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当桃花向罗肤讲叙放映员向她求情这一段时,罗肤听得两眼泪汪汪。 罗肤一边揩着眼泪,一边哀求桃花:“别说了,桃花,快别说这一段了,说点别的吧。” 好吧,桃花就跟罗肤“说点别的”。
本来,那天晚上看了电影之后,第二天早上起床后,桃花就坚决要求快点回桃花源。可是陈书记和陈山歌一再挽留,希望她看了向阳公社的文艺表演节目再回去。 陈书记说:“我们向阳公社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是由我亲自抓的,我们宣传队里会唱山歌的高人很多,你到向阳公社来一趟,不听向阳公社的山歌,你会后悔一辈子的。” 听说可以听到山歌,桃花勉强同意再住一晚。 后来,在回忆那天晚上向阳公社文艺宣传队演唱的山歌时,桃花一点印象也没有,桃花记得的只是文艺宣传队表演节目之前的那场斗争大会。 后来,每当她回想起那场斗争大会,她都会心惊肉跳,直冒冷汗。 桃花源里也经常召开斗争大会。如果没有上面来的工作组压阵,桃花源里的斗争大会开得嘻嘻嘻哈哈,斗争大会的主要内容就是听右派分子刘痒痒讲地主的故事,刘痒痒讲地主如何吝啬、小气、愚蠢,桃花源人听得哈哈大笑。 桃花也经常参加桃花源大队和武陵公社的斗争大会。大队和公社的斗争大会则要严肃得多了,黑五类一律五花大绑,由民兵押到台上去。他们有时站在台上,有时跪在台上,台下的社员们举起拳头,高呼口号,不过,桃花从来没有看见黑五类分子在斗争大会上挨过打。 向阳公社在大礼堂召开的那次斗争大会,同武陵公社、同桃花源大队、同桃花源生产队召开的斗争大会完全不同。 首先是口号声不同。桃花源人喊口号喊得有气无力,像蚊子一样嗡嗡响,听不清喊的是什么口号;桃花源人举拳头时,也是斯斯文文的,好像举的是纳鞋底的针。 向阳公社大礼堂的口号声震得桃花耳朵发麻,把桃花的心都快震出来了。每个喊口号的人都涨红了脸,脖子上的青筋有黄鳝那么粗。他们把拳头捏得咕咕响,好像随时准备朝台上的黑五类砸过去。台上的黑五类都被捆得严严实实,全部跪倒在地上,民兵们站在他们旁边。民兵手里的枪都上了刺刀,刺刀寒光闪闪。 那晚的斗争大会差不多是由陈山歌一个人唱主角。他穿一身军装,手里拿着一个高音喇叭,不停地吆喝着,指挥着,带领大家高呼口号。在声嘶力竭地控诉了黑五类的滔天罪行之后,他解下腰间的皮带,朝桃花望了一眼,然后耀武扬威地走到一个黑五类分子身边,一脚踏在黑五类的肩膀上,厉声喝道:“你这个死不悔改的狗地主,你老实交待:你为什么要害死生产队的耕牛?” 地主筛糠似的抖索着:“我没有害死生产队的耕牛……牛……牛是病死的……” 陈山歌喝问:“你想要变天,是不是?” 地主说:“我不敢……” 陈山歌问:“你把变天帐埋在哪里了?“ 地主说:“我没有变天帐……” 陈山歌把脚从地主肩上抽了回来,朝台下的武陵县工作组干部们望了一眼,然后,他高高地举起手中的皮带,啪地一声抽打在地主的头上。 地主发出了一声惨叫。 陈山歌问:“你想让贫下中农吃二遍苦受二茬罪,是不是?” 地主哭喊道:“我不敢……” 又是啪地一皮带。 一股鲜血从地主的头上飞溅出来,有几滴血溅到了台下第一排的座位上。桃花就坐在第一排座位上,和武陵县工作组的干部们坐在一起。地主头上的鲜血飞溅到了桃花的脸上,桃花吓得魂飞魄散,差点晕倒……
桃花和母亲、向媒婆三人离开陈山歌家的时候,陈山歌把她们送出好远好远。 夜郎婆和向媒婆走在前面,桃花同陈山歌两人走在后面。一路上,陈山歌都在向桃花夸耀他昨晚主持斗争大会是如何成功,得到了武陵县工作组的高度评价,工作组认为陈山歌“立场坚定,爱憎分明,前途无量……” 桃花没有做声,只是在和陈山歌分别的时候,她小声问道:“那个地主……他死了吗?” 陈山歌说:“哪里会这么容易死?桃花,你不知道,这些黑五类分子是经常挨打的,他们特别扛打,受点皮外伤,回去用草药擦一擦,很快就好了。” 桃花说:“我们武陵公社开斗争大会时,从不打黑五类。” 陈山歌说:“听你的意思,我昨晚不该打人?” 桃花说:“黑五类分子也是爹娘生、爹娘养的。” 陈山歌惊讶地望着桃花,高喊道:“姜桃花同志,真想不到你的阶级觉悟这么低!亲不亲,阶级分,打死个把地主算什么?你怎么能同情阶级敌人呢?看来你们桃花源那个地方不行,桃花源人阶级觉悟普遍不高。” 桃花说:“你说对了,我们桃花源人阶级觉悟不高,配不上你们向阳公社阶级觉悟高的人。”
这是桃花对陈山歌说的最后一句话。后来,这句话被不同的人转述过多次。 夜郎婆对向媒婆说:“我们家桃花说了,她这个阶级觉悟低的人,配不上陈山歌那个阶级觉悟高的人。” 向媒婆对她的干妹妹细花说:“桃花说了,她这个阶级觉悟低的人,配不上陈山歌那个阶级觉悟高的人。” 细花对水口大队的吴书记说:“桃花说了,她这个阶级觉悟低的人,配不上陈山歌那个阶级觉悟高的人。” 水口大队的吴书记对陈山歌说:“桃花说了,她这个阶级觉悟低的人,配不上你这个阶级觉悟高的人。” 桃花源人很想知道:在听了吴书记转述桃花的这句话之后,陈山歌是什么反应呢? 不久,桃花源人就知道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桃花源人是从向媒婆那里听来的。 向媒婆是从细花那里听来的。 细花是从水口大队龙泉生产队的孙队长那里听来的。 孙队长是从水口大队的吴书记那里听来的。 吴书记是这样对孙队长说的:“听了桃花的这句话,陈山歌好像挨了一闷棍,直着眼睛瞪着我,半天没有出声,好像喉咙里被鱼刺卡住了。” 孙队长是这样对龙泉生产队的社员们说的:“听了桃花的这句话,陈山歌好像两颗卵子突然被人死死捏住了,他想喊,不过呢,喊只会痛得更厉害;他只好忍住不喊,不过呢,不喊也痛得难受。” 细花是这样对向媒婆说的:“听了桃花的这句话,陈山歌好像一只高昂着头走路的鸭子,突然被掐住了脖子,他想吸口气,不过呢,他吸不了气;他想出口气,不过呢,他也出不了气。” 向媒婆是这样对桃花源的人说的:“听了桃花的这句话,陈山歌气得掏出手枪,把子弹推上膛。不过呢,他举枪瞄了半天,他不知道该打谁。” 向媒婆又说:“陈山歌这只趾高气扬的鸭子,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委屈?你们等着看热闹吧,他不会善罢甘休的。” 果然,陈山歌到桃花源里来找桃花了。 陈山歌第一次到桃花源里的时候,桃花正和社员们在平整秧田,个子高高的陈山歌走在桃花源的田埂上,很快就引起了社员们的注意。罗肤朝桃花努了努嘴,悄声说:“桃花,你看看,是谁来了?” 桃花抬头望了一眼,很快又低下了头。 桃花源人都直起腰来,看着陈山歌一步一步朝桃花走过来,社员们都议论道:“哟嗬,这后生子长得蛮客气!” 看见这么多人注视自己,陈山歌走路有点不自然了,在跨过一个月口的时候,他打了个趔趄,差点跌到了水田里。他有些腼腆地朝低头忙活的桃花喊道:“桃花,你过来一下,我有句话要跟你说。” 刘痒痒说:“你有什么话,就当着我们桃花源人的面说。” 丁君说:“又不是大姑娘洗澡,背着人干什么?” 陈山歌犹豫一下,对桃花说:“桃花,我没有嫌你阶级觉悟低。” 向媒婆说:“这事跟阶级觉悟没关系。” 陈山歌又说:“你认为我不该打黑五类分子,我以后再也不打黑五类分子了。上一次,我是打给武陵县工作组看的。” 丁君说:“黑五类分子也是爹娘生爹娘养的,只有畜牲才打黑五类分子。” 刘痒痒说:“像桃花这样的姑娘,桃花源几千年才出了一个, 哪能嫁给你这样的畜牲呢?” 李兰花双手从田里挖起一把烂泥,猛地朝陈山歌砸过去。 陈山歌带着一身稀泥,灰溜溜地逃走了。 让桃花源人没想到的是,过了几天,陈山歌又到桃花源里来了。这一回,陈山歌是背着枪来的。他刚走进桃花洞,就遇见了满婶。满婶问他:“你背着枪到桃花源里来干什么?” 陈山歌回答道:“听说你们桃花山上的山鸡味道不错,我想打只山鸡尝尝鲜。” 等陈山歌一转身,满婶就迈着小脚急匆匆地往桃花家里赶。 在半路上,她遇上了李兰花。满婶上气不接下气地把消息告诉了李兰花。 李兰花大惊失色,她迈着两条长腿,朝桃花家飞奔而去。当她跑到桃花溪边时,看见桃花正在溪边洗衣服,她拖着桃花跑进了丁忍家里。 丁忍把桃花藏进了防空洞里。 陈山歌在桃花源里转了一圈,又到桃花山上放了几枪。 后来,桃花源人看见他刺刀上挑着两只血淋淋的山鸡,离开了桃花源。 陈山歌第三次到桃花源时,是高德英最先发现他的。她远远望见陈山歌穿着军装,背着枪,身后跟着两个民兵,大摇大摆地走进桃花洞。 高德英急忙吩咐她的丈夫丁红去给桃花报信,她自己则跑到丁兵家。 丁兵不在家,他到大队开会去了。王娇忙叫女儿丁梨花去大队报信。 陈山歌带着两个民兵先是在桃花源里转了一圈,然后就到桃花山上打猎去了。 桃花源人伸长脖子朝山上望。桃花山上不断传来枪声。 黄昏时分,陈山歌他们从桃花山上下来了,每个人的刺刀上都挑着血淋淋的山鸡。他们三个人有说有笑,还唱了几首歌。 等他们从山上下来,经过桃花源水库大坝的时候,他们遇到了丁兵。 丁兵旁边站着娄部长,娄部长旁边站着一队民兵。 丁兵端着步枪。娄部长举着手枪。 丁兵朝陈山歌喝问道:“你们是哪里来的可疑分子?” 陈山歌愣了一下,然后满脸不屑地说到:“我们是向阳公社武装部的,到你们这里打几只山鸡……” 他的话未说完,娄部长猛冲上前,狠狠地给了他一个耳光,骂道:“你狗日的胆大包天,敢把鸡巴伸到桃花源里来屙尿了!” 陈山歌捂着被打红的脸说:“你怎么打人?” 娄部长说:“老子在朝鲜战场还打美国鬼子呢!老子不但打你,还要捆你呢!”他一挥手,身后的民兵一拥而上,准备把陈山歌捆起来。 丁兵出来打圆场,他对娄部长说:“念他年纪小,不知天高地厚,今天就放他一马吧。”他又转身对陈山歌说:“这里是武陵公社的桃花源,是娄部长的地盘。今后你要是再敢到桃花源里来抖威风,娄部长就要把你捆起来熏腊肉!” 陈山歌带着两个民兵,哭丧着脸离开了桃花源。 后来,满婶告诉桃花源人说,陈山歌在走出桃花洞的时候,泪流满面,嘴里不停地喊道:“桃花呀,桃花呀……” 从此以后,陈山歌再也没有来过桃花源。 桃花回绝了向阳公社陈书记家的亲事,这件事被桃花源人议论了好久好久。 在田里出工的时候,桃花源人皆叹惋: “其实,陈山歌这个后生子长得蛮客气,他爹又当公社书记,桃花怎么会看不上他呢?” “放着这么好的人家不嫁,桃花她到底想嫁什么样的人家呢?” “真是心比天高!” “有人看见桃花和长沙知青陶慕源两个人一起出去看电影了。” “难道她想嫁到长沙去?” “她这是白日做梦!你们知道吗?陶慕源的娘跑到桃花源小学来哭闹了。她说:要是她儿子和一个乡里妹子谈朋友,她就要吊死在儿子房间里。”…… 日子一天天过去。 就在桃花源人纷纷猜测桃花到底会嫁一个什么样人家的时候,另一个人物出现了,吸引了桃花源人的全部注意力。 这个人就是武陵县新调来的县委书记王落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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