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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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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11-21 09:41:4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春生的婚礼终于来临,丁君带上唢呐,刘痒痒带上二胡,两人兴冲冲往春生家里赶。刘痒痒已经空了两天肚子,饿得两眼昏花,走在田埂上,身子有些打晃,有几次差点摔倒在水田里,但他一想到婚宴上的鸡鸭鱼肉,顿时精神抖擞,心情舒畅,他忍不住高声哼起了花鼓戏。
两人赶到春生家,展现在刘痒痒面前的是一栋破旧的茅草房,墙壁是用芦苇和着牛粪糊成的,屋前的禾场上搭了一个棚,棚边摆放着几张东倒西歪的椅子和几张方桌。许多女人正进进出出地忙碌着,空气里弥漫着饭菜的香气。刘痒痒使劲地吸了几口气,分明嗅到鸡鸭鱼肉的味道,他觉得自己有了几分陶醉。
丁君的那班响器班的同伙早已吹吹打打地忙活起来,刘痒痒便和丁君坐了下来,加入了他们的合奏。刘痒痒一边咽着口水,一边闭上眼睛拉着二胡,他感觉自己不是在拉二胡,而是在扯着鸡腿,拉着肉丝。
过了不多久,有一位后生子走了过来,在刘痒痒身边站了一会,然后扯着刘痒痒的衣袖,示意他往屋里去。刘痒痒愣了一下,丁君冲他说:“这位就是今天的新郎倌春生,他早就听说你二胡拉得好,今天要拜你为师呢。”
刘痒痒望了禾场上的那几张方桌,方桌上空空如也。他想:大概还不会马上开席吧。于是,他随着春生往屋里走。他没想到春生会把他带进新房。
新房里并没有什么新气象,连墙壁都没有粉刷,只有那张旧床上新涂的红漆是新鲜的。春生让刘痒痒坐在凳子上,然后掏出一包“沅水”牌香烟,请他抽烟。
要是在平时,能抽上沅水牌香烟,刘痒痒一定会很兴奋。可现在他一点抽烟的兴致也没有,因为整整两天他几乎没有进食,今天临出门时,也只是灌了几碗凉水,肚子正饿得咕咕叫,要是空腹抽烟,很容易眩晕。
但是春生很虔诚,他给刘痒痒点上了火。刘痒痒不得不点燃了烟。春生从衣柜里拿出一把二胡,恭恭敬敬向刘痒痒请教。刘痒痒此刻根本无心教眼前这个学生,他只关心何时开席,何时能吃上鸡鸭鱼肉。
他一边漫不经心地教春生拉二胡,一边朝门外望去,想看看方桌上是否已经开始上菜了。但他的视线被门框拦住了,他只好偏过头去张望。看到他老是这样偏过头去,春生似乎明白了什么,就安慰他说:“莫急,莫急,开饭还早呢。”
于是刘痒痒只好耐着性子教春生拉二胡。看见春生那副兴致勃勃的样子,刘痒痒心中不由得升起一阵虚火,他想:“子曰:食色性也。这个新郎倌真是奇怪,今天对食色毫无兴致,却一门心思学二胡。”
教了一阵,他实在忍不住,问新郎倌:“今天是你的大喜日子,你这样围着我转,难道你就不想新娘子?”
没想到春生满脸不屑地说:“嘴巴的问题都没解决,哪里有心思想那卵事?”
春生不知刘痒痒心生虚火,他学得愈加认真,更加恭敬。就在这时,刘痒痒忍不住扭过头去,又朝禾场上望了一眼。这一望不打紧,他的手一阵激动,嘣地一声,拉断了一根琴弦。
原来他瞥见几个妇女正在往方桌上摆放碗碟!
琴弦断了,春生却不着急不上火,他说:“不要紧,不要紧,我们续上一根弦再继续拉。”
过了一阵,有人跑进来对春生说:“该去接新娘子了。”
春生这才怏怏不乐地起身,对刘痒痒说:“等迎回新娘子,我再跟你学拉二胡。”
从新房出来,刘痒痒发现,禾场上那些方桌上虽然摆满了碗碟,却丝毫没有上菜的迹象,看样子,只有等迎回新娘,才能吃上饭了。想到这里,他愤怒地吞了一口涎水。
响器班吹吹打打地簇拥着新郎倌出发了,刘痒痒提着二胡走在队伍里,他听不见唢呐的声音,只听见肚子里咕咕叫。路旁不断有围观的乡亲朝着迎亲队伍指指点点,一群孩子屁颠屁颠地跟在队伍后面大呼小叫。望着孩子们那稚嫩的脸庞,刘痒痒心想:“要是能让我在他们脸上咬上一口,那该多好!”
迎亲队伍来到了新娘子家,在禾场上放了一挂长长的鞭炮。噼里啪啦的爆竹声炸得刘痒痒的胃一阵阵痉挛,一股又一股的酸水潮水般涌上口腔。他咬紧牙关,竭力把涌上来的酸水吞咽下去。他胆战心惊地望着地上的鞭炮,一手捂住胸口,他真担心这爆炸声把他那脆弱的胃震破了!
新郎的几位族亲拥着新郎,走到房门口去接新娘。但岳父、岳母神情严肃地堵在门口,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春生走上前去,忙着递烟,送茶礼。岳父、岳母铁面无私,不为所动。旁边的人都看得兴致盎然,哈哈大笑。刘痒痒站在这热闹的人群当中,突然觉得自己是多么孤独。他不理解周围的人为什么这么开心,这么快乐。
春生的族亲陪着笑脸,同新娘子的父母交涉;春生又掏出两张五元的钞票,分别塞到岳父岳母的手中。岳父岳母收了钱,却还是毫不退让,像两尊铁将军一样,死死堵住大门。事情似乎僵住了。春生狼狈地站在一边,他的族亲也无计可施。围观的人群却兴奋异常,他们大笑,鼓掌,跺脚,好像喜剧已经进入高潮。为了配合观众的热情,丁君领着响器班的伙计们拼命地又吹又敲又打,唢呐锣鼓的响声一浪高过一浪。
仿佛是为了呼应眼前的鼓声,刘痒痒肚里又是一声咕咕响。看到岳父岳母那僵硬的表情,他真想冲上去狠狠地揍他们几拳。看见周围人的一张张笑脸,他真想狠狠地扇他们的耳光。
就在这时,无计可施的春生忽然想到了刘痒痒,他上来一把拖住刘痒痒,把他推到岳父岳母面前。春生咬着刘痒痒的耳朵说:“你给二老拉支曲子,他们就会放行,我们就可以回家吃饭了。”
刘痒痒打起十二分精神,给二老拉了一曲《娘教女》。二老的脸上有了笑容,春生又给他们加了几块钱,他们这才放新娘出门。
看到新娘出了房门,刘痒痒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以为这下可以把新娘接走了。没想到,新娘刚从房门里出来,转身又扑在自己母亲的怀里哭了起来。母女俩哭作一团,响器班的伙计都停止了吹打,围观的人也都停止了喧哗,所有的人都安安静静地听母女二人哭泣。
刘痒痒正有些疑惑,新娘的母亲忽然高声哭唱起来:
腊月里呀生下你呀
家里没有一粒米呀
两岁那年出麻疹呀
抱你寻医一百里呀
五岁那年被蛇咬呀
喊你三天你不理呀
把你养到十八岁呀
帮助屋里好出力呀
指望你报父母恩呀
不料今日要分离呀……
新娘的母亲唱完之后,新娘又对着自己的母亲和父亲哭唱起来:
            
我的爹,我的娘,
            你们下贱的女儿,
            像香炉脚下的一堆纸钱灰,
            狂风一来纷纷飞;
            像山上的鸟儿,
长大了离娘飞。
一无歇枝,
二无窝归,
今朝飞去何时回?
在家我是千金女,
嫁到夫家做贱人。
亲生父母不疼女,
为何把活人推向死人坑?
我的头发还没长齐,
我的牙齿还没生根,
绩麻纺纱还没学会,
一担水也挑不起,
一捆柴也背不动,
为何你们发狠心,
要把女儿赶出门?……
所有的人都安静地谛听,媳妇、婆婆们的眼角涌出了泪水。这高亢、悲怆、凄楚的哭唱扣动了刘痒痒的心弦,他听呆了,眼里盈满了泪水,全然忘记了肚里的饥荒。
新娘唱完了,刘痒痒以为可以动身了。没想到,新娘忽然指着身旁的媒人,怒火满腔地哭唱道:
你这媒人想喝酒,
山上的猴子都哄得走。
花言巧语几箩斗,
不愁银钱不到手。
好比我家馋嘴狗,
东家吃了西家走。
狗掀帘子全仗着嘴,
说尽假话你羞不羞?
你这张老脸有多厚?
李广的箭也射不透!
癞子被你说成一头乌发,
矮子你说他身长九尺九,
水老倌被你说成英雄汉,
二流子你说他最风流。
蜈蚣你说它最孝,
苍蝇你说它戴绿帽,
死蛤蟆你说它屙热尿,
蚊子打哈欠你说它口气不小,
蚂蟥听见水响你说它爱热闹,
黄鼠狼给鸡拜年你说它心肠好,
屎壳郎掉进尿壶里你说它最风骚……
像你这样的媒人就该挨千刀!
新娘骂得咬牙切齿,媒人听得眉开眼笑,围观的人也听得哈哈大笑。
哭唱结束了,终于可以动身上路了。这时,响器班的锣鼓唢呐又重新响了起来,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呜里哇啦地班师回朝。
回到新郎家,新娘便被一群妇女拥进了新房,不再出来。直到此刻,刘痒痒这才想起他竟然忘记看一眼新娘,不知道新娘长什么样。
到新郎家贺喜的人开始不断涌入禾场,每响起一阵鞭炮声,就会有一拨客人进来。刘痒痒发现,这些贺喜的客人们虽然一个个笑容满面,但他们那深陷的眼窝,高耸的颧骨,枯瘦的身板,让刘痒痒心中不免暗自揣测:莫非这些贺客也都早已熟知丁君所说的那个秘诀,跟他刘痒痒一样,也都把胃空出来好几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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