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刘痒痒和桃花源生产队的社员们交完公粮,赶回桃花源时,已是繁星满天的深夜了。那时,桃花源里已是人山人海,拥挤不堪。公社基干民兵荷枪实弹,如临大敌。公社武装部的娄部长手持高音喇叭,向喧嚣的人群不停地喊话: “天上没有玉皇, 水里没有龙王, 桃花源里没有半仙, 只有右派分子最猖狂! 所有人必须立刻离开桃花源!如有冥顽不化、不听劝阻的坏分子妄图制造混乱、破坏安定团结的大好形势,我们将严惩不贷!” 基干民兵高举火把,组成人墙,将涌入桃花源的外乡人一层一层向外推。在娄部长的指挥下,基干民兵喝起了雄壮的歌曲: “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 也不靠神仙皇帝。 要想填饱饥饿的肚子, 全得依靠我们自己。” 在被驱赶的外乡人中,有一个女人特别引起桃花源人的注意。她头发披散,只穿了一件小褂,肩膀露在外面,打着赤脚,嘴里哇哇大哭,任凭民兵如何将她往外推,她就是不肯走。她抓住娄部长的手哭喊道:“刘痒痒这个没良心的家伙,我恨不得把自己烘干了当腊肉来喂给他吃,可他是怎么对我的呀?他一个人成了仙,抛下我一个人在人间受苦,他的心怎么会这么狠啊?我以后一个人可怎么活呀?” 有认识“小泥鳅”的人就指给桃花源的女人们看,说:“你们看见了吗?那个抓住娄部长的女人就是湖里坪的‘小泥鳅’”。 桃花源的女人涌上前去,仔仔细细地把“小泥鳅”打量了一遍,内心不免十分失望:咳,什么“小泥鳅”!我宁愿学丁君吃蚯蚓,也不愿吃这样的泥鳅!真不知道刘痒痒哪根神经搭错了。 因为妖言惑众,刘痒痒被武陵公社武装部抓去关了几天。在这几天里,“小泥鳅”每天都会挎着竹篮去给刘痒痒送熟鸡蛋。 娄部长见了“小泥鳅”,总是故作惊讶地喊道:“咦?刘半仙不是喝西北风就会饱肚子的吗?你给他送鸡蛋干什么?你拿回去自己吃罢,他成了仙,把你一个人抛在人间。这样的男人,你怜惜他干什么?” “小泥鳅”羞红了脸。她拿出两只煮鸡蛋往娄部长怀里塞,一边娇羞地哀求娄部长:“刘痒痒被关在你们武装部,请娄部长高抬贵手,不要打他,他身子虚亏,扛不住‘专政’。” 娄部长故作惊讶地喊道:“‘专政’?我们几个民兵哪里是他的对手?刘半仙撒豆成兵,剪纸为马,我们敢对仙人‘无产阶级专政’吗?不要说他,就连你这个沾了他仙气的‘小泥鳅’,我们也惹不起。俗话说:泥鳅翻不起大浪。那是指一般的泥鳅。像你这样的‘小泥鳅’就不同了,哪个男人见了你都会酥软。” 刘痒痒从公社回到桃花源以后,桃花源人发现,刘痒痒不但没有挨打,反而还长胖了,红光满面。于是,桃花源的男人们皆叹惋:“还是‘小泥鳅’好。她能让娄部长不‘专政’,真是一条有能耐的‘小泥鳅’。李兰花有卵用?长得像棵枞树;自己的男人被抓,光知道在家里哭。哭有卵用?能让自己的男人长一身肉回来?” 桃花源人对历史的分期有他们独特的划分方法,他们谈到解放以后的历史时,是这样提到下几个时期的: 镇压地主宋木的时候(土改时期); 合伙耕田的时候(合作化时期); 砍油茶树炼钢铁的时候(大跃进时期); 吃大食堂的时候(公共食堂时期); 过苦日子的时候(三年经济困难时期); 讲现话的时候(重提阶级斗争以后)。 如果要问桃花源人:上述五个时期,哪个时期最难熬? 几乎所有桃花源人都会不约而同地回答:最难熬的是讲现话的时候。 桃花源人解释说:别的时期虽然也难熬,但它们持续的时间都比较短,要么几个月,要么一两年。只有讲现话的时候持续的时间最漫长,而且直到今天为止,还看不到结束的迹象。 桃花源人认为,讲现话是从桃花源生产队办起政治夜校开始的。桃花源人白天出工,晚上到政治夜校学习,听丁兵念报纸、文件,读各种材料,天天如此,雷打不动。很快,桃花源人就意识到,他们天天听到的都是现话。 提到阶级斗争,便是:“如果不狠抓阶级斗争,就会有几千万人头落地……” 提到割资本主义尾巴,便是:“小生产是经常地、每日每时地、自发地和大批地产生着资本主义和资产阶级的……” 提到农业学大寨,便是:“白天学大寨,晚上炼红心。” 提到要斗私批修,便是:“狠批私字一闪念。” 提到地主,便是“变天帐”,“吃二遍苦,受二茬罪”,“鱼死眼不闭,”“火烧芭蕉心不死”。 提到特务,便是“发报机藏在哪里?” 提到阶级斗争新动向,便是“今年的稻瘟病这么严重,肯定是阶级敌人在搞破坏。” 提到忆苦思甜,便是“那年冬天,我外出讨米,地主家的狗把我的腿咬出一个大窟窿……” 这些现话翻来覆去地往桃花源人的耳朵里灌,年年灌,月月灌,天天灌,时时灌,桃花源人听得焦躁起来,忍不住鼓噪起来:“现话,又是现话!天天晚上听现话!” 丁兵停了下来,望着社员们,听社员们发牢骚: “白天在田里干了一天,夜里还要听现话,真是不知今是何世!” “几千年了,桃花源人只知道要交皇粮,出伕,不知道要听现话,我们不习惯。” 丁兵只好宣布说:“今晚开会的社员每人记五个工分。”然后,他拿起报纸,继续往下念。 过了几天,桃花源的社员们参加兴修水利工程,与武陵公社江山大队的社员们编在一起挑土。到了晚上休息的时候,桃花源人问江山大队的社员:“你们那里是不是也办起了政治夜校?” 江山大队的社员答:“是呀,天天晚上到政治夜校参加政治学习。” 桃花源人问:“是不是天天晚上听现话?” 江山大队的社员答:“是呀,天天晚上听政治队长念文件,读报纸,分析材料,听现话。” 桃花源人问:“天天听现话,你们不烦躁吗?” 江山大队的社员不解地望了桃花源人一眼,说:“你这话真是问得好奇怪:全国江山一片红,哪个生产队、哪个大队、哪个公社、哪个县、哪个省的社员不听现话?听现话有什么好烦躁的?你不喜欢听,你可以抽烟,纳鞋底,打瞌睡,讲悄悄话,也可以在耳朵里塞棉花,反正现话不会伤害到你一根寒毛,你只要坐那里,每个晚上记五个工分,这样的好事上哪里找去?” 桃花源人这才意识到,他们的耳朵可能跟桃花源外面世界的社员们不一样,于是,桃花源人说:“这是怎么回事呢?我们桃花源人听现话,好像竹签刺进耳朵一样难受,为什么我们就不习惯听现话呢?” 江山大队的社员安慰桃花源人道:“作田的人,国家要你怎么样,你就怎么样就是了,你还能抗得过国家?国家要你交粮食交茶油交生猪,你不是都乖乖地上交了?国家要你修水库,挑河泥,修梯田,一个冬天都不落屋,你不也乖乖地在外面忙一个冬天?现在,国家要你听现话,你老老实实听着就是了,哪有什么习惯不习惯?” 桃花源人说:“交粮,交油,交猪,那叫做交皇粮。作田的人,几千年来都是这样交的。哪有作田的人不交皇粮的呢?修水库,挑河泥,修梯田,那叫做出伕。作田的人,几千年来都是这样出伕的。哪有作田的人不出伕的呢?只是这听现话,几千年以来,从来没有过,我们实在习惯不了。” 桃花源人不习惯听现话,听了现话难受,但他们不敢反抗,因为向媒婆反复告诫他们:“哪里有反抗,哪里就有镇压。” 所以,他们只好忍着。 丁兵也颇为苦恼。每天晚上,翻来覆去地念那些现话,对他也是一种折磨,但他还得照旧念下去,因为这是上面布置下来的政治任务,他不敢违抗。 这种沉闷、尴尬的局面是被刘痒痒打破的。有一回,上级派工作组到桃花源里来抓阶级斗争。按照惯例,刘痒痒站在台上,成为斗争对象,地主崽子宋春和上中农丁君作为陪斗对象,也站到了批斗台上。在高德英领着社员们高呼了一阵口号之后,工作组的王组长走到刘痒痒面前,指着他的鼻子高声怒斥道:“老右派,你可知罪?” 刘痒痒低头小声答道:“我有罪,我知罪。” 王组长问:“你有什么罪?” 刘痒痒说:“昨天,我的儿子刘一痒同高德英的儿子丁一毛打了一架,丁一毛输了。黑五类的儿子打败了贫下中农的儿子,我儿子罪该万死。” 王组长问:“你儿子同高德英的儿子为什么打架?” 刘痒痒低头望着自己的脚,扭捏了一阵,才假装害怕似的小声说道:“我不好意思说。” 王组长严肃地说:“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说!” 刘痒痒说:“这事牵扯到我堂客李兰花、丁兵的女儿梨花、丁兵的儿子细佬、高德英的儿子丁一毛、我的儿子刘一痒,我怕说出来影响不好。” 丁兵一拍桌子,怒吼道:“王组长叫你说,你就老老实实说!这是在开斗争大会,不是演戏,你要不老实交代,老子一枪崩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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