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痒痒和他堂客下放到桃花源里来改造之初,桃花源人以为他们只是桃花源的客人,过不了多久就会重新回到常德汉剧团去演戏。没想到,一年又一年过去了,刘痒痒一点也没有重返常德的迹象。桃花源人便对刘痒痒说:“你刚来我们这里时,我们以为你同那些蹲点的城里人一样,在这里呆上几个月就会回常德去的。如今五年过去了,你怎么还没回去呢?” 刘痒痒说:“回不去呢,还没改造好呢。” 桃花源人问:“什么时候能改造好?” 刘痒痒说:“不晓得呢。” 十年过去了。 桃花源人问刘痒痒:“你还没改造好吗?” 刘痒痒说:“还没呢。” 桃花源人问:“什么时候改造好?” 刘痒痒说:“不晓得呢。” 十五年过去了。 桃花源人问刘痒痒:“你还没改造好吗?” 刘痒痒说:“还没呢。” 桃花源人问:“什么时候改造好?” 刘痒痒说:“不晓得呢。” 十八年过去了。 刘痒痒背也驼了,胡子也白了;李兰花也干瘪得像冬天的丝瓜了;刘痒痒的两个儿子也长得比父亲还高大了。 桃花源人问刘痒痒:“你还没改造好吗?” 刘痒痒说:“还没呢。” 桃花源人问:“什么时候改造好?” 刘痒痒说:“不晓得呢。” 桃花源人皆叹惋:“是什么卵旧思想这么难改造啊?改造了十八年还改造不好?” 于是,刘痒痒就给桃花源人讲了一个“改造”的故事—— 有一个地主,他吝啬,胆小,又好色.他一直想纳妾,又担心堂客跟他闹,再加上纳妾需要花一大笔钱,所以,纳妾的事就拖了下来。到他五十岁那年,他堂客死了,先后几个媒婆上门劝他再娶,他总是说:“还是算了吧,我老了,忍一忍也就过去了。再娶又得花钱。” 外村有个媒婆上他家来了好几次,说是山那边有户穷人家,家里有个闺女,长得如花似玉,说媒的踏破了门槛,那户人家都没答应,因为那户人家嫁女有个条件,那就是要十五亩水田。 听说要划走十五亩水田,地主好像心上被割了一刀似的,他回绝了媒婆,不再动这个心事了。 后来,地主和管家到山那边去收购桐油,在路边一条小溪时,地主看到有位姑娘在溪边洗衣服。管家悄声告诉地主:“看到了吗?她就是上次那个媒婆给你介绍的那位要十五亩水田的姑娘。” 地主朝那位姑娘瞥了一眼,又继续往前走。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朝那个姑娘瞥了一眼。碰巧,这时候,那个姑娘也抬起头来,朝地主瞥了一眼。 没想到,这天夜里,地主竟然梦见了这个姑娘。早晨起床的时候,他两腿之间的那根东西硬绑绑的,就是穿上裤子以后,依然屹立不倒,把他的裤裆高高地鼓起来,好像撑了一把伞。地主朝两腿之间小声说道:“小弟呀,不是我不想遂你的意呀,只是人家要十五亩水田呀,这不是要我的命吗?小弟呀,你要听话,快点把伞收起来吧。” 可是小弟不听话,就是不肯收伞。夜里不收伞,白天不收伞,一连几天都是如此。他到田里去监工时,长工们都望着他的“伞”,嗤嗤地笑。 每天夜里,地主都会梦见那个姑娘,“伞”都会撑得老高。地主实在受不了,就从床上坐起来,苦口婆心地给小弟做起了思想工作,他说:“为了十五亩水田,你就不能忍一忍吗?” 小弟不说话,依然挺拔如松。地主很生气,骂道:“你狗日的东西,怎么就不听劝呢?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他对小弟又是打,又是掐,又是捶,可小弟宁死不屈,百折不挠,屹立如泰山青松。 地主决定对小弟采取强制措施,对小弟施行改造。晚上睡觉前,他穿上三条短裤,把小弟束得死死的。白天出门前,他用布条把小弟弟严严实实地裹起来,让它无论如何也撑不起伞来了。看到小弟屈服了,地主得意地笑了,说:“怎么样?老实了吧?看来就是要对你实行改造!” 可是,地主很快就遇上了麻烦。由于他穿了好几条短裤,又给小弟绑上了好几块布条,每当他大小便时,需要费半天功夫才能把这些层层束缚解开。遇上屎尿来得急的时候,他手忙脚乱,常把屎尿拉在裤裆里。 这样改造一段时间之后,地主被折磨得疲惫不堪,他最终放弃了改造,划出十五亩水田,把山那边的那位姑娘娶回了家。 结婚后的第二天,小弟就老实了,再也不撑伞了。地主又心疼起他那十五亩水田来了,他痛惜地对小弟说:“唉,要是我当初把你改造得长久一点,或许我就不会损失十五亩水田了。你为什么总是要打伞呢?你为什么就不能忍一忍呢?” 没想到,小弟突然噌地一下挺直了腰板,冲着地主怒吼道:“你叫我怎么忍?你能叫春笋忍着不破土吗?你能叫啄木鸟忍着不啄木吗?你能叫向日葵忍着不向阳吗?你能叫河水忍着不往低处流吗?改造,改造有卵用!你能把鸭子改造得不戏水吗?你能把鱼改造得爬上树吗?你能把蜜蜂改造得不酿蜜吗?……任你改造一万年,老子还是要撑伞!” 刘痒痒个子大,饭量也大,刚下放到桃花源时,顿顿都吃红薯饭,而且还吃不饱,饿得他嗷嗷叫。到了办公共食堂的时候,连红薯饭也没有了,只能喝红薯汤。 刘痒痒同丁君在炼钢的土炉前烧火时,他对丁君说:“要是人的胃能缩成挖耳勺那样大,该有多好!吃颗黄豆下去,就饱得受不了。” 他见丁君只是叹气,便又问:“如果有来世,你希望变什么呢?” 丁君想了想,说:“我希望变只白鹭鸶。你呢?” 刘痒痒说:“我希望变一棵杉树。杉树是没有胃的,不需要吃任何东西,只要晒晒太阳,喝点西北风,饮点雨水就行。太阳、西北风、雨水是任何人也不能独自霸占的。做白鹭鸶不好。白鹭鸶是有胃的,只要是有胃的动物,就要为了胃而终生劳碌奔波。” 为了填饱肚子,刘痒痒想了许多办法。除了像丁君一样吃泥鳅、黄鳝、河蚌一样,刘痒痒还吃一些连丁君都不屑于吃的东西,比方说,刘痒痒吃蚂蟥。在田里出工的时候,要是有蚂蟥吸附在自己的腿上,他就会把蚂蟥扯下来,扔进自己的嘴巴,咯吱咯吱地嚼着,血从嘴角溢出来,看得丁君目瞪口呆。 丁君说:“刘痒痒,你吃的是自己身上的血!” 刘痒痒说:“自己的血自己吃,有什么不好?总比让别人吃了好吧。” 收工以后,刘痒痒经常一个人低头在田野里四处寻觅。丁君问他找什么,他说:“我找白鹭鸶拉的屎。” 丁君问:“找鹭鸶的屎做什么?” 刘痒痒说:“当然是为了吃呀。” 丁君说:“白鹭鸶拉的屎那么小,多难找啊,你还不如吃牛屎呢。牛屎黑乎乎的,比鹭鸶的屎显眼多了,到处都是。” 刘痒痒说:“你真是桃花源中人,什么也不懂。牛是吃草的,牛屎会有多少营养呢?鹭鸶是吃鱼虾的,它们的屎含有丰富的蛋白质呢。” 丁君说:“武陵公社机关食堂有个厕所,那里的人拉的屎一定很有营养,因为在那里拉屎的人都是天天吃鱼吃肉的人。” 或许是受到了丁君的启发,刘痒痒还真打上了人屎的主意,不过,他吃的不是大粪,而是大粪里的蛆。他像一个鸭倌一样,用竹篾做成一个勺子,然后,他左手提着尿桶,右手拿着竹勺,到桃花源人家的茅厕去掏粪缸里的蛆。桃花源人见了他,都莫名其妙,问他:“刘痒痒,你掏蛆干什么?喂鸭子吗?你当鸭倌了吗?” 刘痒痒说:“我前世是只鸭子,今生就喜欢吃蛆。” 他仔仔细细地把每家粪缸里的蛆全部掏进他的尿桶里,然后哼着沅河戏满意而归。 望着他的背影,桃花源人皆叹惋:“几千年了,从来只见鸭倌来掏蛆去喂鸭子,想不到一个常德城里来的戏子竟然掏蛆自己吃!真是不知今是何世!” 刘痒痒把掏回去的蛆用清水反复洗过之后,再放到锅里去炒,炒熟之后,他把蛆装进口袋,出工的时候,时不时从口袋里掏出一颗蛆扔进嘴里,一边嚼一边说:“唔,唔,好吃,好吃,比黄豆香多了。” 刘痒痒吃蛆的名声传到了桃花源大队的其它生产队。到了冬天,兴修水利的时候,各个生产队的社员聚集在一起,大家就会互相打听:“谁是那个吃蛆的人?那个吃蛆的右派分子在哪里?” 桃花源人便把刘痒痒推到众人面前,说:“你们看清楚,这就是那个和鸭子抢蛆吃的右派鸭倌。” 众人围了上去,像打量怪物一样,抽了抽鼻子,皱着眉头喊道:“呸!一股大粪臭!” 刘痒痒显得十分委屈,他说:“我吃的是蛆,不是大粪。”说着,他拍拍自己厚实的肚皮说:“你们看看,我这么结实的身子,就是吃蛆吃出来的。” 到了三年苦日子时期,桃花源人连红薯也吃不上了,人们吃野菜、吃树皮、吃葛根,甚至把枕头里多年前的陈旧糠壳也倒出来吃掉了。社员们屙屎时,屙到粪缸里的依然是野菜、葛根、树皮和糠壳,这样的大粪因为缺少营养,连蛆也懒得在里面生长。 当刘痒痒提着尿桶,拿着竹勺去桃花源人家掏蛆时,桃花源人对他说:“刘痒痒,你别来了,现在的大粪里是不会长蛆的了。我们吃的不是人食,拉出来的也就不是大粪,是牛屎。你见过牛屎里面长蛆吗?” 刘痒痒叹息道:“大家都重新投胎了,变成牛了,我也要重新投胎,我要变成泥鳅,靠吃泥沙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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