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刘痒痒 刘痒痒,本名叫刘开元,原为常德汉剧团演员,1958年以右派分子的身份,与他的妻子李兰花一起,下放到桃花源接受劳动改造。 正像桃花源人一致夸李兰花长得乖一样,桃花源人也一致认为刘痒痒长得客气。 桃花源人夸男人不说长得英俊,长得帅,而说长得客气。他们说: “真想不到,世上还有长得这么客气的男人。” “他那眉毛,他那鼻梁,他那脸模子,真是百看不厌。电影里的洪长青比不上,李玉和比不上,郭建光比不上。” “那次武陵公社开万人大会,我仔细比较过了,就数他长得最客气。” “哪怕他打赤脚,穿一件破棉衣,看上去也像个新郎公。” 桃花源大队的赤脚医生是大队丁支书的女儿,她也算是远近闻名的乖妹子,三十多岁了,一直还没遇到意中人。她曾经放言:“整个武陵公社,也挑不出一个像样的男人。” 可是,自从她见过刘痒痒以后,她三天两头往桃花源里跑,逢人就问:“那个右派分子生病了吗?他要不要我给他扎针灸呀?他跟他堂客是不是在闹离婚呀?” 桃花源人不能理解的是:一个长得这么客气的常德汉剧团演员,怎么会跑到桃花源里来耕田? 刘痒痒就跟桃花源人解释说:“因为我被划成了右派,所以不能再在常德唱戏了。” 桃花源人问:“什么是右派?” 刘痒痒说:“右派就是喜欢发牢骚、提意见的人。” 桃花源人问:“你发了什么牢骚?” 刘痒痒说:“我发牢骚说:国家发布票,应该对我们这些高个子特别照顾。每人一年一丈二尺布票,还不够我做一身衣服。结果,有人揭发我,说我攻击党的统购统销政策。” 桃花源人笑了,说:“谁叫你狗日的长这么高?——你提了什么意见?” 刘痒痒说:“我给我们汉剧团的团长提了意见,团长说我发表了反党言论,是向党发起疯狂进攻。” 桃花源人问:“你给团长提了什么意见?” 刘痒痒说:“我提醒团长适当注意一下生活作风问题。” 桃花源人听不懂了,就问:“什么是生活作风问题?” 刘痒痒想了一下,说:“生活作风问题就是……一个男人同别人的堂客睡在了一起。” 桃花源人互相看了一眼,显得有些不满地说:“那不就是骚牯牛到处乱搭脚吗?什么卵生活作风问题!”又问:“就因为你提出了这条意见,你就成了右派?” 刘痒痒就点了点头。 桃花源人皆叹惋,说:“当领导的搞个把女人,算个卵大的事呀?你为什么要多嘴多舌?你真是活该当右派!”又问:“就因为你当了右派,你们两公婆就到桃花源里来耕田了?” 刘痒痒说:“我们两公婆不是来耕田的,是来劳动改造的。” 桃花源人问:“改造什么?” 刘痒痒说:“改造思想。” 桃花源人问:“改造什么思想?” 刘痒痒说:“改造资产阶级旧思想。” 桃花源人不解:“你和我们一样出工,一样作田,如果你这也算改造的话,那我们桃花源人岂不是从秦朝一直改造到今天?我们桃花源人祖祖辈辈岂不都是右派?” 刘痒痒就像需要空气一样需要舞台和观众,他不能离开热闹的生活和气氛,他好像时时刻刻都生活在舞台上,他的一切言谈举止乃至表情都好像是在舞台上演戏。 他永远像一头年轻的牯牛一样精力充沛,说起话来声如洪钟,走起路来地动山摇。他总喜欢往人多的地方钻,无论他走到哪里,哪里就会响起笑声。他常对桃花源人说:“世上所有人生下来时发出的第一声都是哭声,只有我刘痒痒是哈哈笑着来到这个世界上的。” 他喜欢给桃花源人讲笑话,他的笑话总能逗得众人哈哈大笑。如果他看到听众之中有谁没有笑,他就会走到这个人面前,故意装出愁眉苦脸的样子,一手托往腮帮,叹气说:“老伙计,说实话,看到你一个人闷闷不乐的样子,我伤心得牙疼,求你打我一耳光好不好?帮我把这颗疼牙打下来,我自己下不了手。” 他咝咝地倒吸着凉气,可怜巴巴地望着对方,直到对方忍不住笑了。 这就是刘痒痒希望达到的效果。他来到桃花源,好像就是为了让桃花源人发笑的。桃花源慢慢忘记了他的本名叫刘开元,总是叫他刘痒痒。当别的生产队社员向桃花源人问起刘开元时,桃花源人便说:“噢,你问的是刘痒痒吧?那家伙一年到头没有安分的时候,总是全身发痒,到处找地方挠痒痒,或是挠别人的胳肢窝,挠得别人哈哈笑。” 刘痒痒很受桃花源人喜爱,大家从不把他当右派看,谁都愿意跟他在一起出工,只要有刘痒痒的地方就有笑声,就连一向尖酸刻薄的丁君也喜欢同刘痒痒在一起。 歇工的时候,丁君对刘痒痒说:“出工啊出工,出工,出工,一年到头都在出工,连桃花庵里的尼姑向媒婆,都被赶到生产队里来出工了,大家怎么还填不饱肚子呢?你说,我们这些作田的人,活着是为了什么呢?” 刘痒痒说:“作田的人活着就是为了挖坟坑。” 丁君觉得奇怪:“给谁挖坟坑?” 刘痒痒说:“以前有皇帝的时候,作田的人活着就是为了给皇帝挖坟坑,老皇帝死了,埋了,作田的人又给新皇帝挖坟坑,祖祖辈辈挖坟坑。” 丁君问:“那如今又给谁挖坟坑呢?” 刘痒痒说:“如今是给资本主义挖坟坑。无产阶级是资本阶级的掘墓人,活着就是为了埋葬资本主义制度。” 有刘痒痒和丁君在身边,桃花源人会听到许多鲜话。桃花源里有一个田间广播,广播里提到国际友人时,总是说到西哈努克亲王,所以刘痒痒把田间广播叫做“西哈努克”。 丁君问刘痒痒:“广播里不是经常说我们的朋友遍天下吗?怎么说来说去,就西哈努克这么一个国际友人?” 正在这时,“西哈努克”又在广播了,这一回提到的是陈永贵副总理。 刘痒痒说:“国家看得起我们作田人,把一个作田人陈永贵提拔成了副总理,鼓励我们作田人攒劲作田。” 丁君说:“在中国,作田的人千千万,总不能都提拔成副总理吧。” 有一回,一架飞机从桃花源的田野上空飞过,刘痒痒见了,就会扔下锄头,飞奔着去追赶飞机。在追过几座山之后,飞机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才无精打彩地走回来。 丁君问他:“怎么?飞机没把你带走?” 刘痒痒说:“飞行员把机舱门打开了,他朝我大喊:‘刘痒痒,你为什么不带根竹篙来呀?’” 丁君问:“带竹篙做什么?” 刘痒痒说:“飞行员让我撑着竹篙跳上飞机,脱离苦海。可惜我没带竹篙。唉,人的转运,有时候就只差一根竹篙啊!” 丁君说:“你是天生的泥鳅命,一辈子只能在泥里钻,难道你还想变成蚂蟥叮上鹭鸶的脚飞上天?” 有时候,刘痒痒和丁君会在一起讨论胃的问题。 刘痒痒问丁君:“你说你以前的胃大些呢,还是现在的胃大些呢?” 丁君不知如何回答,就反问刘痒痒:“你呢?” 刘痒痒一本正经地说:“我感觉我以前的胃比较小,到了桃花源以后,胃变大了,怎么也填不饱。” 丁君说:“因为你在桃花源吃的是‘红锅菜’,用的是‘皇帝油’。” 刘痒痒说:“人的头发可以剪掉,指甲可以剪掉,能不能把胃也剪掉呢?把胃剪掉了,不就可以不用吃饭了吗?” 桃花源人面面相觑,没人能回答他的问题。 刘痒痒望着远处山坡上的野草,忽然感叹:“人要是像牛一样,吃草也可以活下去的话,那该多好!” 丁君在旁边冷笑道:“人要是吃草也可以活的话,草就轮不到你来吃了。” 刘痒痒说:“草就在我身边,我想吃就吃,怎么轮不到我呢?” 丁君说:“你种的稻谷不在你身边吗?你养的猪不在你身边吗?你够得着吃得上吗?粮食要征收,生猪要征收,菜籽油要征收,如果草可以吃的话,我们桃花源人就会多一项上交任务,除了交公粮之外,还要交公草。到那时,不仅人挨饿死,连牛都要饿肚子!” 歇工的时候,为了逗乐社员们,刘痒痒经常叫桃花源人配合他做一个游戏。 他让社员们挖一个坑,他跳进坑里,然后叫社员们往坑里填土,等土填埋到他胸口位置时,他让社员采来一根桃树枝插在他的头发里。他说:“好了,树苗已经栽下了,现在你们给树苗施肥。” 社员问:“施什么肥?” 刘痒痒说:“施尿素,你们往我头顶上的树苗屙尿。” 社员们嘻嘻哈哈地往他头上屙尿。 施完“尿素”之后,刘痒痒说:“你们把我身边的土刨掉一部分,好让我的两只手臂露出来。” 社员们从坑里往外刨土,等到刘痒痒的手臂从土里现出来时,刘痒痒说:“你们抓住我的手,往上拔我。”等到社员们把他拔到露出屁股时,他猛喊一声:“停!” 社员们住了手。刘痒痒说:“我现在已经由一棵桃树苗长成一棵桃树了,我身上结满了桃子。你们现在开始拼命摇我。” 社员问:“摇你干什么?” 刘痒痒说:“把我身上的桃子摇下来。” 于是,社员们摇他一阵,再弯腰假装在地上捡落下来的桃子。 刘痒痒又说:“你们用竹篙打我。” 社员问:“为什么打你?” 刘痒痒说:“树上还剩些桃子没有摇下来,你们用竹篙把它们打下来。” 社员们折了几根树枝,把它们当作竹篙,朝着刘痒痒一阵抽打。桃子打光之后,刘痒痒垂下头,有气无力地说:“我老了,再也结不了桃子了,你们把我砍了,扔到灶里烧了吧。” 社员们把手掌当作柴刀,假意在他身上砍了几下。他倒了下来,社员们把他抬到田坎下,点燃了他身边的野草,假装把他这棵老桃树烧了。 刘痒痒经常让社员们配合他玩这样的游戏。他时而扮演桃树,时而扮演梨树,有时扮演一棵水稻,反正总是些桃花源里随处可见的植物。 为了增强笑果,他常常会设计一些特别的情节。比如当他扮演水稻时,他会伸开双手左右摇晃。 社员们就用竹枝抽打他,并大声呵斥他:“为什么乱动?” “水稻”说:“刮风了。” 社员说:“刮风了也不许你乱说乱动!你乖乖地结出稻谷,让我们把你收割了,晒干,交给国家。” “水稻”说:“我在田里生了根,能动到哪里去呢?哎呀呀,刮风了也不让我动几下……”。 刚开始玩这样的游戏,社员们兴致很高,觉得有趣。后来玩多了之后,他们心情沉重起来。丁君说:“狗日的刘痒痒,你们以为他扮演的只是他这个右派分子吗?他戏弄的还不就是我们桃花源里的这些作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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