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想起曾在乡下家家户户每年必做、春节也必吃的红薯粉,那种用腊肉汤再加些黄花木耳烩成的红薯粉格外好吃,想到这,喉间便觉一股滑溜爽口的感觉飘然而至,同时还伴着阵阵的腊肉香味,有口水要从嘴里流出来的感觉。此时,那些早已远去的记忆,便在泛着昏黄的灯光中渐渐清晰起来。
冬季是有些萧条而寂廖的。而以前在农村的冬季,却是快乐而忙碌的。到了年关,大人们都忙着准备过年物资,忙着做各种各样过春节要吃的小吃。村里家家户户便开始杀猪,手工做红薯粉,有些勤劳的,还同时熬红薯糖,做草米糕,等到过年,家家户户都能拿出些可口诱人的小吃。而让我最难忘记的,就是做红薯粉了。因为它总带着爷爷奶奶和我爸妈忙碌的身影在我的记忆里晃荡。
我们这里称手工做红薯粉为“卸粉”。村里人将红薯从地里挖回来,然后就在家里的某阴凉处摆放着,一般都会摆上好些时日,半个月或者一个月,红薯就变得有些软,这样的红薯蒸起来更香甜爽口。经过清洗后,聪明能干的媳妇们就会把红薯剁碎,然后用井水将这些碎了的小薯粒洗两三遍,这样,红薯里面的淀粉就全部洗在水里了。将这些水沉淀半天或一个晚上,待淀粉都沉淀下去后,将上面的水倒掉,再将留在底下那层厚厚的红薯淀粉给捞起来晒干收藏到干燥的地方,待年终农闲了,将要过春节了,大人便请来“卸粉”的师傅,将这些洁白的一坨一坨的红薯淀粉(所以我们乡下也俗称“坨粉”)拿出来交给“卸粉”的师傅。师傅便开始和几个打下手的把那坨粉捣碎,将适量温热的井水,再把这些坨粉在一只大搪瓷缸里两三个人反复搓成可以流动的柔状,卸粉的师傅便在袅袅升腾的青烟中,手握那个底部钻有密密麻麻的小吼,酷似一个木瓢的家伙,在一双长满厚茧的手中用另一只手边锤边框边左右摆动,打下手的人便根据木瓢里料剩余的情况不时向木瓢里添加搓揉的坨粉,细长细长的粉丝便魔术般从小吼中流泄而下,在一只下面生着柴火的大锅里煮到粉条浮上,大人们便捞起来晾在预先架好的竹竿上,晒干后便成了我们家乡一带过春节必须要吃的红薯粉。这样的时候,那微驼的背影,那些在阳光下泛着光泽的额角汗滴,都是一幅永远存在记忆里的素描画,温暖而实在,带着村庄和母亲的味道,温暖着我的岁月。
这些生命里的记忆,就像长在心里的一棵树,和着我的呼吸和体温,总保留着不变的印迹,生生不息,永不枯萎。
卸粉的时节,村里家家户户都会选在阳光明媚的日子,一家家将卸好的粉晒在外面,一排又一排,在阳光下泛着微黄的光,散发着诱人的香气,让人恨不得就咬上几口。卸粉,也是我儿时里很期待的一件事。在这一天,我们这些孩子们便在那些挂晒红粉薯条的地方有意穿梭游戏,等大人们没注意便会扯上一两根,对着阳光,眯着眼睛,津津有味地偷吃起来。大人们这时候也不生气,只是呵呵地看着我们这些孩子,叮嘱我们别把粉弄到地上脏了就行。
我小时候最喜欢看爷爷和父亲做红薯粉,奶奶和母亲总是会趁着有阳光的天气,清早起来,将闲置了好些天的红薯洗干净,然后细心地剁碎,清洗。这些洗净了的红薯粒一般都用来喂猪,在那个没有粮食的时代,农村人都用来煮饭,一般都是放小量的大米和着这些红薯粒,煮出来当饭吃。
小时候因为家里穷,我的父亲就是吃着爷爷奶奶煮的薯米饭长大的,那些年月,红薯是许多人家的主粮。只有来客人或是过节了,奶奶才会做一顿香气诱人的白米饭,让他们的儿女们吃上一小碗,大部分也是用来待客的。
待那些淀粉完全沉淀了的时候,母亲便开始做早饭,吃完饭了,粉也沉淀得差不多了,母亲便开始烧热水将粉和好,将卸粉的家当拿到屋外的大坪里,将糊好的粉慢慢地往筛子里放,然后不停地摇筛子,粉条便象下雨般倾泄而下,摆在下面的木桶便一下子满了。
摇筛子也是需要掌握力度的,不能太用力,也不能不用力,这时候的爷爷便总是躬着背,一手扛瓢,一手用力敲打着粉瓢在滚翻着开水的大锅上摇摆着。额头上细密的汗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而一天下来,大人们总是累得晚上腰都直不起来。这时候我总是在母亲身边跟着玩,记得母亲这时做的便是在热气腾腾的大锅里用两根长竹条倒腾锅里的红薯粉,边做着活边和我说着话,待锅里的红薯粉浮上水面,母亲便把这些卸好的粉条按需要的长度截好,细心地挂在一条条竹杆上。爷爷做的粉大小均匀,长短也都差不多,总是惹好些人羡慕。这时候刚出来的粉条泛着热气,拿在手里滑溜溜的,总也握不住。它们就象泥鳅一样,一下子就从你的指缝里溜出去了。
晒干的红薯粉便被一小把一小把地给捆起来,放在已经晒干的稻谷上,这样的粉条可以一年半载也不会发霉。除了留些自家用,母亲往往会趁着赶集的时候卖给那些城里人,给我们换些学费。而最让人难忘的,就是爷爷做的红薯粉,味道特别好。春天的时候,母亲总是将一些菜豆放在粉条里煮给我们吃,吃起来特别地清香。要不就放一些白菜梗,再加上少量的五香粉,又香又滑,特爽。
这样味道的红薯粉我在别家从来也没有吃到过。特别是过年的时候,用炖腊肉的汤煮红薯粉吃,一边吃腊肉,一边吃粉条,既不油腻,又可以饱腹,那种又香又滑的感觉非常好。至今这样的年味都总是伴着阵阵红薯粉的味道,难以忘怀。
大学毕业到了城里,生活条件好了,好吃的东西多了,对红薯粉的亲切感似乎开始慢慢淡去。但有些时候,我还是特想念爷爷的红薯粉。所以每逢回到乡下,父亲母亲总是会特别地为我煮上一碗粉,让我美美地吃上一顿。吃多了肥腻东西,这时候真觉得红薯粉是世间最美的佳肴了。
现在农村人也生活好了,年轻人也懒了,没有几家会象以前那样自制红薯粉了。红薯粉也渐渐地少了起来。虽然市面上也还是有卖,但总不及以前的清亮了,样子也没有以前的好看了。有些还因为淀粉不净,里面掺和着细小的泥沙,吃起来也就全然不是味了。
爷爷已经做古,母亲年岁渐老,再也不是当初那个能干的媳妇了,父亲的背也开始微驼了,手脚也不利索了,我真想再也不让他们做红薯粉我吃了。但那刻骨铭心的味道,总是让我难以割舍和忘却。所以每逢佳或者亲人团聚,父亲母亲总会去买些好的红薯粉做一大碗,而我也总是会挟着热腾腾的红薯粉,孩子一样地狼吞虎咽。
自己做红薯粉的年代正在渐渐远离。也许有一天,红薯粉也只会成我们这代人的记忆了。但哪怕时日再远再长,也带不走我对红薯粉的喜爱,带不走留在我记忆深处的味道,那种专属于我爷爷奶奶父亲母亲那个年代的红薯粉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