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学网

 找回密码
 立即注册

QQ登录

只需一步,快速开始

查看: 1147|回复: 0

第二十三章(4)

[复制链接]

102

主题

13

回帖

553

积分

高级会员

Rank: 3Rank: 3

积分
553
发表于 2021-1-4 08:50:2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政治运动一个接着一个。
又来新的运动了。
这一回的运动叫“一打三反”。上面派了工作组进驻我们生产队。这一回的工作组,同以前的工作组也没有什么不同,无非是开会,学文件,喊口号,号召社员们检举、揭发我们生产队的阶级斗争新动向。我们生产队只有我和吴连生这两个阶级敌人,所以,开会时照例把我们两个押到台上批斗一番。
不过,有一天晚上,吴德福堂客的揭发,还是让我和吴连生感到心惊肉跳。
吴德福是我丈夫吴连生的堂兄,他们两人的父亲是亲兄弟。吴德福堂客是生产队的接生婆,在我来安乡之前,这一带的产妇生孩子,都是由她接生的。我随丈夫刚到安乡那些日子,我和吴德福堂客相安无事。在了解到我是个助产士以后,她还经常向我请教接生方面的问题。这附近的产妇生孩子时,有的人请她接生,有的人请我接生。吴德福堂客心中对我有些不满,嫌我抢了她的生意。
自从我被打成女特务后,吴德福堂客私下里四处造谣,说我原来是在日本军队里当妓女的,从头到脚,都胺脏得流脓水。
这些我都忍了。谁让我和吴连生是黑五类呢?
更可气的是,吴德福家里养的猪,经常跑到我家的自留地里拱辣椒树。我去找吴德福堂客,陪着小心跟她说好话,让她把家里的猪关好。吴德福堂客笑嘻嘻地答应了,可是,她家的猪照样跑到我家的自留地里来。我捡起石头,把她的猪砸跑了,这一幕被她看见了,她对我破口大骂。我回骂了她几句。
没想到,这次“一打三反”运动,让她逮到机会了。她在斗争大会上检举说:“那天,我家的猪拱了吴连生的辣椒,吴连生这个反革命一边赶我家的猪,一边恶狠狠地对我说:‘你们这些贫下中农,人人都欺负我。等蒋介石反攻大陆成功的那天,我要把你们这些贫下中农全部杀光!’”
吴德福也在一旁帮腔说:“金姬顺还说:‘我日夜盼望着金日成主席带人来拯救我,我要把安乡县的党员、团员全杀光!’……”
工作组的人,觉得问题十分严重,这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斗争会结束之后,吴连生就被关押在生产队的“三忠于”室,由民兵日夜看守。我被放了回去,负责每天给丈夫送饭。
第一次去给丈夫送饭的时候,丈夫的神情显得轻松,他同看管他的民兵有说有笑,他给他们讲述他以前在国民党部队当兵的经历。
在生产队关了两天之后,我丈夫被民兵押到大队部去了。我去给他送饭时,看见他同其它各个生产队揪出来的坏人关在一起。当时,他还安慰我说:“过不了几天,我就会回去的。这里关了这么多人,政府还能把我们都杀了?”
再往后,我丈夫被关到公社武装部去了。我去给他送饭时,看到他心事重重,愁眉不展。他对我说:“姬顺,这一次,我可能回不去了。以前,我是历史反革命,现在,我又是现行反革命,我成了双料反革命。”
我安慰他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你还记得上次开万人大会的情景吗?还有,那天夜里,在山上,埋我们的坟坑都已经挖好了,结果呢,我们不是也活着回来了吗?”
我丈夫苦笑了一下,说:“这一回不同,这一回是来真的了。文件上说的是:管,关,杀。就是管一批,关一批,杀一批。我这个双料反革命是属于‘杀’的那一批。你不知道,我们公社挖出了一个光复党,公安局的人说我是光复党的骨干分子……”
我再次去送饭的时候,见到的就是我丈夫的尸体了。
我扑到丈夫身上,我没有哭,我心中想的是:“这是真的吗?我丈夫他是真的死了吗?”
看守我丈夫的人告诉我:吴连生是光复党的主要头目,拒不交待光复党的行动纲领,组成人员名单,畏罪自杀身亡。
我抚摸着丈夫冰冷的尸体,看到他的脖子上,胸部,大腿上,到处都是紫色,他是怎么自杀的?他真的死了吗?
在埋葬了丈夫之后的好长时间里,我脑海里一直盘旋的一个问题是:“我丈夫真的死了吗?这一回,不是像上次在山上那样的假枪毙?这一回是真的?这一回,是真真实实地在搞阶级斗争了?”
吴连生死后,吴德福出钱买了一副好棺材,收殓了吴连生。不过,生产队里的贫下中农都不愿意参与吴连生的丧事,以显示与阶级敌人划清界线。吴德福想请黑五类帮忙给吴连生挖坟坑,没想到黑五类听了吴德福的请求,一个个吓得浑身发抖,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没办法,吴德福两公婆只好背着锄头上山,亲自给吴连生挖坟坑,忙了好半天,才挖了个不深不浅的坑,累得满头大汗。
坟坑挖好之后,如何把吴连生的棺材抬到山上去呢?
吴德福两公婆买了几包沅水牌香烟,到处给人磕头作揖,好说歹说,总算勉强找了几个抬丧的贫下中农,把吴连生抬到山上埋了。
     在给吴连生修好坟堆以后,抬丧的人对吴德福说:“你这狗日的吴德福,你编瞎话把你兄弟害死了,怎么给他办丧事又这么尽心尽力呢?”
     吴德福跪在吴连生的坟前,说:“兄弟,你死了有什么不好?躺在坟里安安落落,清清静静,再也没有人批斗你了。你要活着,每次开批斗会,十处打锣,十处有你。老子有你这么个反革命分子亲戚,就像穿了件湿衣服,浑身不自在。现在你死了,你清净了,我也干净了。”
     抬丧的贫下中农又说:“你不是还有个反革命分子嫂嫂金姬顺吗?你何不干脆把她也害死了,一了百了?”
     吴德福堂客接过话头说:“现在谁还敢找反革命分子金姬顺接生?现在她又不抢我这个接生婆的生意,我害死她干什么?再说,以后遇到难产的堂客,我这个乡下接生婆还要找她这个城里来的助产士帮忙呢。”
第二天,生产队的大喇叭里广播了一条重大新闻:“昨天,安全公社长乐大队榆树生产队出现了阶级斗争新动向:八个根正苗红的贫下中农,竟然为了几根沅水牌香烟,就丧失了自己的阶级立场,胆敢给一个双料反革命分子抬丧!我们不禁要质问这八个贫下中农:你们的屁股坐到哪一边去了?!……”
金姬顺跟我说:“我在中国生活了二十多年,学会了讲中国话,吃中国菜,干各种各样的中国农活,但始终琢磨不透中国人的人心,不知道中国人的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有一回,金姬顺和大队的所有黑五类们,被民兵们押着在全大队的各个生产队游行示众,一边走一边敲锣。当队伍走到一个水塘的塘基上时,有一个妇女想不开,卟嗵一声跳进了塘里。金姬顺大喊大叫,准备下塘去救人,却被民兵拉住了。
民兵呵斥她:“你去救她干什么?她是个四处偷男人的女流氓,坏分子。”
队伍停了下来,站在塘基上,安静地望着水塘里那个女人上下扑腾,最后沉了下去。
金姬顺忍不住哭了,民兵反而安慰她:“一个黑五类,死了反倒省事了,你有什么好伤心的呢?”
金姬顺愤怒地质问:“当年,你们的志愿军战士罗盛教,在下河救我们朝鲜落水儿童之前,是不是要先问清楚:那个落水儿童是什么阶级成份?”
金姬顺又说:“中国人变脸变得特别快,从慈眉善目到怒目金刚,只是一眨眼的工夫。”
平时,在生产队出工时,社员们同金姬顺嘻嘻哈哈,可是,一到了晚上政治学习的时候,社员们的脸就严肃起来,特别是上级派来的工作组主持会议时,社员们一个个避她像避瘟神一样,脸上满是凛然的正气。当他们起来发言时,那些平时不太会说话的社员,都能搬出一大堆词语,对她进行愤怒声讨。
大队部放演过一部电影叫《卖花姑娘》。金姬顺发现,自从社员们看过《卖花姑娘》以后,他们见了她,个个脸上都充满了无限的悲悯。他们说:
“想不到朝鲜人民还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想不到朝鲜的阶级压迫这么厉害!”
“朝鲜的地主比我们这里的地主狠得多了。”
就连害死金姬顺丈夫的吴德福堂客,也提着一篮红薯,到金姬顺家里来安慰她了。
吴德福堂客扯起腰间的围裙,揩着眼泪,哀哀戚戚地说:“我在电影里看到的女特务,都是穿着旗袍、吃着牛肉罐头的剥削阶级,我以为你以前在朝鲜过的也是这种腐朽生活。看了《卖花姑娘》,我才晓得,原来朝鲜人民比我们苦一万倍!我一边看电影一边哭啊……”
金姬顺还给我讲过她在山上修大寨梯田的经历。她说——
那一年修大寨梯田,几个公社的社员集中在一起,苦干实干拚命干,开山挖土流大汗。所有的社员都实行军事编制,全民皆兵,所有的领导都以军职相称。社员们按照阶级成份编成一个个连队,连长肩上斜披一条红底黄线的绶带,带领连队大干快上,勇夺红旗,好不威风。
我所在的连队是由成份不好的社员组成的,除了黑五类以及黑五类子女之外,还有中农、上中农及其子女。我们连的连长姓石。石连长对我们这个连是又爱又恨。恨的是,我们这个连阶级敌人成堆,爱的是,我们这个连队漂亮妹子成堆。我也感到好奇:为什么这些漂亮妹子大都是出生在黑五类家里?
各个连队都是集中住在一起,睡的是大通铺。石连长很喜欢到我们连队的集体宿舍来,当然,他来我们宿舍是有充足理由的,那就是他常说的“培养女社员在学大寨工地上火线入团。”他是来找女社员谈心的。
我注意到,他每次来,找的总是那几个特别漂亮的妹子,其中一个最漂亮的叫桂花妹子。桂花妹子是上中农成份,她在大队总是入不了团,很苦恼,这次到了工地,她希望能够在这里火线入团。
石连长到我们宿舍来时,总喜欢搞突然袭击。他走路像猫一样,没有一丁点声响,他不喊门,不敲门,冷不丁就撞开门闯进来。姑娘们、堂客们正在用毛巾擦洗身子,猛一回头,发现石连长就站在宿舍门口,她们吓得双手抱胸,惊慌失措地往床上躲。
因为我们连的社员出身不好,大家虽然对石连长心生不满,但谁也不敢公开抱怨。
有一天早上,我们宿舍的桂花妹子突然大叫起来,说她挎包里的五元钱不见了。五元钱啊,那可不是一个小数目。
宿舍里立刻骚乱起来,大家纷纷帮忙寻找,找了半天,没找到,桂花妹子哭着去找石连长反映去了。宿舍里的人一个个吓得变了脸色。在这群女人中,我算是年纪比较大的。看到这些姑娘们惊恐的样子,我就对大家说:“如果有谁捡到了桂花妹子的那五元钱,最好悄悄放回桂花妹子的挎包里。”
在晚上的政治学习会上,石连长声色俱厉地敲着桌子吼道:“桂花的五元钱被盗了,从表面上看,这是一起盗窃案,从实质上看,这是发生在学大寨的工地上,所以,这是一起破坏农业学大寨的反革命恶性案件,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现在,大家背靠背,每个人写一张纸条,把你们知道的情况揭发出来,交给我来审查。”
第二天上午,石连长单独找我谈话。
面对他那满脸又红又紫的麻子坑,我感到脊背一阵发凉。
石连长说:“你是自己主动认罪,还是让大家来揭发你的罪行?”
我说:“我没有干坏事,为什么要认罪?”
石连长拍了拍手,满意地笑了,说:“我就知道你不会主动认罪。所有的人都在纸条上检举说,是你金姬顺偷了桂花的钱,你不认罪,正好。我原来还担心今晚的政治学习相当乏味呢,现在好了,有了你这个主角,今晚的政治学习有好戏看了。”
当天晚上,工棚外的北风刮得呜呜响,工棚内的斗争会开得如火如茶。这次斗争会不同于以往的任何一次斗争会。以前的斗争会,参加大会的大多是贫下中农,挨批斗的只是少数几个黑五类。以前的斗争会上,贫下中农虽然口号喊得震天响,但从来没有人真正动手打人。
今晚的斗争会是黑五类斗黑五类,是大多数黑五类批斗我一个黑五类。黑五类唱起了主角。这些平时挨批斗的黑五类一旦当上了主角,表演欲望特别强烈,口号喊得比贫下中农响,动手打起人来,都是往死里打。一个地主婆表现得特别积极,她扑上来揪我的头发,骂我:“连日本皇军都敢偷的婊子,你会不敢偷五元钱吗?”
虽然被这些黑五类打得鼻青脸肿,其实,我也还是挺能理解这些黑五类的。她们长期受压迫,今天终于可以欺压别人了,这样的机会,只怕是铁树开花,千年难得一回。
她们有什么理由不紧紧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呢?
我们连队有个姓刘的妇女,她原来是在安乡县城里当老师的。她那个学校的校长,经常找一位单身女教师到他办公室谈心,总谈到深更半夜。那位单身女教师很害怕,偷偷找这位刘老师哭诉过好几次。
刘老师听了气愤不已,决心拯救这个遭到骚扰的单身女教师。她向上级写了检举信。没想到,这封检举信最后落到了校长手里。校长从她的信中找到了她“对现实不满”、向党发进猖狂进攻的句子,把她打成了右派。
不久,她丈夫也同她离了婚。
这位刘老师在工地干活时,总喜欢同我搭档,我挑土,她铲土。她经常缠住我,问一些朝鲜的事,如“你们朝鲜也划右派吗?朝鲜也有黑五类吗?朝鲜也搞阶级斗争吗?”
有时候,趁着四周无人,她会打自己的耳光,骂自己:“唉,我怎么就这么傻呢?原来,我还想拯救别人呢。没想到不但没有救起别人不说,自己反而跌到了井底下!”
接着,她便是一声仰天长叹:“唉,什么时候,我才能攀上一根绳子,从这井底爬上去呢?”
就是这个刘老师,在斗争会上打我最起劲,她用脚踢我,专拣要命的地方踢。
旁边的人给她喝采:“踢得好!踢死她!她不承认就踢死她。”
我倒在地上,用双手抱住头。我想:“今晚我是挨不过去了。就算不被打死,也会被打成个残废人。我丈夫不就是因为不肯承认光复党的事,才被折磨死的吗?”
于是,我只好恳求道:“你们别打了,桂花的那五元钱是我偷的。”
我的话音一落,屋子里响起一片欢呼声。
石连长叫人把我扶起来。他一边检查我身上的伤情,一边惋惜地叹气:“唉,你要早点承认,不就可以免去这顿皮肉之苦吗?中国有句俗话,叫做好汉不吃眼前亏,你连这个道理都不懂,看来你还真个外国人。你也不想想:所有人都检举说是你偷的,你却不肯承认是你偷的,那岂不证明我们所有人都错了吗?你这不是犯了众怒吗?所以呢,我呀,还要好心好意地再教你一句中国话。你可一定要记住哟,这句中国话叫做:众怒难犯。”
因为我偷了钱,我的头上又多了顶帽子,叫做坏分子。
石连长决定对我实施监督改造。所谓监督改造,就是在我劳动时,旁边有一个人时刻看着我。
石连长经过一番精心挑选,决定派细妹子来负责监督我。
平时,在工地上,我同细妹子比较谈得来。细妹子的床紧挨着我的床,她经常同我说一些悄悄话。细妹子告诉我,她的家庭出身是中农。小时候,她以为自己是贫下中农中的一员,后来,她才知道中农还分好几档:下中农,中农,上中农,只有“下中农”才是“贫下中农”中的一员,才是革命的依靠对象。而中农、上中农并不属于贫下中农,仅仅只是革命的团结对象。
读小学时,因为是“中农”,她没能加入少先队;读初中时,因为是“中农”,她没能加入共青团。学校的老师告诉她:加入少先队,加入共青团,入党,这是一个人生命中的三大雄关。如果一个人不能迈过这三大雄关,那么,这个人的生命是不完整的。
她把老师的话牢牢记在心中。
为了入团,她曾一次又一次写申请书,结果总是通不过,她因此不知道哭过多少回。
这一次,到了学大寨工地,听说可以在工地上火线入团,她欣喜若狂,她拚命积极表现,想引起石连长的注意。可是,石连长好像对她视而不见。
每次到宿舍来找女社员出来谈心时,石连长总是只找那几个长得漂亮的,他找得最多的是桂花妹子。他从来不找相貌平平的细妹子。细妹子也曾主动找石连长汇报自己的思想,但石连长总是借口说自己很忙,这让细妹子又苦恼又着急。
现在,细妹子的机会终于来了。第二天上工的时候,石连长把细妹子叫到我身边,对她说:“现在,共青团考验你的时候到了!我知道你同金姬顺关系好,你们俩经常在一起聊天。现在,我就派你来监督金姬顺,只许她老老实实劳动,不许她乱说乱动。她要是有什么反革命言行,你要记在心里,到了晚上政治学习会上,你再向我汇报。以后,每天晚上的政治学习会就全靠你了。你汇报的材料越精彩,政治学习会就开得越精彩;你汇报的材料越精彩,你入团也就越快。”
听完这话,我看到细妹子两眼放出了光彩。
监督改造开始了。右派分子刘老师昨天踢得我全身是伤,今天我却仍然必须同她搭档:她铲土,我挑土。细妹子曾是我的知心朋友,今天却要监督我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我挑土走到哪里,她就端着步枪跟到哪里。
这样的劳动让我既尴尬,又压抑,一分钟都显得无比漫长。
可是刘老师却一点也不觉得尴尬,她的脸上是那种幸福又自豪的神情。也许,我这根“绳子”虽然没能让她从井底爬上来,起码暂时也可以让她透一口气吧。
看到我这个外国特务现在比她这个右派分子更加不幸,她感到了某种满足。
曾经说话轻声细语的细妹子,现在变得高声大嗓了。当我向她提出要去喝口水时,她厉声喝道:“跟我说话之前要先喊报告!”当我提出要去解手时,她瞪着眼睛骂道:“懒驴懒牛屎尿多。你就不能忍一忍吗?”
从亲密朋友转为仇敌,她的脸色转换得那么自然而然,丝毫不觉得难为情或是尴尬。
我同刘老师、细妹子三个人在一起的这种场面,是石连长特意安排的,当然也是他乐于看到的。他不时走到我们这边来,看到细妹子指着我大声训斥,他假装用手去捋胡子,实际上是为了掩饰他嘴角得意的奸笑。
有一回,好不容易获得了细妹子的批准,我独自走到一个山坡下去解手。解完手之后,我抬头一看,猛然发现山坡上有一棵腊梅树,树上开出几枝梅花。腊梅花,腊梅花,我的思绪跳回到了我的故乡。眼前的腊梅花让我想起了朝鲜的金达莱。小时候,我在故乡的山野间游玩,经常采摘金达莱,把它们采回家,插到花瓶里。
我突然强烈地思念起我自己的故乡来了。我回想起自己在中国的这二十多年,这二十多年我活得多么艰难!要是在自己的家乡,我会过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呢?我嫁到中国来,是不是一个错误呢?
我把腊梅花摘下来,放到嘴边,深深地嗅了几下,把它的香气一直吸入到我的肺腑里,我情不自禁地哼唱起来:
看到腊梅花,
我想起了金达莱;
想起了金达莱,
就想到了我的家……
突然,一阵恐怖像闪电一般袭来,我赶紧捂住了自己的嘴,转身往山坡上望过去:在灰蒙蒙的天际间,每个社员都在挥汗如雨地劳动着,刘老师和细妹子两个人都背朝着我,她们好像在谈论什么好笑的事情,我能听到她们的笑声。
我稍稍安下心来:我刚才唱的声音很小,只是轻轻地哼唱,她们大概没有听见我的歌声。
我爬上山坡,走到她们身边,拿起扁担,准备重新开始挑土。可是,细妹子把我拦住了,她异常严厉对我说:“刚才,我听到你唱歌了。”
我的心陡地揪紧了,我说:“我没有……我是咳嗽了两声……”
细妹子呵斥道:“你还敢狡辩!你刚才不仅唱歌了,而且唱的还是黄色歌曲!别人都在劳动的时候,你以解手为借口,躲到一边唱黄色歌曲,你罪孽深重!”
刘老师在一旁拍手鼓掌,狞笑道:“好了,这下好了,细妹子今天有精彩材料向石连长汇报了,今晚的政治学习大会肯定开得很精彩。”
她颇为得意地指着我说:“你以为你轻轻哼唱,我们就听不见?老实告诉你:我们耳朵里的阶级斗争这根弦,绷得可紧呢。你刚才不仅唱了黄色歌曲,你还唱了反动歌曲,你唱的是:
满山开遍了金达莱,
金日成将军你快快来,
把我们从苦井里拯救出来……”
收工了,细妹子用枪押着我走回宿舍。以前,走在收工路上的时候,我和细妹子总是有说有笑的,今天怎么就变成了她押送我呢?看到四周无人,我忍不住问细妹子:“你真的要把我今天唱歌的事向石连长汇报吗?”
细妹子说:“那当然。不汇报,晚上的政治学习大会怎么开?不汇报,我怎么能火线入团?”
暮色越来越浓了,想到今晚的政治学习大会,我不知道会不会又挨打,看见远处工棚隐约的灯光,我的心又揪紧了,我真想蹲下来大哭一场。
细妹子在后面催促我:“慢慢腾腾地干什么?未必你还想逃跑?”
我说:“到处都是共产党的天下,我又能逃到哪里去呢?我只是觉得自己太冤了。”
细妹子问:“你冤什么?”
我说:“难道连你也相信是我偷了桂花的那五元钱吗?”
细妹子脱口而出地说:“你当然没有偷钱。”
看见我惊讶地瞪大眼睛望着她,细妹子又补了一句:“因为桂花根本就没有丢钱。”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问细妹子:“你是说:桂花假装说她丢了五元钱?”
细妹子点了点头:“其实大家都知道她丢钱的事是假的,只有你一个人蒙在鼓里。”
看见我目瞪口呆的样子,细妹子很是得意。
细妹子一得意,就忘记了她监督我的职责;细妹子一得意,她那善良淳朴的本性就显露出来,她又恢复了她以前对我推心置腹的样子。她跟我解释说:“石连长同我们连队那几位长得乖的妹子勾勾搭搭,你以为他不心虚?你以为他不害怕?那几个乖妹子是什么阶级成份?都是成份高的!石连长同这些女人勾勾搭搭,他难道就不怕有人检举揭发他?……”
我感到疑惑:“他心虚,他心虚跟桂花妹子丢不丢钱有什么关系?”
细妹子得意地笑了,说:“你这个朝鲜女特务,到底还是不了解我们中国人的心思。我告诉你:石连长和桂花妹子担心我们连的人向上级检举他们,所以,他就同桂花妹子合演了这么一出丢钱的戏,来制造恐怖气氛,让我们连的女人们个个都提心吊胆,谁也不敢检举他们两个人。我们中国有句俗话,叫做杀鸡吓猴。石连长就是要杀你这只‘鸡’,来吓住我们连队这些‘猴’。”
“可是,”我忍不住问道,“为什么石连长要选择杀我金姬顺这只‘鸡’,来吓你们这些‘猴’呢?”
细妹子说:“你是黑五类,又是个外国人,还死了男人,在我们这里无亲无故,无依无靠。所以,杀你这只‘鸡’最容易,也最安全,不会招来报复。用我们中国的另一句俗话来说,这就叫做吃柿子拣软的捏。”
“啊呀,细妹子,我的好妹子,我的知心妹子!像这种掏心掏肺的话,也只有你才肯讲给我听啊!”我激动又感动,差不多要扑到细妹子身上亲吻她了。
细妹子调头四顾,见周围没有外人,她把嘴巴附在我耳边悄声道:“我对你说了真心话,希望你也要对我讲真心话,好让我立下大功,火线入团。”
我问她:“你要我讲什么真心话?”
细妹子满脸真诚地望着我,用恳求的语气问道:“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把发报机藏在哪里了?”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立即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