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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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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1-25 20:47:5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傍晚收工之后,陶慕源有时会和桃花去放牛。二人把牛赶到一处山坡上,让牛们自己去吃草,陶慕源便在草地上躺下来。桃花却闲不住。她找到一块鹅卵石,开始在石头上磨刀;她霍霍磨刀的样子与她的年龄极不相称。她半弓着腰,圆圆的两个小屁股一翘一翘的。
磨好镰刀以后,她像一个老把式一样,用大拇指试了试刀锋,满意地点点头,然后蹲在地上割那些半干不湿的茅草。她一直割到陶慕源躺着的地方。
陶慕源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割,她额头上的汗珠密集地挂在她的睫毛上。陶慕源真想上去给她擦汗。可桃花却不动手擦汗,她只是眨巴几下眼睛,汗珠就全部滚落下来。她看见陶慕源一声不吭、全神贯注地看着她割茅草,她有些害羞,就说:“割到你的脚啦!快挪身。”
可陶幕源坚持不挪身。于是,桃花就围在他身子周围割,一直把他四周的茅草全部割光。
这时候,远处有送亲的队伍吹着唢呐经过,清风把悠扬的唢呐声送进陶慕源的耳鼓里。
望着黄昏里远去的送亲队伍,陶慕源想:又一个女子嫁到山里去了。她会嫁一个什么样的人家呢?嫁人之后,她能不能当上赤脚医生,或是广播员,或是电影放映员呢?又或者,她在嫁人之前,是否想过要当过赤脚医生,广播员,电影放映员?
望着眼前割草的桃花,他想:“桃花的命运又会是怎样的呢?”
于是,他问桃花:“桃花,你将来打算嫁到哪里去呢?”
“呸!”桃花倏地红了脸,朝他吡着小白牙:“闲着没事尽胡说。”
陶慕源说:“你将来肯定能嫁到城里去。”
桃花说:“野鸡呆在山上,鸭子呆在水里,我一个山里妹子嫁到城里干什么?你这个城里人都被赶到乡下来了,还会轮到我们乡下妹子嫁到城里去?”
陶慕源不禁一声长叹。
陶慕源跟着桃花学会了许多山里的知识。
冬天下大雪,到处一片白,陶慕源背起锄头跟着桃花去山上挖冬笋。桃花山上银装素裹,平时潇洒自在的竹子被大雪压弯了腰。每次遇到弯腰的竹子,桃花都会替它们把身上的雪抖掉,一边安慰它们说:“你们就像那些家庭成份不好的人一样咧,暂时弯一弯腰吧,冬天很快就会过去的。”
陶慕源听了,心头一震。
他跟着桃花转了好几圈,没看见冬笋。桃花说:“笋子隔年长,这边山坡去年长了,今年就不长,我们到那边山坡去吧。”
陶慕源跟着桃花走向对面的山坡,果然,那里有人在咚咚地挖笋。桃花告诉他:“竹子分老、嫩,嫩竹子长的竹笋大,老竹子长的笋子小。”
陶慕源问:“如何区分嫩、老?”
桃花说:“老竹子的竹杆粗些,黄些,竹叶黑些。”她又说:“竹子下面长着竹鞭,竹子的尖尖弯向哪个方向,竹鞭就长在哪个方向,顺着这个方向挖,就可以挖到竹笋。”
春天是捡菌子的季节。陶慕源跟桃花约好第二天去捡菌子。
第二天,天刚麻麻亮,桃花就咚咚捶墙,大喊:“陶知青,快起来,上山捡菌子去!”
陶慕源一骨录爬了起来,背上背篓,跟着桃花上山去。
春天的桃花山有几分寒意,再加上露水,陶慕源脚上的解放鞋很快就被打湿了。
桃花伸出脚来,说:“你看,还不如学我穿草鞋。你要走快点,莫让前面的人把菌子捡光了。”
没走多远,一棵大树拦住了他们。桃花一个箭步冲上前,山猴一样往树上爬。她把树上的红果实丢下来,丢得满地都是。然后,她从树上跳下来,捡起红果实说:“这是长寿果,好吃。”
陶慕源捡了一颗送进嘴里,果然酸甜可口。
走着走着,桃花突然尖叫起来:“有菌子!”她弯下身子,扒开地下的枞树枯叶,把菌子一个个往背篓里捡。看见陶慕源走来,她有意留下几个让他捡。陶慕源把菌子放在手心仔细观察,发现乳白色的枞树菌,像豆腐一样鲜嫩,好似一把撑开的小伞。
两人继续往前走,桃花像兔子一样,一会东,一会儿西,一会蹲下,一会站起。陶慕源也学桃花一样,选择在枞树底下扒着。忽然,他扒到了刺手的东西,他一缩手,喊道:“桃花!桃花!”
桃花闻声赶来,惊喜地说:“你遇到财喜了。”
他俩把地上的各种枝叶全部扒开,呀!原来是山鼠储存的一窝板栗。
陶慕源高兴极了,他把板栗一粒粒捡到背篓里。忽然,桃花按住了他的手说:“好了,差不多了,也给山鼠们留一点吧,不然,他们会伤心得流眼泪呢。”说着,她抿起嘴唇,做出山鼠伤心的样子。
在陶慕源的印象里,大多数时候,桃花的神情是严肃的,这种严肃与她的年龄不相称,显示出一种少有的庄重。桃花很少笑,即使笑,也笑得很仓促,倏地一下,露出她那洁白的糯米牙,闪电一般,笑容不见了,脸上又带有某种忧伤的神色。
陶慕源最喜欢看桃花惊讶的神情。当她感到意外时,两道柳叶眉向上扬起,露出两颗门牙,嘴里发出一声“咦?”
这天捡菌子是个例外,桃花很开心,笑的时候多。陶慕源看见桃花靠在一棵桃树上,汗津津的脸红扑扑的,同树上的桃花交相辉映。陶慕源叹气道:“可惜没有照相机,不然,我一定要把这一幕拍下来。”
桃花笑吟吟地问:“拍下来作什么?”
陶慕源说:“留住这美的瞬间。”
桃花指着天上,问:“你能留住那朵云彩吗?”
陶慕源沉思了片刻,忽然说:“我要在你靠着的这棵桃树上刻字。”
桃花惊讶地扬起眉毛:“咦?你要刻什么字?”
陶慕源拿起砍刀,在桃花靠着的那棵桃树的树干上,刻下了两行字:
人面不知何处去
桃花依旧笑春风
桃花源里有个水碓,潺潺的桃花溪水日夜从水碓流过。在桃花源大队建成碾米厂之前,桃花源生产队的社员们,都要靠这个水碓舂米,碓屋前常常排起长队。想要舂米的社员们心急火燎,水碓的碓翘却从容不迫,慢慢悠悠地起起落落。
陶慕源和桃花每次去舂米的时候,总是选择在深夜。那时候,碓房里只有他们两人,周围一片寂静,筒车的转动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碓翘有节奏地砸落到石臼里,砰然有声。
陶慕源看着桃花用竹刷子不急不慢地翻动着石臼里的米。当碓翘落下来的一刹那,他真担心它会砸到桃花的手。可是,桃花的手总是能及时躲开,就好像闪电总是能抢在雷鸣之前消失一样。
看着她那双灵巧的手,看着她那身蓝印花布小褂,他有时会陷入长久的沉默,或是耽于某种遐想。这时候,桃花就会用竹刷子在他背上轻轻地拍一下,喊一声:“碓翘砸到你的脚啦!”
陶慕源猛然一跳,抬眼望去,只见桃花已转过身去,依然在不急不慢地翻动着石臼里的米。
陶慕源问桃花:“你猜猜,我刚才在想什么?”
桃花头也不回地说:“鬼晓得你在想什么;你们城里人就是思想重。”
陶慕源看着桃花脸上那沉静、安详的神情,忍不住问桃花:“这样用水碓舂米,会不会很辛苦?”
桃花说:“辛苦什么;桃花源里,祖祖辈辈不都是这样过来的?”
陶慕源说:“长沙城里的碾米厂,一担稻谷倒进碾米机,一眨眼就变成白米了。”
“咦?”桃花扬起眉头说,“这么快?”
但她的眉头很快又垂下了;她说:“那剩下的时间做什么?”
有一回,陶慕源挑了半天的石灰,出了一身臭汗,浑身不自在,他路过桃花溪的时候,准备下到溪水里洗个冷水澡。
桃花正在溪边洗衣服,她劝陶慕源道:“刚出了一身汗,洗不得冷水澡。”
可陶慕源还是一头扎进了桃花溪。
下午糊田埂时,陶慕源开始头痛,浑身乏力,好不容易捱到收工。回到家,他饭也不吃,一下子倒在床上。他头痛欲裂,胃里翻江倒海,直想呕吐。
老鼠在墙角“吱吱”叫着,陶慕源痛苦地在心中呼唤:“妈妈,你可知道你的儿子快要死了。”
朦胧中,听到有人在门外讲话:“我叫他不要洗冷水澡,他就是不听。”
接着,虚掩的门被推开了,有人进了屋,点燃了桐油灯,一只柔软的手摸到了陶慕源的额头上,很快又缩了回去:“哟,好烫!妈妈,他发高烧了。”
一块冷水毛巾敷到了他的额头上,他清醒了些,睁开眼睛。在昏黄的灯光下,他先看到桃花微微撅着嘴的焦急的脸,接着,他看到了夜郎婆。
夜郎婆对桃花说:“他这是发鸡毛痧。用鸡蛋和锅底灰拌好,再用鸡毛蘸了擦身子,可以治好他的病。”
桃花飞快跑出去了。她拿来了鸡蛋和鸡毛。夜郎婆从锅底刮下灰,同鸡蛋和了,再用鸡毛蘸了给陶慕源反复擦拭身子,一边说道:“没娘疼的崽,好可怜的……”
泪水从陶慕源的眼角涌了出来。
有一年双抢时节,陶慕源和桃花在田里割稻子。下午,陶慕源忽然感到全身酸痛,尤其是两条腿疼得厉害。他浑身冒冷汗,不得不坐在田埂上休息。桃花走过来问:“陶知青你怎么啦?要不要回家去休息?”
陶慕源看到所有的社员都在忙碌,他不好意思回去。休息了一会儿,他又下田割稻了。
不过,等到收工回家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走路都困难了。他只好扶着桃花,慢慢地挪步回了家。刚走到禾场上,夜郎婆出来了,她看了看陶慕源的脸色,说:“陶知青,你恐怕病得不轻呢,去大队赤脚医生医务室看看吧。”
陶慕源说:“先休息一夜再说吧,我已经走不动了。”
桃花扶他到床上躺下了。每隔一段时间,她就跑过来就问:“陶知青,你要紧不要紧?要不要去医务室?”
陶慕源说:“我只是有点饿。”
桃花出去了,很快,她端来了一碗酸菜,对他说:“家里没有别的东西吃,你先吃点酸菜垫垫肚子吧。”
吃下了半碗酸菜,陶慕源迷迷糊糊睡去。
半夜时分,陶慕源疼痛难忍,呻吟起来。睡在隔壁的桃花跑了过来,十一岁的她吓得哭了起来,大叫:“妈妈,快过来,陶知青痛得受不了啦!”
夜郎婆赶了过来,说:“桃花,你赶快去把丁癞子叫过来,让他背陶知青去大队医务室。”
等丁忍过来的时候,夜郎婆已经准备好了火把。丁忍二话不说,背起陶慕源就走;桃花举着火把给丁忍引路。
丁忍真不愧为大力士,到大队医务室有十多里山路,他背着陶慕源一路小跑,没有歇一口气。
大队医务室年轻的女赤脚医生很快给陶慕源下了诊断:重感冒。她给陶慕源打了一针,开了几粒药,让陶慕源回去好好休养。
桃花举着火把领路,丁忍背着陶慕源一路小跑回到了家。
第二天早晨,陶慕源的病情并没有缓解。夜郎婆便叫桃花去武陵公社卫生院去请医生来。
公社卫生院的医生挎着药箱赶来了。他给出的诊断是:钩端螺旋体病。并说,这种病死亡率极高,必须马上去县城或附近的莲花镇医院治疗。
莲花镇医院距桃花源有四十多里,桃花和夜郎婆正在发愁之际,屋外忽然传来了独轮车的吱呀声。桃花出门一看,原来是丁忍推着独轮车过来了。丁忍一声不吭,把陶慕源抱到了独轮车上,然后推车就走。夜郎婆让桃花跟在后面。
出门走了几步路,问题出来了:独轮车的左边坐着陶慕源,右边是空的,车子走起来不平衡,好几次都差点倾倒。丁忍停住车,一言不发,就把桃花抱了起来,把她安放在了独轮车的右边。
就这样,丁忍推着桃花和陶慕源上路了。昨晚下了一场雨,山路泥泞,丁忍却显得很轻松。独轮车在山路上吱吱呀呀地叫着,引得路人指指点点。
丁忍把独轮车推得飞快。在路过一座石桥时,独轮车下坡速度太快,陶慕源和桃花从车上摔到了桥边的稻田里。陶慕源挣扎着从田里爬了起来,突然觉得喉咙里有一股热流涌了上来。他张口就吐,没想到吐出来的竟然是鲜血。他没留意,有几口热血吐到了倒在他身边的桃花身上。
三个人都惊呆了。丁忍脸色煞白,不停地舔着他厚厚的下嘴唇。过了一会儿,他把陶慕源和桃花重新抱上独轮车,又开始急匆匆地推车向莲花镇医院赶去。
后来,桃花告诉陶慕源:当她把他吐血的事告诉母亲后,母亲吓了个半死。按照桃花源的说法:“少亡鬼”是要找替身的,它找的替身常常是自己死亡时靠自己最近的人。陶慕源当时要是摔死了,他找的替身就是桃花。
奇怪的是,经过这一阵吐血之后,陶慕源感觉自己好多了。他竟然可以心情轻松地去观察丁忍的腿:丁忍的腿飞快地跑着,腿上的青筋差不多有乌梢蛇那么粗,汗水从腿上滚滚而下。
终于到达莲花镇医院了。一直闭口不言的丁忍刚进医院大门,就不停地高喊:“钩端螺旋体!钩端螺旋体!钩端螺旋体!”
医生们急忙跑了出来,陶慕源马上被送进了急诊室。
入院后的第四天上午,陶慕源才从昏迷中醒来。当他睁开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黑幽幽的眼睛,接着,他看到了桃花那削瘦的脸。
“妈妈,你看,他醒来啦!”桃花欣喜地喊道。
夜郎婆拍了拍手中的那件血衣,对陶慕源说:“多亏你朝桃花身上吐了这一滩血。医生说,你把血吐出来了,钩端螺旋体病就容易治了。这四天,医院就死了三个钩端螺旋体病人呢。”
陶慕源身体还很虚弱。醒来后的第二天,他让桃花把他扶到室外去,让他在院子里坐着。他双手放在腿上,望着天边的晚霞,他从来没有觉得生命是如此美好。他感到自己好像活在一幅画中,站在他面前的桃花近在咫尺,似乎又远在天涯。朦胧中,他觉得她像远在天边的一朵祥云,又像近在身边庇护他的一个微笑的菩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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