种论述,就完全可以被当作这个论题的经典论述了。最有代表性的如孙过庭的“本乎天地之心”和“同自然之妙有,非力运之能成”,张怀瓘的“书者法象也”,韩愈的“可喜可愕,一寓于书”等,都在理论上强调书法与自然之间的密切关联;而在实践上,则有张旭的观公孙大娘舞剑器、怀素的观夏云多奇峰而得草书的精蕴等等。因而传李阳冰说;“学书之得力,不徒在书也。于天地山川,可以得方圆流峙之形;口月星辰,可以得昭回经纬之变;云霞草木,可以得卷舒秀茁之态;衣冠文物,可以得周旋揖让之容;眉目口耳,可以得屈伸飞动之趣;骨角齿牙,可以得安排分合之方;雷电风涛,可以得惊弛汹涌之势。”把书法的多种形式处理原则与各种自然现象的规律进行综合联系,虽然不免抽象、玄妙,但也揭示了书法要向造化学习的规律。由对自然的感悟而引起对书法的认识发生深刻变化的例子,此后仍然时有发生,例如黄庭坚观舟子荡桨、雷太简听涛声悟草书的进退擒纵等等。应该说,如果对神意的把握、领悟进入到这种境界,则已经是由“我化为古”转变到“古化为我”了,由入他神而转到入我神了,因为对自然的感悟,更多的是诉诸于自己的胸怀和见识的。那么,也就有必要特别提醒一句:对于初学者来说,切勿以此自欺,而忽略对古典的临摹体会;同时,文化的学习、个人性情的磨炼、修养的提高,也是极其重要的,这极有助于对自然之神意的领悟。

    二.专与博


    对于初学者,另一难以清晰地把握的,是专与博的问题。


    近代学者梁启超说:“模仿前人书法有两条路;一是专学一家,要学得像,如学颜真卿或欧阳询,终身学他;二是学许多家,兼包并蓄。这两条路,第一条路优点是简切,容易下手,但也容易为一家所缚;第二条路弱点似乎是泛滥无归,但看得多,便于发展。走第二条路,以模仿为过渡,再到创作,是最好的方法。”这种观念是比较诱人的,学书者都渴望能够找到一条捷径,尽快进入创作,自成一家。但是,是否第二条路就是最好的呢,我们认为,应该有所分别。


    首先是对专和博的认识。“专”有两个基本意义,其一是目标专一,其二是学习精探,这都好理解。但是,“博”与其对举,却需要避免一个认识误区,即把博等同于泛泛临摹。我们认为,“博”作为“专”的对举项,在这里主要对应的应该是“专一”这一意义,而不是精深。“博”不等于不精深,相反,真正的“博”还应该以精深为前提。泛泛的临摹不是博,而只是过过手。

    其次,应当区别不同的学习阶段。在学习的开始阶段,可以有一个摸索的过程,这时泛泛地对古代经典作品过过手,使自己对一般的书法风格有一个感性的认识,便于作进一步的选择和深入,这是必要的。但这似乎还谈不上“博”,因为这只是一种学习前的准备。经过这种准备后,学习者应当尽快养成对“书法式”的书写习惯的亲切感,从而产生深入的愿望。如果仍然以“博”(特别是泛泛的所谓博)为理由,东一鳞西一爪,那么很可能都只是浅尝辄止,于事无补。我们认为,这时最要紧的应当是立定脚跟,收束手脚,因而最好是专攻一家,以求打入门径。经过这一阶段,然后再广泛临摹,虽然博采,而仍不忘根本,不断以其他风格来调整、充实所学,以求渐渐融通。如此坚持不懈,最后就有可能找到最适合自己的笔墨语言,脱化出一片崭新的天地。概括起来,就是;初学当专;其后以博来扩充,而仍以所专为基础;最后确立自家体段,由傅而反约,仍然是专——当然,是博后之专。


    学习的这种阶段性,其问的状况是相当复杂的,每个人的经历都可能有所不同,但仍有一些经验可以借鉴。倪后瞻曾经有过一段详细的描述:“凡欲学书之人,功夫分作三段:初学要专一,次段要广大,三段要脱化。……所谓初段,必须取古之大家一人以为宗主,门庭一定,脚跟把牢,朝夕沉酣其中,务使笔笔肖似,使人望之即知是此种嫡派。从(纵)有誉我、谤我,我只不为之动。此段功夫最难,常有一笔一直数十日不能合辙者。此处如触墙壁,全无入路,他人到此,每每退步灰心;我到此,心愈坚、志愈猛、功愈勤,无休无歇,一往直前,久之则字心手相应。初段之难如此。此后方许作中段功夫:取魏晋唐宋元明数十种大家,逐家临摹数十日。当其临摹之时,则诸家形模,时或引吾而去。此时步步回头、时时顾祖,点滴归源,庶几不为所诱。然此时终不能自作主张也。……盖终段则无他法,只是守定一家,又时时出入各家,无古无今,无人无我,写个不休;写到熟极之处,忽然悟门大启,层层进入,洞见古人精微奥妙,我之笔底迸出天机来变动挥洒。回头视初宗主,不缚不脱之境,方可自成一家矣。”他的说法虽然有些胶柱鼓瑟,但是基本上是符合人们学书的实际的。项穆的意见与此基本相同,只是描述略为简单而己,他说:“始也专宗一家,次则博研众体,碰天机于自得,会群妙于一心,斯于书也,集大成矣。”梁巘的意见,就不免忽略了初入门者的问题,他说:“学书如穷经,先宜博涉,而后反约。不博,约于何反?”他所说的其实主要是后两个阶段,而初学如何起步,却是个问题了。

    学习书法是一种有趣的事情,但同时也是一种艰苦的艺术活动。同生活中的其他活动一样,学习书法也需要——甚至是更需要有毅力、有恒心,曾国藩曾自述学习柳字的体会说:“余以凡事皆用困知勉行工夫,不可求名太骤,求效太捷也。以后每日习柳字百个,……数月之后,手愈拙、字愈丑、意兴愈低,所谓因也。因时切莫间断。熬过此门,便可稍进;再进再困,再熬再奋,自有亨通精进之日。不特习字,凡事皆有极困极难之时,打得通的,便是好汉。”曾氏固非书法大家,但却是学问、事业的大家,他的经验,恐怕不止是单纯出于书法学习得来的,“打得通”三字,蕴含着许多人生哲理,对于书法学习,其指导意义自然不在话下。我们希望大家对于临摹要有足够的耐心、恒心,争取能够打得通,打入古代大师的门径,登堂入室,去抉探书法殿堂中的种种奥秘。


无处安放的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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