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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上有那么一个人,把他所有的喜、怒、哀、乐、辱都藏在自己的心里,然后以一座大山的形象挺立在我的面前,为我遮风挡雨,默默地让我依靠。这个人,就是我的父亲。
我五岁那年,臀部长了一个瘤,并且很快就发展到创口流脓,村子里的赤脚医生对我父母说:“九满的病情必须尽快控制,不然,就有残疾的风险。”父母听后焦心如焚,四处求医问药。特别是我的病情恶化到高烧不退时,父母更是彻夜不眠,为我换毛巾,端茶倒水,看着痛不欲生的我,他们恨自己不能替儿子受这份罪。
那天中午,父亲面露喜悦地从外面跑回来,说有办法了!毛哥丈母娘家那边有个医生,治好过这种病,父亲边说边安排三哥带着我跟着毛哥去求医。母亲后来告诉我,在等待我回来的那些日子里,平日里雷厉风行、干练的父亲,一下子变得婆婆妈妈起来,半夜里会突然惊醒,大叫我的乳名——九满!平时从来不屑和母亲多说一句话的父亲,吃饭的时候会突然放下碗筷,猛然问母亲:“九满的病还有得治吗?”或者缠着母亲去毛哥家打听情况,不管是在家还是下地,他时不时都会盯着我可能回来的路上张望……
三天后,我们回来了,我的病情也奇迹般地转好了。一见到我,平日里不拘言笑的父亲,像小孩子似的手舞足蹈,高兴地笑了,而且笑得很灿烂。
后来,我的病情渐渐好转,父亲对我的爱也一天浓似一天,他总是微笑着看我,像没有原则的土地爷爷那样慈祥,我也特别开心,觉得自己正一天天成长为他的朋友。而且,他对我的爱时时刻刻润泽着我的心房,伴我成长,伴我成人……
那天下午,父亲上老屋的阁楼取东西,他刚爬上去,一根木头掉下来,正巧落在三姐头上,只听“啊哟”一声惨叫,鲜血便从三姐的手指缝里冒出来。父亲听到女儿的叫声,知道是自已的粗心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他几乎是从三四米高的阁楼上跳下来的,抱着他的女儿,眼里噙满了泪水,不停地自责:“我这就该死了!我这就该死了……”那场景、那气氛,惊天地,泣鬼神,而父亲那不顾生死从阁楼上跳下来的动作成了他留在我心中最伟岸的形象。
我去上小学没几天,上早自习的时候,同桌的高同学为了表现自己,也欺我老实,无端地向老师举报,说我讲反动话。在事情处理的过程中,几个和我一同长大的同学又一同证明我的“一惯反动”,因此,我理所当然地成了“反革命”,父亲也因此受到牵连。
那天晚上,父亲受审回来,颓然地躺在竹椅上,满脸皱纹的他,紧锁的眉头倾注着丝丝焦虑。我从父亲的眼神里,看到了失望与悲伤!吃晚饭了,家人叫父亲吃点饭,父亲有气无力地说:“你们先吃吧。”然后,自顾自地坐在那里抽闷烟。我想:父亲一定非常难受,也一定为我这个儿子闯下的大祸而焦灼!那顿饭,餐桌上弥漫着浓烈的火药味,二哥的脸板得像一把刚从淬火桶里提出来的镰刀,随时像要飞起来砍人似的,他讲到气愤处,狠狠地打了我一巴掌。家人对我也是一脸的厌恶,目光冷酷,好像对我充满仇恨,尽管我当时还不到七岁!
晚饭后,家人陆陆续续休息去了,只留下我和父亲停留在晒谷场上。我向父亲走过去,一阵刺痛袭击了我,我大叫一声:“爹!”听到我的呼唤,父亲那丝焦虑马上消失在平静的微笑之中,苍黄而消瘦的脸上,皱纹的余波渐渐地漾开舒展着,他把先前在是是非非面前所遭受的压抑、委屈和无奈隐藏得无影无踪,展示给我的唯有自然、轻松、慈祥。
父亲亲昵地把我搂在怀里,此刻,我能清晰地感受到父亲明显突出的肩胛骨如两只铁蝶,坚硬如刀。我抬头望了望父亲的脸,都心疼的不成样子,满满的父爱。我拉着父亲的手,惊愕地发现:冰凉冰凉的。让我心中陡然浮起一种强烈的自责和愧疚!我多想对父亲说声:“对不起!”可是,我感觉我那张嘴像被高强度的浆糊粘住似的难以启齿,泪水从我的脸上流了下来。
父亲一边帮我擦泪,一边关切地对我说:“崽啊,这些天,你受罪了!”同时,我感觉有热热的液体滴在我的脸上,我想那一定是父亲的泪,那一定是父亲痛惜儿子的泪!也是我终生都不会忘记的泪。大山般深重的父爱终于让我忍不住哭出声来,我大声地对父亲说:“爹,你打我吧!”父亲一边用他那满是老茧的手,擦去我的眼泪,抚摸我的额头和脸腮,亲吻我那满是泪花的脸,一边轻松地回答:“不碍事的,爹挺一阵子就过去了。”我睁开眼睛凝视父亲:父亲棱角分明的脸上掠过一丝苍凉的微笑。我突然有了一种奇特的感觉,我的父亲,这位给了我生命的人,正在通过他的手,将他身上所有刚毅的能量,他一生的信仰和热爱,他的智慧和学识,源源不断地传输给我、赠予我,那一瞬间,我浑身上下充满了战胜眼前困难的信心和力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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