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熬到了开席时间。 春生为了显示对刘痒痒和丁君的尊重,把他们二人安排在首席就坐。同刘痒痒、丁君坐首席的都是新郎的一些长辈亲戚。 刘痒痒仔细打量着桌上的每一道菜,他发现并没有什么大鱼大肉,也不过就是一些辣椒、豆腐干、红薯叶、花生米、红薯粉丝。刘痒痒大失所望,他在桌子底下狠狠地踩了丁君一脚。丁君狡黠地抿嘴一笑,用嘴角向刘痒痒示意,让他注意桌子中央的那两盘菜。 的确,在桌子的中央有两个大盘子,这两个盘子分别被两只大碗罩住了,从外面看不到里面装的是什么菜。 “莫非,这两个大盘子里装的就是鱼和肉?”刘痒痒心中暗喜,同时期待这个谜底能够尽快揭开。 很快,刘痒痒就开始对安排他坐首席的新郎痛恨不已。在他旁边的那几席上,坐的都是妇女和孩子。虽然那几张桌子的中央没有倒扣着碗的大盘子,但那几桌客人开席速度快,菜刚一端上来,妇女孩子们就齐刷刷地伸出筷子,风卷残云般哄抢。他们大吃大嚼,大呼小叫,肆无忌惮,完全不顾脸面,眨眼之间,桌上的菜早已被席卷一空。 可是,刘痒痒所坐的首席却迟迟不得开席,因为首席座中都是谦谦君子,谁也不好意思第一个伸出筷子去夹菜。其实,此刻的刘痒痒根本不关心那两盘被碗罩住的菜是不是大鱼大肉,他只祈愿能快快开席吃饭,哪怕是吃红薯叶也好,因为他感到喉咙里好像有几只猫爪子在不停地挠着,他实在是快要饿晕了。 可是,首席却迟迟没有开席。 邻席的人已经吃完了宴席,散去了,首席上的这些面黄肌瘦的客人们仍旧端庄地坐着,好像酒足饭饱之后一样气定神闲,他们抽烟,聊天,聊收成,聊天气,聊谁家的儿媳骂了公公,谁家的猪婆下了一窝崽……似乎不把天南地北、人间百态聊个够,就会有愧于即将到嘴的这顿丰盛宴席。 又或许,这些客人把吃宴席当做一出戏的高潮,而把开席前的闲聊当做高潮来临之前的序曲和铺垫? 终于等到开席了! 刘痒痒发现了首席上的一种奇异的习俗:座中的一位个子瘦小的白发长者成了今天的领席者,只有等他第一个伸出筷子去夹菜之后,其余的人才能紧随其后去夹菜;他的筷子伸到某个碟里夹菜,其余的人也只能伸到这个碟里夹菜。 步调一致。有条不紊。 尤其让刘痒痒愤怒的是,这位白发长者夹菜的动作十分缓慢。当他第一个把筷子伸到豆腐盘里夹豆腐时,他不是夹起一块豆腐之后,马上将豆腐送入口中。 他先将筷子伸到豆腐盘中,反复试探,挑选,比较,夹起一块豆腐,摇摇头,又放下;再夹起一块,反复鉴定一番,摇摇头,又放下。 好像在检验哪块豆腐中暗含着黄金; 好像勘探队员在谨慎地探矿; 好像在等待着他选中的这块豆腐能重新长出黄豆; 又或许,他这是在故意拖延时间,以此显示他作为领席者的尊严和权威? 最后,经过千挑万选,白发长者终于选中了一块完美无缺、无与伦比的豆腐。 刘痒痒揪着心,焦急地等他把这块豆腐送入口中。因为,只有当他完成了这个动作之后,座中的其他客人才能把筷子伸到豆腐盘中夹豆腐吃。 可是,白发长者夹住豆腐的那双筷子在空中停住了,他半眯着眼睛,看着那块豆腐在他筷子间抖个不停,满脸都是陶醉的神情。 好像一个猎人在欣赏着落入他陷阱中的猎物。 好像一个观众在欣赏着杂技演员的精彩表演。 好像一个母亲在欣赏着自己的婴儿蹒跚学步。 白发长者说话了,他对座中人高声宣布道:“你们看这块豆腐。多好的豆腐!” 座中人眼巴巴望着那块豆腐,都齐声附和道:“是啊,多好的豆腐!” 白发长者以权威的口吻判断道:“这肯定是用黑豆做成的豆腐。” 座中人都齐声附和道:“是啊,肯定是黑豆做出来的豆腐。黄豆哪能做出这么好的豆腐呢?” 终于,这块被广为传颂、完美无缺、伟大、光荣、正确的豆腐众望所归地进入了白发长者的嘴中。白发长者抿嘴咂吧着豆腐,脸上露出满意的神情。待他把豆腐吞下去之后,他挥舞着筷子,像指挥着千军万马的将军似的,指点着那盘豆腐,万分豪迈地说:“来呀,大家都来尝尝这盘豆腐!多好的豆腐!” 座中所有的筷子都伸向那盘豆腐。 刘痒痒也夹了一块豆腐,他把豆腐送入口中,只觉得豆腐就像入口的雪花,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根本没尝出豆腐的味道。 可是,他的喉咙和肠胃却受到了豆腐的强烈刺激,他的饥饿感突然成千倍地增加了,他的胃像有猫爪子在挠,他的喉咙里好像伸出了几千只贪婪的手,一齐向他呐喊:“快送菜来!我们还要菜!快点快点!” 可是,白发长者一点也不着急。他吃下那块豆腐之后,竟然放下了筷子,惬意地揩着嘴巴,赞叹道:“好豆腐!” 其余的人也都不得不放下筷子,跟着赞叹道:“是呀,好豆腐!” 白发长者又以权威的口吻说道:“这种黑豆真是了不得,一斤黑豆可以打出十斤豆腐。” 座中人都假装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啊?一斤黑豆可以打出十斤豆腐?” 白发长者又说:“去年,我在生产队的一条田埂上种上了黑豆,豆苗长势喜人,就在这个时候,工作组来了,要割资本主义尾巴,要铲掉我的黑豆苗。我拿把锄头守住我的豆苗,对工作组的人说:‘你们要铲我的豆苗,我就跟你们拼命!’工作组的张组长指使民兵把我捆了起来,吊在树上吊了大半天。” 说到这里,白发长者挽起衣袖,让座中人察看他手腕上被棕绳勒出的印痕。他一边展示印痕,一边说;“你们看看吧,想吃豆腐,不容易啊!” 座中人皆叹惋:“是呀,想吃豆腐,不容易啊!” 白发长者又把筷子伸向那盘红薯叶。他把红薯叶送入嘴里,一边嚼,一边赞叹:“好味道。遇上荒年,能吃上红薯叶,就能活命。” 座中人也都跟着去夹红薯叶。 吃完了红薯叶,白发长者又把筷子放下,开始谈论起红薯叶应该如何炒才好吃,红薯藤应该如何腌制…… 刘痒痒饥饿难耐,他实在没兴趣听白发长者关于红薯叶、红薯藤的高论,他的目光停在了他摆在他面前的一小碗面条上。他注意到,首席的每个客人面前都摆着一小碗面条。 他猜想,这小碗面条大概是留给首席客人们当饭吃的。既然白发长者如此拖拉,他何不先把属于自己的这小碗面条吃下去给自己的肚子垫垫底呢?于是,他独自一人,不声不响地端起那碗面条吃了起来。 很快,首席上安静下来了,白发长者不再说话,座中人都用严厉的谴责的目光盯住他。丁君也在桌子底下狠狠地踢了他一脚,并小声责怪他:“这面条是留给客人们当菜吃的,你怎么一个人把它独吞了?” 刘痒痒刷地红了脸。 在白发长者的带领下,首席的客人们就这样慢条斯理地聊着,吃着。 一个小时过去了,刘痒痒终于把肚子填了个半饱。 饥饿感消失之后,刘痒痒开始变得心平气和起来,他的领悟能力也随之增强了。他发现,白发长者领导的这种拖拖拉拉的吃法,其实是有好处的,因而有它存在的理由。这种吃法的好处就是: 一、在客人们每次伸出筷子夹菜之前,每个人都满怀期待,期待着白发长者快快伸出筷子;在桃花源,这种令人充满期待的时刻是不多的。 二、在客人们每次伸出筷子夹菜之时,每个人都无比激动,因为这夹菜的机会来之不易;在桃花源,这种令人激动的时刻是不多的。 三、每个客人每次都夹同样的菜,每个客人夹菜的频率相同,这就保证了机会均等,人人平等;在桃花源,有谁愿意低人一等呢? 四、客人们把食物送入口中之后,每个人都不会急于将食物吞咽下去,因为距离下一次夹菜的时间还相当漫长,所以,何必着急呢?这就为客人们留下了十分充足的咀嚼时间,于是,客人们一边聊着,一边像水牛反刍那样慢慢品味,有意地延长着享受盛宴的时间。 望着座中客人们那一张张又黑又瘦的脸,刘痒痒突然感到一阵辛酸,他对他们深表同情。对这些客人而言,这样的“盛宴”也许一年甚至几年才能吃上一回,既然如此千载难逢,又有什么理由要匆匆忙忙地把它挥霍掉呢? 刘痒痒又联想到了他自己。他作为右派分子下放到桃花源劳动改造,对他而言,这样的盛宴又何尝不是千载难逢呢?…… 一时间,刘痒痒思绪万千,他忽然理解了“小泥鳅”的许多古怪行为。 每一次,当他急匆匆赶到湖里坪,猴急猴急地往“小泥鳅”身上扑的时候,“小泥鳅”都会把他推开,命令他:“先去洗澡!” 他心急火燎地洗完了澡,准备再次往“小泥鳅”身上扑的时候,“小泥鳅”再次命令他:“去洗脚!” 他问:“刚洗完澡,怎么还要洗脚?” “小泥鳅”说:“你的脚丫子没洗干净。” 他把脚丫洗干净之后,“小泥鳅”又命令他:“洗屁股!” 他认真地洗完屁股之后,“小泥鳅”仍然不让他拢身,她离他远远地,望着他笑。笑够了,她开始脱衣服。她每脱下一件衣服,就会停下来,围着他慢慢地转圈,同时用手撩他的腰。 等她把全部衣服脱完,至少一个小时过去了。 白发长者还在喋喋不休地讲红薯叶、红薯藤,讲萝卜要怎样吃才不烧心,讲南瓜藤应该如何腌制,才能保存到来年夏天……座中人都安静地望着他,恭恭敬敬地听着。 刘痒痒也耐心地听着,不再烦躁,因为他理解了这位白发长者。他想,这位白发长者大概是新郎春生的至亲中年龄最大者,或是辈分最高者,所以他才有资格成为首席的领席者。 在平日里,这位白发长者也许受尽屈辱,遭人冷落,谁也不把他放在眼里,没有人听他絮叨。但今天不同往常,今天他是绝对的主角,他是首席满座客人中的焦点。在他漫长的一生中,他能成为主角和焦点的机会又有多少呢?能够让众人恭恭敬敬地听他说话的机会又有多少呢? 一群苍蝇飞了过来,它们一会儿在人头上盘旋,一会儿落在饭菜上。它们好像知道席上的客人心情好,不会驱赶它们,不会拍打它们。果然,座中人都在聚精会神地听白发长者滔滔不绝地诉说,谁也没有理会这些苍蝇。苍蝇们得寸进尺,它们从饭菜上飞到了客人们的手臂上,脸上,有一只苍蝇甚至落到了刘痒痒的鼻子上。 刘痒痒感到一阵发痒,他想笑,但他忍住了。他想伸手拂去鼻子上的苍蝇,又觉得似乎不妥,因为别人的手上,脸上,耳朵上,也站着苍蝇,但没有一个人做出驱赶苍蝇的动作,每个人都在神情庄严地谛听。 最让刘痒痒暗自开心的是,有一只苍蝇竟然站在了白发长者的嘴角处。它在那里啃他,挠他,似乎是想让他停止说话。但是,白发长者不为所动,喋喋不休。 除了聆听白发长者的述说,刘痒痒的心思还被另一样东西吸引着,那就是桌子中央那两盘被碗罩住的菜。他发现,座中其他人对那两盘菜似乎毫不在意,就当它们并不存在一样。 饥饿感已经消失,刘痒痒现在有足够的耐心等待谜底的揭晓。 真奇怪,直到最后,桌上所有的菜都被吃了个精光,那两盘菜依然被碗罩在那里。没有任何人试图去揭开那两只碗。 白发长者放下了筷子,所有的人也都放下了筷子;白发长者拿出旱烟来,请大家抽烟。一袋烟抽完,宴席眼看就要结束了。 这时候,新郎的父亲走了过来,笑嘻嘻地问大家:“你们吃好了没有?” 大家都说:“吃好了,吃好了。” 新郎的父亲这才故作惊讶地喊道:“哎哟,还剩两盘菜没动筷子呢。” 白发长者代表大家说:“主人家的菜太丰盛,多得吃不完。这两盘菜留到明天待客吧。” 新郎的父亲好像十分愧疚地说:“这怎么好意思呢?这真是太不好意思了!”一边说,一边把那两只碗揭开。 刘痒痒站起来,瞪大眼睛望过去,发现那两盘菜似乎是一盘腊肉,一盘腊鱼。不过,没等他看仔细,新郎的父亲已经飞快地把它们端走了。 散席之后,刘痒痒听到客人们高声谈论今天的婚宴说: “哎呀,今天的婚宴真不错,红薯丝饭尽肚装,好久没有吃过这样的饱饭了!” “四个碗,四个碟,真气派!” “菜多得吃不完。散席的时候,还有两盘大菜没动筷子呢!” 今天早上从家里出来的时候,刘痒痒堂客李兰花千叮咛万嘱托,让刘痒痒一定要带几颗喜糖回家。但刘痒痒没有收到喜糖。只见新郎倌春生提着一个沉甸甸的布袋子,逢人就掏出一把炒熟的豌豆,塞到对方手里,一边愧疚地说:“请多包涵。请多包涵。” 走在返回桃花源的路上,刘痒痒问丁君:“那两大盘腊肉腊鱼为什么不让客人吃呢?” 丁君说:“哪里来的腊肉?自家养的猪不能杀,到食品站买肉又要肉票又要钱,上哪去弄腊肉?” 刘痒痒说:“那两盘被碗罩住的,不是腊肉腊鱼吗?” 丁君说:“那是两碗树皮,用辣椒和野果的果酱拌上,看起来像腊肉腊鱼。” 刘痒痒问:“为什么要造假骗人?” 丁君说:“造假?谁不造假?骗人?骗得了谁?也就能骗骗你这刚从常德城里下来的生人。桃花源里的人,谁都知道是假的。唉,没办法,人嘛,都是死要面子嘛。” 刘痒痒又问:“怎么不见发喜糖?” 丁君说:“买半斤以上的糖果,就需要糖票。再说了,就算有了糖票,乡下人也没钱买。用豌豆代替喜糖,省钱又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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