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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我与邻村的小朋友打架,伤了对方。他的母亲收集了方圆百里最恶毒的词汇,吵着闹着冲到我家里去了。我不敢回家,打算去姑妈家避难。
伤心的我,孤独地走着,走着。月亮寂寞地挂在蓝天上,如水的清辉把原野照得如同白昼,一草一木看得真真切切,群星在皎洁的月光照耀下羞涩地躲闪着。一疙瘩云影从小路上飞过,又一疙瘩云影从小路上飞过,把我孤独的影子一次又一次地抹掉。
小路的右边是“喜看稻菽千重浪”的田野,田野里,到处都是刚插下去的秧苗,在夜露的滋润下,似乎可以听到它们生长的声音。每一丘田里都有一个月亮,发出白晃晃的光。目光离开田野,继续往前走就到了麦地,麦子马上要收割了,空气里弥漫着成熟的气息,尽管月光明朗,但麦地还是一片阴影,不分明。
小路的左边是一片荷塘,大大小小的荷叶你拥我挤,挂满露珠的荷叶,在月光的照射下,泛着闪闪银光。眼前那支洁白的已完全绽放的荷花,托捧着黄色的花蕊和嫩绿的莲蓬,格外显眼。突然间,一个花瓣离开花蕊和莲蓬,像脱了线的风筝似地摇摆着、飘忽着向水面落去。就在花瓣撞击水面的瞬间,我觉得心头突然一颤,听到了振聋发聩的撞击声……
一条小鱼或许是受到惊吓,从水里一蹿而起,在空中翻了一个跟头后倏然坠回水中,水花溅在荷叶上,顿时变成晶莹的珍珠,或滚向荷叶的中心,或重新跌入水里。青蛙躺卧在硕大的荷叶上,在微风的摇晃中酣然入睡。也许,是我沉重的脚步声惊醒了它们的美梦,顿时,“咚咚咚”的水响声交织成一片,沉闷而嘈杂,是青蛙们不顾一切逃落水中的声音。它们刚潜入水中又悄悄浮出水面,露出两只惺忪的睡眼打量着我这位不速之客。突然,“扑棱棱”一响,几只野鸡,也许被这月色所陶醉,腾空而起,消失在茫茫月夜。这是白日里无论如何都不能想象的,一瞬间,我为自己能亲眼见到这神秘的奇景而惊愕——我从来不知道村庄的月夜竟如此莹洁迷蒙,如此广大沉静。
别了这荷塘,就到了大路。远远的一片疏林里,有一座座隆起的黑影,那是坟墓。夜晚的坟墓应该是神秘而阴森的。可是,在这满月的光里,坟墓却充满了光明和宁静。那里长眠着我慈祥的父亲。给父亲深深三鞠躬,心里说:“爹,九满闯祸了,您要保佑儿子平安闯关啊!”
不出十分钟,就上了藕池河的防洪堤。举目四望,田野和农舍都沉在一片淡墨似的幽暗里,那幽暗薄得像一小块墨渍。我严厉的班主任老师家的房子,化成了墨渍;被我打伤的小朋友家和他家门前的鱼塘、鱼塘边的苦楝树也化成了墨渍。这时,他们都睡在梦里,连鸡笼里的鸡、猪圈里的猪、牛栏里的牛,也都沉浸在甜美的梦乡中。我踏着银色的月光步履在无人的防洪堤上,心上掠过一丝委屈。
月亮将迷人的月光泼向藕池河,把河面照耀得清澈透亮,微风轻轻一荡,一河碧水顿时皱起层层波纹,我的思绪便随着这波纹荡漾开来。我夜半未归,母亲定是未眠,辗转反侧,期待那木门被我轻轻地推开;她定是时不时起身望望窗外,然后轻叹一声:“唉,这么晚了,还没回来!”我想,这轮照过古人也照过今人的月,应该是有灵性、有温度、有人情味的。看着有一种冷冷的、苦苦的感觉,它映出我浅浅的孤寂,勾起我对母亲的缕缕歉疚。
离家越来越远了,心理顾忌大为减弱,即便碰见个谁,也没啥关系,人家才懒得管你去干啥呢。不过这等深更半夜,也不会碰见人的,碰见的大概只能是鬼吧。想着鬼,好像鬼真的来了……
远远看见一坨黑影一动不动,蹲在路边,这家伙登时让我灵魂出窍,手脚冰凉,浑身发麻。满月也仿佛受到惊吓,一头钻入深厚的云层里,半天才试探着露出头来。清风吹过树梢,传来沙沙的声响,让我愈发的毛骨悚然。我的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连粗气也不敢喘一下……忽有一声婴儿的啼哭传来,引起几声女人低低的安慰,也招来几声懒懒的狗咬,它们似乎在帮我驱赶恐惧……走近了才知道那是一捆没有被农家收走的棉花秆。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随后,我拐入那条连接下柴市与三仙湖的公路,路两旁的树木枝繁叶茂,月光倾泻下来,只在地上留下斑驳陆离的怪影。藕池河则继续向前,引着河水奔向远方……
我且走且停,月亮且走且停。我就着月光走过一座座农舍,跨过久负盛名的南茅运河,终于到了沱江岸边,离姑妈家越来越近了。皎浩的月光下,水声哗哗,银银亮亮,沱江水也像我一样,在孤独地走着夜路。
偶一抬头,我看见江对岸的依江房屋上方,一抹乳汁一样的淡白在东方隐约可见。又过了十几分钟,便看见草木挂满了露珠。一家门“吱呀”响了,男人担了一担水桶出来。我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便加快脚步朝前奔去。
天亮了,姑妈家的房子依稀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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