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狗男人不喜欢看我。但是,领导干部们喜欢看我。 那时候的大会战特别多,挑河堤,修水库,围湖造田,开山修梯田,经常是几个生产队、几个大队、甚至是几个公社的社员们集中在一起劳动。工地上红旗招展,人山人海,歌声不断。 我剃个光头,混在男人堆里劳动。到现场来视察的领导们,总能够在这人山人海中注意到我。我用独轮车推土上坡的时候,大吼一声,独轮车吱吱叫着就冲上了坡。我用箩筐挑土的时候,装着土总是比别人满。每次召开现场会时,领导们总会把我请到主席台上去,用大喇叭向台下的人介绍说:“这一位就是高德英同志,她是‘妇女能顶半边天’的代表人物,她是‘男女都一样’的模范人物,她是我们学习的榜样!” 领导们给我戴大红花,台下响起暴雨般的掌声。哎呀!当时我心里特别激动,特别舒服。戴上大红花以后,公社的伍书记又用大喇叭朝台下高喊:“现在,请高德英同志带领我们唱歌好不好?” 台下一万多人齐声回答:“好!” 哎呀,我不会唱歌,尤其不会当着这么多人唱歌。可是,伍书记把台下的民工发动起来了,台下一万多人齐声高喊:“高德英!唱一个!高德英!唱一个!” 没办法,我只好麻起胆子唱起了《社员都是向阳花》: 公社是棵常春藤 社员都是藤上的瓜 瓜儿连着藤 藤儿牵着瓜 藤儿越肥瓜越甜 藤儿越壮瓜越大 我唱完第一段,全场的一万多人都跟着我齐声合唱第二段: 公社是个红太阳 社员都是向阳花 花儿朝阳开 花朵磨盘大 不怕风吹和雨打 我们永远不离开它…… 一万多人的歌声惊天动地,把我的心都快震出来了。哎呀,那样的场面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大队丁支书找我谈话了,他鼓励我积极向党组织靠拢,他说他要当我的入党介绍人。丁支书说:“陈永贵培养了一个农民叫郭凤莲。陈永贵是大队书记,我也是大队书记,我为什么就不能够培养一个高德英呢?” 在丁支书的培养下,我入了党,当上了铁姑娘队的队长。各种荣誉都开始堆到我身上来了。学大寨积极分子,学毛著积极分子,学农业八字宪法先进分子……哎呀!家里的奖状一摞一摞的。我带铁姑娘们奋战在山上,在堤坝,在河滩,在田里,我到处去发言,到各个大会上去领奖状,我过得风光,过得快活。 快活的日子过得飞快。我们铁姑娘队里的铁姑娘们一年比一年少,一个一个都嫁人了。 只有到了我最小的妹妹都嫁人以后,我才突然发现自己的生活里还缺少点什么。这一年我二十五岁了。二十五岁的我发现:光有大会战不行,光有奖状不行,光有“妇女能顶半边天”的荣誉称号不行,我这个铁姑娘队的队长也需要嫁给一个男人。 可是,我好像一点都不招男人们喜欢。我那里的媒婆给我介绍了两个后生子。 我和第一个后生子相亲的日子是在冬天。我穿着棉衣棉裤去相亲。我和他约好在河边的柳树下见面。两个人见了面,那个后生子很热情地同我聊了几句以后,他就跺着脚说:“好冷啊!好冷啊!我们跑步吧,跑一跑吧,一边跑一边聊,这样就不会冷了。” 我就跟着他沿着河边跑。跑了一阵,出汗了。他说:“你把棉衣脱了吧。”我就把棉衣脱了下来,继续跟着他跑。 刚开始,他和我肩并肩地跑,一边跑一边不停地朝我的胸口看。后来,他就越跑越快。 我对他说:“你不要跑这么快呀,我跟不上你呀。” 他回过头来对我说“你跟不上就对了;你要是跟得上,那我就麻烦了。” 他越跑越快,转眼之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我的第二次相亲对象是一个离过婚的男人,据说是因为他堂客不能生育才离的婚。我跟他见面是在一个夏天,在一个铁匠铺旁边的小面馆。那个男人是前进公社的。他一见面就问我:“听说你是铁姑娘队的队长?” 我说:“是啊,我就是铁姑娘队的队长。”我心想:总算有个男人把铁姑娘队队长当一回事了。 他指着铁匠铺那两个打着赤膊打铁的男人说:“你能像他们一样打铁吗?” 我说:“打铁有什么了不起的?碌碡我都能把它举起来。” 他不做声了,低着头吃面条。吃完面条,他看着我吃面条。过了一会儿,他很关心地问我:“疼吗?” 我一愣,问:“什么东西疼?” 他拍了拍自己屁股下的板凳,说:“坐这样的硬板凳,你的屁股会硌得疼吗?” 我笑了,说:“一点都不疼。”心想:这个男人还蛮会心疼人的。 从面馆出来,本来他走在前面,我走在后面。但是,他磨磨蹭蹭的,越走越慢,我只好和他并肩走。走了一阵,他落到了我后面。我几次回头,都发现他盯住我的屁股看。我心想:“这个男人真是怪,别的男人相亲都看脸,他却只对女人的屁股感兴趣。” 我故意狠狠地扭着屁股走在前面,心想:“他愿意看屁股,那就让他看个够吧。” 走了一阵,我发现有点不对劲,回头一看,那个男人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两次相亲,两个男人都莫名其妙地消失了,我想了很久都没有搞清楚原因。有一回,我和我们生产队的一个堂客吵了一架。这个堂客每次回去给孩子喂奶的时候,总是拿着柴刀,顺路在田埂上砍些柴回去。所以,她每次喂奶的时间总是比别的堂客久。 到了记工分的时候,别的堂客都记八分,我坚持只给这个堂客记七分。为了这一个工分,这个矮胖的堂客对我破口大骂。她拍着自己的胸口说:“老娘胸前这两坨肉,驮得起一担稻谷!你再看看你那两坨肉吧,从一只螺蛳壳里剔出来的肉,也比它们多!” 她又拍着自己厚厚的屁股,说:“老娘这个大屁股,就是坐在石头上也能生崽!你再看看你那个瘦屁股吧,用牙签都剔不出一根肉丝!你那样的屁股,坐在棉花上都会咔嚓咔嚓响。像你这种屁股小、奶子小、不男不女的人,你一辈子都嫁不出去!” 这个堂客的话,让我明白了好女人的标准就是胸前的两坨肉要多,屁股要大。男人们想娶的不是能打铁的铁姑娘,不是能顶半边天的劳动模范,男人们想娶的是屁股大、奶水足的女人。 当然,也有人不嫌弃我胸口平、屁股瘦。有人给我介绍了向阳公社的一个男人。这个男人的父亲死得早,家里有四弟兄,他是老大,长兄为父,他张罗着给三个弟弟娶了堂客,最后才想到要给自己娶堂客。 哎呀,这个人不是跟我一样吗?我也是把三个妹妹嫁出去以后,才为自己打算。我和他聊得来,一见面就有说不完的话。他喜欢我,我也喜欢他。相亲,探家,落定,进展得顺风顺水,接下来就是商量着结婚了。我以为我这一辈子就会嫁给他了。 没想到,消息传到了公社伍书记的耳朵里。伍书记找我谈话,说:“你高德英是我们武陵公社的一面旗帜,是我们公社屈指可数的女党员,是能顶半边天的模范人物,怎么能够嫁到别的公社去呢?难道我们武陵公社的男人没有一个配得上你的?” 伍书记大手一挥,一口咬得钉子断:“不行!肥水不流外人田!你只能嫁在武陵公社!” 唉,伍书记的指示,我怎么能够违抗呢?我只好违心地和那个男人分了手。分手的时候,那个男人还哭了一场,我也哭了一场。他最后对我说:“想不到你高德英还是这么重要的一个人物,连嫁人都要经过公社书记的审批。” 那好吧,不能嫁到别的公社去,那就在武陵公社找吧。又是一年过去了,有人给我介绍了红旗大队的一个男人,这个男人各方面条件比向阳公社的那一个差了一大截,我只能说是勉强满意。 可是,探家过后,还没来得及落定,桃花源大队的丁支书找我谈话了。丁支书一见到我,怒气冲冲,劈头就问:“郭凤莲嫁到哪里去了?” 我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呆呆地望着他。 过了好一会,丁支书的火气才消了些,他给我解释说:“陈永贵培养起来的郭凤莲,她没有嫁到别的大队去,她就嫁在了大寨大队。你高德英是我们桃花源大队培养起来的,也应该嫁在桃花源大队。” 丁支书的指示我怎能违抗呢?那好吧,不能嫁到别的大队去,那就在桃花源大队找吧。桃花源生产队的向媒婆找上门来了,说是她那个生产队有个叫丁红的,她想把我介绍给 丁红。我知道,媒婆的嘴,向来喜欢讲天话,七分好说成十分好。 但是,向媒婆与别的媒婆不同。别的媒婆讲天话,充其量也只是说癞蛤蟆能屙出热尿来。向媒婆不同,她敢拍着胸脯说死蛤蟆屙出来的尿比开水还烫,你都不得不信。在向媒婆的好说歹说之下,我勉强答应和丁红见了一面。 我一见丁红,心里就在高喊:“不行不行不行!不满意不满意一百个不满意!” 丁红又矮又瘦,像一只猴子,踮起脚来,他的头还够不着我的下巴。我怎么会答应嫁给这样的人?我一万个不答应。 可是,向媒婆左一趟右一趟地往我家跑,她还把丁支书也动员起来了,丁支书也跑来说丁红的好话。 丁支书说:“丁红个子矮,这是好事,他一辈子都会高看你一眼,会心疼你。桃花源里的男人,哪个不打堂客?你是妇女队长,又是党员,要是经常被自己的男人打得鼻青脸肿,你这个党员的脸往哪里搁?丁红个子矮,他就是想打你的脸,他也够不着。听我的,错不了,嫁到桃花源生产队去吧,把你获得的那些奖状也带过去,都贴在墙上,让那些奖状上的金光晃得你男人都睁不开眼。” 唉,我有什么办法呢?我已经二十七岁了,我不嫁给丁红,又能嫁给谁呢?就这样,我嫁到桃花源生产队来了。 丁支书说丁红会心疼人,没想到,我嫁到丁红家里,丁红一点也不心疼我。我怀着丁一毛的时候,正是夏天,家里顿顿都吃豆角饭。我跟丁红说:“吃豆角饭吃得我胃里反酸水,丁红,你让我吃顿白米饭吧。” 丁红说:“桃花源里的女人怀崽,哪个不是吃杂粮饭?你是党员,就比别人金贵?” 我又跟我婆婆说:“豆角饭吃得我嘴里泛酸水,你就给我做一回白米饭吧。” 我婆婆说:“我怀着丁红的时候,连红薯都吃不上呢,顿顿吃的都是白水煮红薯叶。你现在赶上了太平盛世,有豆角饭吃还不知足?你真是不知今是何世!” 有一天,我挺着肚子在禾场上吐酸水,正在这个时候,丁支书和丁兵从我家禾场边上走过。 丁支书背着一把枪,枪尖上挂着几只山鸡。丁支书看了我好半天,才认出我来,说:“这不是高德英吗?哎呀!你怎么瘦成一根竹子啦?你男人天天让你吃竹叶熬汤吗?” 一听这话,我的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真想扑到丁支书的怀里大哭一场。 这时候,我男人从屋里走了出来。丁支书一看到他,就骂他:“你这狗日的丁红,我们大队唯一的女党员让你娶回家了,你不好好待她,她要是饿死了,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我婆婆也从屋里走了出来,她同丁红给丁支书陪笑脸,说好话。丁支书从枪尖上取下最大的一只山鸡,递到我男人手里,说:“你马上把这只山鸡炖了,好好的做一餐白米饭给你堂客补补身子。她可是我们大队高举的一面旗帜啊,你要好好保护她呀!” 丁支书走后,我男人和我婆婆就忙开了。我婆婆烧开水,我男人用开水给山鸡退毛,把山鸡开膛破肚。 我挺着大肚子,围着男人转来转去,心想:“还是丁支书的话管用啊。” 丁红把山鸡清洗干净之后,并没有把它放进锅里炖,而是跑到邻居家借来一架竹梯。他爬上竹梯,把山鸡挂到灶口上方的铁丝上。 我抬头望着那只山鸡,问丁红:“你这是要干什么呀?” 丁红没有回答我,反而问我:“你个子高,你举起手来,能摸到山鸡吗?” 我举起手来,够不着铁丝上的山鸡,还差一大截呢。 丁红站在竹梯上望着我,想了一下,然后又问:“试想一下,你爬上灶台,再举起手 来,能摸到山鸡吗?” 我说:“我挺着大肚子,你怎么忍心让我爬到灶台上去?” 丁红说:“我不是让你真的爬上灶台,我是问:假如你爬上灶台,站直了身子,伸手能够摸到山鸡吗?” 我伸手比划了好几下,然后对他说:“如果我爬上灶台,举起手来,大概还能摸到山鸡。” 丁红说:“那不行,还得再挂高点。” 他又爬上了几级竹梯,最后,他把山鸡挂在了屋梁上。然后,他得意地对我说:“现在,就算你爬上灶台也摸不到山鸡啦。你个子高有什么用?再高也够不着山鸡。” 我说:“你把山鸡挂那么高干什么?” 他从梯子上下来,拍拍手上的灰尘,说:“我担心我不在家的时候,你会把那只山鸡 取下来炖了吃了。我想把它熏到过年的时候再吃。” 我说:“丁支书刚才不是叫你马上就把它炖了给我吃吗?” 丁红说:“这是丁支书送给你的山鸡,你怎么能够随随便便就把它吃掉呢?这山鸡就好比是你,你是丁支书的一面旗帜。丁支书不是每次开会都反复提到要高举旗帜吗?丁支书不是要我高看你一眼吗?你看看,我现在就把它挂在屋梁上,这难道还不算高举旗帜吗?我每天看你的时候,不是都要高看一眼吗?” 你看看,这个矮子就是这样想着办法来羞辱我。我心里那个气呀…… 丁支书说我嫁給丁红,丁红一辈子会高看我一眼。可是,我嫁到丁家,婆婆和丁红处处都要“低看”我一眼。 刚嫁到丁红家时,我婆婆嫌我屁股小,总担心我不能生儿子。没想到我第二年就怀上了。我婆婆又担心我会难产。没想到我在田里出工的时候,扑通一声就把儿子生在了田里。 孩子生下来了,我的奶水不足,孩子饿地嗷嗷叫,我男人和我婆婆这一回总算是抓住了我的把柄,四处灭我的威风。 我婆婆抱着孙子在桃花源里四处转悠。别人就对她说:“你不是嫌高德英屁股小吗?屁股小,不是一样生儿子啦?” 我婆婆就说:“她能生儿子,可就是没有奶水养儿子,你看她把我孙子饿成了什么样子?” 她跺了跺脚下的麻石板,说:“哪怕就是一块石头,被太阳烤热了,也会出点汗。我儿媳那两坨肉呀,好像是陈年的棉花做的,哪怕是放到油榨里,也榨不出一滴奶!” 右派份子刘痒痒堂客的奶水倒是特别足。我男人抱着哇哇大哭的丁一毛,跑到李兰花那里去讨奶。李兰花故意大喊大叫:“怎么啦?‘男女都一样’的模范人物,竟然没有奶水?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丁红,你说实话,你堂客的奶水是不是都叫你吸干了?” 我男人涨红了脸,说:“呸!她那点奶水,还能轮到我来吸?竹子放到火上烤时,流 出来的汗,也比她的奶水多。” 李兰花说:“你家的丁一毛想要喝我的奶水,你就得答应我一个条件:你要喊我一声干妈。” 我男人不肯喊李兰花做干妈,他冲上去就扯李兰花的衣服扣子。李兰花的扣子被扯开了,胸前的那两坨肉滚了出来;那两坨肉一滚出来,就不知羞耻地吱吱往外喷奶水,喷了我儿子一脸。我儿子马上就不哭了,伸出舌头四处舔奶水。 从此以后,我男人逢人就说:“右派分子堂客的奶水,就是要比党员的奶水多!” 丁红处处想压我一头,但有一样东西,他是不敢动的,那就是我墙上的奖状。按照丁支书的吩咐,我把自己在娘家时候获得的奖状也带到了桃花源生产队了。我把这些奖状全部贴在墙上,每当上面有干部到桃花源来蹲点,他们都会到我家来参观我的奖状。 这一回,王书记到桃花园来蹲点,他怎么就从来不到我家来参观呢?我左思右想,认为原因还是在我的奶子上。她罗肤跟我比,哪方面比我强?不就是她胸前的两坨肉比我大吗? 唉,想想我高德英一辈子得了这么多奖状,竟然还比不上罗肤的两坨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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