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从来不看报纸。桃花源生产队没有报纸,只有桃花源大队才有一张报纸。丁兵经常从大队部借一些报纸回来,在开会的时候念。桃花虽然听不懂报纸上讲的话,但她认为报纸是很神圣的东西,能够登在报纸上的东西,都是千真万确的东西。在桃花源人看来,凡是印了字的纸都是书,报纸也是书,凡是上了书的东西,那绝对假不了。 可是,这一回,桃花亲眼看见彭春牛随口瞎编的东西上了书,上了报纸。那些桃花源外面的人,当他们看见这些山歌,这些照片,他们会不会当真呢?如果他们相信这些山歌,这些照片,桃花岂不是欺骗了那些看报纸的人了?桃花岂不成了一个骗子? 这样想着,桃花的心情就一点一点地沉重起来。 桃花的山歌上了报纸,桃花不高兴,桃花源里的人却都很高兴。 丁兵说:“我在朝鲜战场打过美国鬼子,可我的名字没上过报纸。” 丁牛说:“我们桃花源人唱山歌唱了几千年,只有桃花唱的山歌上了报纸,桃花胜过了桃花源的先人。” 丁君说:“桃花的山歌上了报纸,这是比桃花源人吃上白米饭更大的喜事,几千年没有过。” 罗肤说:“还是桃花厉害。桃花是我们桃花源的女神,我们大家以后都要敬着她,供着她。” 刘秘书又到了田埂上来了。刘秘书的脸上笑成了一朵花,他朝在水田里劳作的桃花喊道:“桃花,你上来,我要和你单独谈谈。” 叽叽喳喳的妇女们安静下来,她们知道,一旦刘秘书要找桃花“单独谈谈”,那肯定是又有好事降临到桃花身上了。 桃花的头嗡的响了一下,她知道,一旦刘秘书要找她“单独谈谈”,她就有麻烦上身了。 桃花不得不硬着头皮,爬上田埂。她准备跟着刘秘书走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去“单独谈谈”。可是,这一回刘秘书没有走,他的脸上笑眯眯的,显然,他想当着妇女们的面,和桃花“单独谈谈”。 刘秘书说:“桃花呀,你歌颂王书记的山歌唱得好唦,为桃花源人争了光唦,为武陵县争了光唦。王书记嘿高兴,我也嘿高兴。” 桃花低着头,没有出声。 刘秘书说:“现在,常德地区准备树立一个实行‘三同’的典型。常德地区管九个县,九个县的县委书记都想成为‘三同’的典型。桃花呀,你唱的山歌,为我们武陵县的王书记加了分。” 桃花没有出声。 刘秘书说:“为了让你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观察王书记,歌颂王书记,桃花源生产队决定让你暂时当一段时间的‘脱产干部’。你每天的工分跟着生产队的男劳力走,男劳力记多少工分,你就记多少工分。” 妇女们都惊叫起来。 桃花知道什么叫脱产干部。 桃花源生产队的队长丁牛经常发牢骚说:“生产队长有什么卵当头?连天底下最小的官都算不上,照样天天跟着社员们在田里滚泥巴,跟普通社员有个卵区别。要当干部就要当脱产干部。” 桃花源里最大的官是丁兵。桃花源人常跟丁兵开玩笑说:“丁连长,什么时候,你也能像公社武装部的娄部长一样,成为脱产干部?” 丁兵连连摆手说:“桃花源的先人们没葬到好地方,桃花源人只有劳碌的命,没有脱产的命。” 丁君经常私下里骂丁兵:“卵大的官,神气什么?在朝鲜打了几年仗,连个脱产干部都没混上,只能在桃花源里欺负同姓的丁家人。” 至于桃花源的女人,更是没有“脱产”的时候。孩子临盆的那天,女人们还在田里劳作,咕咚一声生下孩子后,照样下田劳动了。 到桃花源来的脱产干部只有两个。一个是桃花源大队的丁支书。丁支书偶尔会在丁兵的陪同下,来桃花山上打山鸡。在田里劳作的社员们,看见丁支书背着几只山鸡从田埂上走过,他们内心会有无限的羡慕。 丁君说:“像丁支书这样的脱产干部,每天除了喝酒就是打山鸡,当皇帝也没有他这么快活。” 另一个常来桃花源的脱产干部是公社武装部的娄部长。到了抓黑五类的时候,娄部长就会到桃花源里来。娄部长穿一身军装,腰间别一支小手枪,威风凛凛地走在田埂上。 这时候,社员们就会对弯腰在田里除稗草的丁兵喊道:“丁连长,武装部的娄部长找你来了。” 丁兵猛一抬头,连手里的稗草也来不及扔掉,就卟通卟通地爬上田埂,去迎接娄部长。两个人站在田埂上抽烟。在田里劳作的桃花源人,立刻就看出了两个人的差别:一个全身上下干干净净,脚穿皮鞋;另一个挽着裤脚,两腿淤泥。 这就是差别,作田的人和脱产干部的差别。 桃花可不愿当脱产干部。 刘秘书让她脱产在家编山歌,她心里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她认为这些脱产干部总喜欢没事找事,小题大作。丁支书打几只山鸡,偏要丁兵陪同。王书记打硪,偏偏要点上漫山遍野的火把。点上火把也就罢了,还要唱山歌来歌颂。歌颂也就罢了,还得要用浪漫主义方法来歌颂。浪漫主义也就罢了,还得要脱产在家…… 桃花不愿脱产在家编山歌,她觉得还是在田里同桃花源的社员们一起,出工挣工分最踏实。出多少工,挣多少工分;挣多少工分,分多少粮食,这在桃花源里,是连细佬也明白的道理。一个作田人,怎么能不出工呢?怎么能靠编山歌来挣工分呢?这样挣得工分,又怎么会心安呢? 听了刘秘书的话,桃花心中暗暗叫苦。她不愿意当“脱产干部”,也不愿意唱歌颂王书记的山歌。不愿意不愿意不愿意,她是真的不愿意,不是假的不愿意。可是桃花不敢说出她的不愿意,她只是低着头,不作声。 桃花一不作声,刘秘书就以为桃花是满心欢喜地答应这个工作了。 桃花不愿意当“脱产干部”,她依旧每天同社员们一起在田里出工,如果刘秘书找她要山歌,她就去找彭春牛。彭春牛只要上嘴唇与下嘴唇一碰,立刻就能编出让刘秘书满意的山歌,桃花就可以拿去交差了。 不过,从此以后,桃花确实对王书记多留了一个心眼,也就是丁兵讲的“观察”王书记。 桃花发现,王书记不喜欢现实主义,王书记喜欢浪漫主义。王书记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桃花源是歌舞之乡,戏曲之乡,渔鼓要唱起来,三棒鼓要敲起来,傩愿戏要演起来。” 于是,夜晚的政治学习不再念报纸,读文件了,改成了唱戏,唱山歌,你方唱罢我登场,好不热闹。王书记还规定:唱戏、唱山歌也算出工,也要记工分。王书记解释说“精神变物质唦。”唱戏、唱山歌唱得好的,不光记工分,还直接奖励大米十斤,由武陵公社粮站负责把大米送到获奖者家里。 桃花源人眉开眼笑。每逢下雨天不能出工的时候,或是夜晚政治学习的时候,桃花源生产队的政治夜校里,欢歌笑语响成一片,沅河戏、傩愿戏、三棒鼓、常德丝弦、常德渔鼓轮番上演,二胡、扬琴、胡琴、三弦、琵琶、笛子、芦笙,乐声悠扬。 除了唱戏,桃花源人还唱山歌。唱山歌分为独唱、对唱、合唱。首先是独唱。 夜郎婆唱: 蜡花锦袖摇铜铃, 月场芦笙侧耳听。 芦笙婉转作情语, 女儿心事最玲珑。 丁兵唱: 阿哥憨憨不风流, 与妹同床不同头。 一块好田不会种, 年年开花别人收。 向媒婆唱: 吃菜要吃白菜头, 跟哥要跟大贼头。 半夜听得钢刀响, 哥穿绫罗妹穿绸。 丁红唱: 放牛放到青草坪, 郎脱裤子妹脱裙。 郎的裤子树上挂, 妹的裙子铺草坪。 砍柴老倌你莫喊, 咳嗽一声绕道行。 刘痒痒唱: 姐姐生得白如鹅, 一对奶子颤波波。 白头挎起满山跑, 夜里喂给情郎喝。 罗肤唱: 郎在外面唱山歌, 妹在屋里织绫罗。 娘在屋里把女骂: 鬼妹子, 你为何不织绫罗听山歌? 妹子答: 妈妈妈妈你莫骂我, 我若不是听山歌, 哪来的外孙喊外婆? 李兰花唱: 郎在外面装鸡叫, 妹在屋里把手招。 娘问妹子干什么, 风吹头发用手撩。 丁牛唱: 树上斑鸠叫咕咕, 哥无妻来妹无夫。 我俩都是半壶酒, 何不合来成一壶? 满婶唱: 远看妹妹一身红, 奶子翘翅过田垅, 杏花眼睛水汪汪, 和尚见了也发疯。 丁二臣唱: 哥哥上山打柴禾, 妹妹放牛半山坡。 有心挨近哥哥走, 又怕哥哥把裤脱。 丁一臣唱: 挨姐坐, 挨姐坐, 捡根棍子戳姐脚。 戳一下, 姐没恼, 戳两下, 姐没说, 放下棍子用手摸。 然后是对唱。 刘痒痒唱: 我要把你的笑脸呀, 画在我的锄头柄上, 只要一拿起锄头, 你就来到我的心上。 罗肤唱: 我要把你的笑脸呀, 画在我的纺车上, 只要一转动纺车, 你就会转到我的心上。 刘痒痒唱: 我要变, 我要变成挑水扁担铁勾勾, 天天和你手拉手。 罗肤唱: 我要变, 我要变成蜘蛛到你家, 天天吊在你面前。 刘痒痒唱: 我要变成六月的风, 天天为你送清爽。 罗肤唱: 我要变成腊月的火炉, 时时温暖你的心房。 然后是问答唱。 刘痒痒唱: 什么人脸上长芝麻? 众人唱: 罗肤脸上长芝麻。 刘痒痒唱: 什么人有嘴不说话? 众人唱: 丁忍有嘴不说话。 刘痒痒唱: 什么人在家里当皇帝? 众人唱: 丁君在家里当皇帝。 刘痒痒唱: 什么人家里奖状多得装不下? 众人唱: 高德英家里奖状多得装不下。 刘痒痒唱: 什么人漂流四方无处安家? 众人唱: 向媒婆漂流四方无处安家。 刘痒痒唱: 桃花源里两大累, 搞完双抢剩一累。 秋夜不冷又不热, 你们说: 堂客该擂不该擂? 众人答: 该擂! 桃花还发现,王书记跟别的“三同”干部有一个最大的不同,那就是王书记与桃花源人一样,讨厌听现话,讨厌说现话。王书记喜欢说鲜话,听鲜话。他规定:在政治夜校讲鲜话讲得好的,每人奖励大米十斤。 于是,桃花源人一个个都讲起了鲜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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