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话让宋春的三个姐姐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要想像弟弟那样吃上白米饭,就必须让自己的眼珠子像弟弟那样变黄。 “怎样让眼珠子变黄呢?”这天晚上,宋春的三个姐姐躲在闺房里叽叽喳喳地议论着。 大姐说:“桃花源里那些出嫁的新娘子,不是都用红纸把嘴唇染红吗?” 二姐说:“嘴唇可以染红,眼珠子也可以染黄。” 三姐说:“用什么东西来染眼珠子呢?” 大姐说:“你们想想,什么东西是黄色的?” 二姐说:“家里不是有风干的黄花菜吗?” 三姐歪着脑壳想了好一会,忽然拍手喊道:“鸡蛋里的蛋黄!” 三个姐姐说干就干。第二天清晨,她们先找来风干的黄花菜,将它在水里浸泡一阵,然后,用湿润的黄花菜擦拭自己的眼睛珠子。三个人忙活了好一阵,然后互相凝视着对方的眼珠子,问对方:“我的眼珠子变黄了吗?” 大姐对二姐说:“你的眼珠子变红了。” 二姐对三姐说:“你的眼珠子变红了。” 三姐对大姐说:“你的眼珠子变红了。” 三个人懊丧了好一阵,纷纷叹气道:“这是怎么回事呢?怎么就不能变黄呢?” 三姐说:“我们再试试蛋黄吧。” 于是,她们找来一只鸡蛋,打碎它,将蛋黄揉进自己的眼睛里。她们忙活了好一阵,然后,眨巴着眼睛,互相望着对方问:“我的眼珠子变黄了吗?” 大姐对二姐说:“你的眼珠子更红了。” 二姐对三姐说:“你的眼珠子更红了。” 三姐对大姐说:“您的眼珠子更红了。” 三个姐姐的这一阵忙碌没有逃过她们母亲的眼睛。 她们的母亲跑去向她们的父亲报告说:“你的三个女儿想吃白米饭呢。她们正在用黄花菜染眼睛呢,她们想用黄花菜把眼睛染黄呢。” 她们的父亲说:“莫管她们。迟早要泼出去的水,吃什么白米饭?” 她们的母亲又跑去向她们的父亲报告说:“你的三个女儿想吃白米饭呢。她们正在用蛋黄染眼睛呢,她们想用蛋黄把眼睛染黄呢。” 她们的父亲说:“莫管她们。迟早要泼出去的水,吃什么白米饭?” 宋春的三个姐姐很失望,很沮丧,三双通红的眼睛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大眼瞪小眼。忽然,大姐一拍手,喊道:“弟弟的眼珠子是怎么变黄的呢?我们为什么不问他呢?” 于是,宋春被喊进了三个姐姐的闺房里。 大姐问宋春:“春伢儿,你的眼珠子是怎么变黄的?快说!” 宋春说:“你问这个干什么?” 二姐说:“你的眼珠子是染黄的吗?” 宋春不做声。 三姐上去搀着宋春的手,小声说道:“爹说了,谁的眼珠子变黄了,谁就可以吃白米饭。我们也想吃白米饭。快告诉我们吧,你的眼珠子是怎么变黄的?” 宋春犹豫着。 大姐说:“你就忍心看着我们天天吃萝卜缨子饭?” 二姐说:“全家就你一个人吃白米饭,你好意思吗?” 宋春犹豫着。 三姐摇着宋春的手,哀求道:“你让我们跟着你一起吃白米饭,你不也吃得更安心吗?你就当自己是观音菩萨,发发慈悲吧。” 宋春学着丁君的样子说道:“爹不让你们吃白米饭,你们就造他的反嘛。”他望着三个姐姐问道:“你们敢造反吗?” 三个姐姐面面相觑,一声不吭。 宋春像丁君那样有板有眼地说道:“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陈胜吴广可以反,盗跖庄喬可以反,你为什么不可以反?造反有理嘛。” 三姐说:“造反?爹会打死我们的。” 宋春说:“当然,哪里有反抗,哪里就有镇压,你们造反也要讲究策略,讲究方法,不能拿鸡蛋去碰石头。俗话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你们想吃白米饭,你们就得先吃苦。你们吃得了苦吗?” 三个姐姐异常兴奋,她们高喊道:“只要能吃上白米饭,什么苦我们也敢吃。” “好。”宋春像丁君那样伸出手来,分别同三个姐姐拉钩:“一言为定,谁也不许反悔。谁反悔谁是狗,谁是狗谁吃屎,一辈子也别想吃上白米饭。” 接着,宋春开始跟姐姐们一起密谋起来。 于是,每天到了吃饭时间,宋春的三个姐姐都会先悄悄地溜到丁君家里去。丁君像迎接自己的亲闺女一样接待她们,请她们吃上一钵炖熟的萝卜缨子,纯粹的、百分之百的、不加油、不加盐、不加任何调料的萝卜缨子。她们吃完这一钵萝卜缨子以后,再回自己家里吃萝卜缨子饭。 她们变得很乖,端着萝卜缨子饭和长工们坐在一起吃饭。她们专挑碗里的萝卜缨子吃,把被萝卜缨子污染得不见一点白色的所谓白米饭挟到长工矮妹婆碗里。她们的这个举动让所有人都大为惊讶,矮妹婆对宋木高喊道:“东家,你看看你看看:你的女儿们只吃萝卜缨子,却把白米饭让给我吃。这都是你教子有方啊。” 宋木满脸狐疑地望着自己的三个女儿,又望了望自己的堂客。 就这样,宋春的三个姐姐每天先跑到丁君家里吃一大钵不加油盐的萝卜缨子,把肚子撑得饱饱的,再回自己家吃一小碗加油盐的萝卜缨子。三天过后,宋春的三个姐姐开始拉稀,不断地往茅厕跑,拉出来的都是稀水。 宋春母亲把这一情况报告给宋木听:“你的三个女儿吃萝卜缨子饭吃得拉稀。” 宋木说:“拉稀?不可能!我们和长工天天吃萝卜缨子饭,怎么没人拉稀?她们肯定在搞鬼!别理她们。” 到了第七天,宋春的三个姐姐不仅拉稀,人也明显消瘦了,连眼珠子都变黄了。 宋春母亲把这一情况报告给宋木听:“你的三个女儿吃萝卜缨子饭把眼睛珠子都吃黄了!” 这一回,宋木不得不重视起来,他把三个女儿的眼睛掰开来,左看看右看看,发现她们的眼珠子的的确确是黄色的。他嘀咕道:“这是怎么回事?我们一家人和长工都吃萝卜缨子饭,为什么我们的眼珠子好好的?” 宋木堂客眼泪婆娑地说道:“她们年纪小,天天吃萝卜缨子饭扛不住。” 宋木默不作声,低着头。 宋木堂客又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啊。你让儿子吃白米饭,怎么就狠心让女儿们吃萝卜缨子饭啊?”说到这里,她终于没忍住,蹲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 宋木叹了口气,说道:“你让她们也吃几天白米饭试试看。” 为了给儿子和三个女儿剃白米饭吃,这一回,女主人煮饭时多下了一升米。到了剃饭的时候,宋春和他的三个姐姐围在灶台边,欢欣鼓舞地看着女主人用锅铲小心地给他们剃白米饭。女主人和她的儿女们都没有注意到,另一个人也站在了灶台边,这个人就是家里的长工矮妹婆。 以前,当女主人第一次用锅铲给宋春剃白米饭的时候,矮妹婆看见宋春的三个姐姐围在灶台边,聚精会神地望着女主人手中的锅铲。矮妹婆站了起来,他也想站到灶台边,去看看女主人是如何剃下白米饭的。不过,坐在他身边的另一个长工悄悄地拉了他一把,让他意识到这种不把自己当外人的做法有些不妥,他只好重新坐了下来。 以前,是三个人围观女主人用锅铲剃下一碗白米饭给一个人吃,今天,情况有所不同,今天是四个人围观女主人用锅铲剃下四碗白米饭给四个人吃。以前,女主人剃白米饭时脸色愧疚,手直发抖,围观的三个人面带愠怒。今天,女主人剃白米饭时面带喜色,动作从容不迫,围观的四个人满脸笑容。 所以,今天,当矮妹婆再次站起来,准备走到灶台边去围观的时候,坐在他身边的五个长工谁也没有拉他。他站在宋春身后,看见女主人剃下一碗又一碗白米饭,把它们端端正正地放在灶台上。虽然今天女主人多下了一升米,白米饭比以前盖得厚一些,可是,在被剃走四碗白米饭之后,被掩盖的萝卜缨子还是像矮妹婆脸上暴凸的青筋一样隐约可见了。 宋春和他的三个姐姐端着白米饭,挟上一些菜,静悄悄地走到卧房里去了。他们不敢和长工们在一起吃饭了,他们也不敢表露出他们的喜悦,他们安静地满怀愧疚地吃他们的白米饭。 剩下的宋木和他的堂客,还有六个长工,坐在桌边吃萝卜缨子饭。以前,宋木一家人和六个长工在一起吃饭时有说有笑,厨房里热热闹闹,今天的厨房里却异常安静,气氛有些尴尬。矮妹婆好像跟萝卜缨子饭有仇似的,他大口大口地吃着萝卜缨子饭,狠狠地咀嚼着。 其实,说实话,他并不觉得萝卜缨子饭有多难吃,作为一个长工,他以前在自己家里吃的伙食也并不会比萝卜缨子饭强多少。刚到宋木家里当长工时,他堂客问他:“你们东家请你们吃什么饭?” 他自豪地高声回答:“他请我们吃萝卜缨子饭。” “哟!”他堂客说,“桃花源里的人家都吃萝卜饭,他家怎么吃萝卜缨子饭?” 他说:“我们东家把萝卜拉到集市上去卖掉,一门心思攒钱,攒了钱就买田,丁君家里的田快要被他买光了。” 他堂客问:“你们这些长工天天吃萝卜缨子饭,心里没意见?” 他相当豪迈地说:“东家他自己也吃萝卜缨子饭,东家一家人也跟我们坐在一起吃萝卜缨子饭!我们这些当长工的还有什么好说的?” 他堂客问:“天天吃萝卜缨子饭,能扛饿吗?” 他说:“他家的萝卜缨子饭里茶油放得多,一点也不难吃,能扛饿。” 他堂客问:“你不是说东家是个吝啬鬼吗?他怎么舍得多放茶油?” 他说:“他家里茶山多,茶油卖不上好价钱。我们东家虽然吝啬,可他给工钱给得大方,痛快。” 此刻,矮妹婆一边恨恨地吃着萝卜缨子饭,一边想:“谁让东家的几个孩子眼珠子都饿黄了呢。等他们身体恢复了,他们还不是照样跟我们一起吃萝卜缨子饭?” 宋春吃了一段时间的白米饭以后,长胖了,眼珠子黑溜溜的,可他还跟着三个姐姐一起吃白米饭;宋春的三个姐姐吃了一段时间的白米饭以后,长胖了,眼珠子黑溜溜的,可她们还跟弟弟一起吃白米饭。每到开饭时间,宋春和三个姐姐都围在灶台边,看女主人用锅铲给他们剃白米饭。女主人剃白米饭时面带喜色,动作从容不迫,围观的四个人满脸笑容。他们没有注意到,还有一个人也站在他们身后,目光炯炯地看着女主人剃白米饭。 矮妹婆看见女主人手里的锅铲平稳地、娴熟地、坦然地、理直气壮地把原本属于大家的白米饭剃走了,装进了四只大碗里,他的胸口一阵起伏,呼吸急促起来,好像女主人手里的锅铲不是剃在饭堆上,而是剃在他的胸口上,他的胸口感到隐隐作痛。 宋春和他的三个姐姐笑嘻嘻地端着白米饭,走到卧房去了。他们在卧房里一边吃白米饭,一边高声谈笑,没有丝毫的愧疚和不安,现在,他们觉得他们吃白米饭是理所应当的了,而家里的长工们留在厨房里吃萝卜缨子饭也是理所应当的了。 矮妹婆和五个长工,还有宋木两公婆,八个人围在桌边吃萝卜缨子饭。现在,矮妹婆觉得萝卜缨子饭越来越难吃了,当萝卜缨子从喉咙里滑下去的时候,他觉得那根本就不是萝卜缨子,而是一把芭茅草,这把芭茅草把他的喉咙划得血淋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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