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腊月,因为家里穷,没有钱买肉过年,刘痒痒和丁君就会冒充常德城里来的大干部,到一些偏僻的生产队去骗吃骗喝,甚至骗取财物。 那时候,上面提倡过“革命化的春节”,不允许社员们走亲访友,要出门,必须要持有大队、公社开具的证明。但刘痒痒有办法,他总能从丁兵那里开到证明。 要冒充常德城里的大干部,刘痒痒有先天的优势,因为他天生一副大干部派头,讲一口地道的常德话。至于丁君,虽然长得有些吓人,但他只充当配角,倒也能混过去。 刘痒痒从常德下放到桃花源时,曾带了两套中山装。每次出门行骗时,刘痒痒和丁君开始都穿着破衣烂衫,背着一个蛇皮袋,说是出门拜访朋友。等到走出了桃花源,来到一个僻静的山窝时,刘痒痒和丁君就会从蛇皮袋里取出中山装来,换下身上的破旧衣服,穿上皮鞋,于是,刘痒痒摇身一变为大干部,丁君则成了刘痒痒的秘书。 两人先到一家偏远的生产队,找社员闲聊,把临近的另一家生产队的情况打听清楚,诸如生产队长的姓名,生产队有多少户人家,等等,然后,两人大摇大摆地向另一家生产队走去。 两人走进山冲,向社员打听:“刘队长住在哪里?” 社员告诉他们:“前面那户住瓦房的人家就是刘队长家。” 于是,两人朝刘队长家走去。来到禾场上,两人站住了,丁君清了清喉咙,朝屋里高喊道:“刘队长在家吗?” 一个黑瘦的男子走了出来,两手沾着鸡毛。 丁君厉声喝问道:“你就是刘队长?” 男子满脸堆笑,点头哈腰道:“我就是刘队长,你们是……” 丁君指着禾场中央的刘痒痒说道:“这位是常德地委派来的干部,来调查你们生产队‘瞒产私分’问题的。” 刘队长双手在围裙上搓了两下,迎上前去,握住刘痒痒的手说:“哎呀,常德城里来的大领导,稀客啊,快请屋里坐。” 刘痒痒看到周围涌上来许多社员,他十分严肃地把手从刘队长手中抽了出来,度着方步,跟刘队长进了屋。 刘队长堂客一脸惊慌地搬出椅子让两人坐。刘痒痒拖过椅子,并没有马上坐下来,丁君立刻在椅子上吹吹拍拍一阵,刘痒痒这才小心地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丁君掏出笔和小本本,对一旁的刘队长说:“有人写信到常德地委告状,说你们生产队‘瞒产私分’搞了很多年了,常德地委特地派这位刘处长来调查核实。你今天要说实话,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会记下来。” 刘队长脑门上渗出了汗珠,他掏出“沅水”牌香烟给两人发烟,一边陪笑说:“两位大领导从常德下来,一路辛苦,现在到了吃饭时间,不如边吃饭边谈,怎么样?” 丁君望了刘痒痒一眼;刘痒痒不说话。 丁君干咳一声,说:“若是吃顿便饭,那也无妨,不过,我们肯定是要按照规定给你们留下饭钱和粮票的。” 听了这话,刘队长如释重负地笑了,他说:“哎呀,常德城里来的领导干部就是不一样,就是原则性强。” 说话间,有人提了两瓶酒走了进来,丁君一眼看出这是两瓶德山大曲。 刘队长介绍说: “这是我们队的李会计,我们生产队有没有‘瞒产私分’,他心里最清楚。”说完,他朝李会计使了个眼色。 李会计字斟句酌地缓缓说道:“要说我们生产队‘瞒产私分’的事……那肯定是……没有的。不过,有的社员对干部不满,私自写信到常德告黑状……那倒是有可能的……” 丁君在笔记本上刷刷地写着。 刘痒痒注意到,刘队长厨房里炒菜的速度似乎突然之间加快了,好多妇女涌进厨房帮忙,洗菜的洗菜,切菜的切菜,还有男人过来帮忙挑水,劈柴。社员们进进出出,猪油在辣锅上发出嗞嗞的声音,呛人的辣椒香气一阵阵飘过来。 刘痒痒的口水徒然如泉水一般喷涌而出,他有了讲话的冲动。于是,他翘起二郎腿,喷了一口烟,用地道的常德话说道:“‘瞒产私分’是什么行为?是挖社会主义墙角,是严重的反党反社会主义行为!如果每个生产队都‘瞒产私分’,还怎么支援世界革命?还怎么解放全人类?‘瞒产私分’,一旦发现,相关领导干部要开除党籍,要罢官坐牢!如果你们生产队真有这种行为,那么,常德地委的态度是旗帜鲜明的,那就是严惩不贷,决不姑息!” 说到这里,他突然站了起来,紧握右拳,向空中猛地一挥。 刘队长和李会计不由得抖了一下,互相看了一眼。 “当然啰,”刘痒痒话锋一转,重新坐了下来,慢悠悠地说道:“如果是坏人搞破坏,或是右派分子私自写信诬告你们,那自然又另当别论。” 接着,他谈起了当今的大好形势,他说;“当前形势一派大好,不是小好。五洲四海,革命风雷激荡,旧世界风雨飘摇,土崩瓦解,一座座火山爆发,一顶顶王冠落地,山连着山,海连着海,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 他从陈永贵副总理谈到西哈努克亲王,从亚非拉谈到欧洲的一盏社会主义明灯,从长沙谈到常德,从武陵县谈到桃花源,总而言之,到处莺歌燕舞…… 丁君在小本子上煞有介事地刷刷地记录着。 最后,刘痒痒神秘地向刘队长和李会计招手,让两人靠近他,然后,他附在两人耳边小声说道:“常德地委此次派我来调查,是特意避开了县、公社、大队三级干部的,是一竿子插到底的秘密调查。今后,你们不许向任何人提起今天我们来调查‘瞒产私分’的事,要切实做好保密工作,注意政治影响。” 刘队长和李会计频频点头。 刘痒痒又神情威严地补充道:“我警告你们:你们要是泄密了,你们脑袋掉了还不知道是怎么掉的!” 刘队长和李会计摸摸自己的脑袋,神情庄严地点了点头。 这时候,刘队长堂客走了进来,笑嘻嘻地请贵客入席。 刘痒痒和丁君走进厨房,发现厨房里空无一人,只有满桌子的菜在冒着热气。 刘痒痒指着桌上的菜,责怪刘队长说:“吃顿便饭就行了嘛,搞这么多菜干什么?你们这不是在逼我犯错误吗?” 刘队长说:“都是几样小菜,不成敬意。你们是常德城里的大干部,平时请都请不来哟。” 李会计准备拧开德山大曲的瓶盖,刘痒痒止住了他:“我们是下来搞调查的,不是来喝酒的。” 李会计望望丁君,又望望刘队长。 刘队长说:“无酒不成席,喝杯酒是应该的。” 李会计又准备拧开瓶盖,刘痒痒剑眉倒竖地说道:“我说了不喝酒就是不喝酒。”说着,他准备上前去阻止李会计,但马上又觉得这样做有失身份,便只好恶狠狠地瞪了丁君一眼。 丁君立刻冲过去阻止李会计说:“我们刘处长说一不二,你不要让他违反政治纪律。” 开始吃饭了,气氛变得轻松活跃起来,刘痒痒手持筷子,指点着桌上的一盘盘大鱼大肉,无限感慨地说:“现在,农民的生活还比较艰苦,你们能拿出这样的菜来招待我们,说明农民和干部的感情还是十分深厚的。” 他指着刘队长对丁君说:“作为领导干部,我们要善待农民,农民是我们的衣食父母。其实,农民‘瞒产私分’,也是迫不得已。农民也要吃饭啊,不能活活饿死啊!” 接着,他放下筷子,一声长叹:“唉,每当我想到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人民在受苦受难,我总是睡不着觉啊!” 刘队长和李会计大为感动,刘队长连连感慨道:“常德城里来的大干部就是不一样,能够理解我们农民的难处,真是农民的贴心人啊。不像那些乡下的土包子干部,为了自己升官,拼命搜刮农民的余粮,只为自己邀功,不顾农民死活。” 李会计举起筷子连连劝菜说:“来来来,吃菜吃菜。乡下没什么好菜,你们将就着多吃点。” 刘痒痒吃得不急不慢,始终保持着“刘处长”的架势。 丁君虽然也极力想控制自己的节奏,但总是忍不住夹菜太快,大吃大嚼,吃相难看,刘痒痒一次又一次地朝他使眼色,但收效不大;刘痒痒不得不在桌子底下不断地踩丁君的脚。 吃完饭,丁君拿出保密协议来,刘队长和李会计两人在协议上庄重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接着,丁君说:“按照财经纪律,现在,我把饭钱和粮票留下来……”说着,假装伸手到口袋里去掏钱和粮票。 说时迟,那时快,刘队长一个箭步冲上去,死死按住了丁君的手,连连说道:“你们这样的大领导,从常德跑到我们这个穷山沟里来搞调查,吃顿便饭,如果还要让你们掏钱,这不是打我们的脸吗?将来,说不定哪天,我们还要到常德去求你们办大事呢。” 丁君的手迟迟没有从口袋里抽出来,他说:“这合适吗?你们这样做,可是要让我们违反财务制度的哟,我们刘处长可从来没有吃饭不给钱粮的哟。” 说着,他抬起头去看“刘处长”,发现刘痒痒早已走到禾场上去了。 刘队长和李会计给丁君准备了一个蛇皮口袋,蛇皮口袋里装得满满的。刘队长对丁君说:“这是一点土特产,请你们城里人尝尝鲜。不要嫌弃。” 丁君背上这个沉重的蛇皮口袋,同刘痒痒一起踏上了归程。两人走出几里路远,来到一个僻静山坳,丁君忍不住打开蛇皮口袋,发现里面装满了腊鱼腊肉,他笑嘻嘻地对刘痒痒说:“你看,有了这几十斤腊鱼腊肉,我们今年可以过个肥年啦!” 刘痒痒似乎有些闷闷不乐,他若有所思地说:“农民太善良了,太好骗了,太容易上当了。” “农民?”丁君朝地上啐了一口,指着刘痒痒骂道:“你这狗日的现在不就是农民吗?你还在演戏呀?你以为你真是刘处长啊?我告诉你:你不但是农民,你还是黑五类,是农民中的最低等农民!” 刘痒痒被骂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丁君又说:“你不要以为刘队长是什么善茬。我问你:为什么别的社员都住茅草房,只有他刘队长住瓦房?” 刘痒痒不做声。 丁君又说:“你如果是下放到刘队长这个生产队的右派分子,刘队长对你这个黑五类会不会心慈手软?” 刘痒痒不做声。 丁君又说:“你以为刘队长是白送你腊鱼腊肉?你没听见他说:将来,他还要到常德找你办大事呢。” 刘痒痒不做声。 看到刘痒痒被自己训得灰头土脸,丁君改用一种温和的语气责怪刘痒痒:“德山大曲,这么好的酒,你刚才为什么不让喝?” 刘痒痒说:“喝酒误事,容易露馅。要是今年演砸了,明年春节怎么办?” 丁君踢了刘痒痒一脚,笑骂道:“你这狗日的右派分子,的确应该长期改造!” 刘痒痒问:“为什么?” 丁君说:“刚才你嘴里还在可怜农民呢,没想到你心里算计的却是如何一年又一年地骗农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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