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慕源刚到桃花源插队的那一年,夜郎婆不过三十岁出头的年纪,可她总是把自己装扮成一个老妇人的模样。她头上永远包着一块老气横秋的青布帕,腰间永远系一条破围裙,常常独自一人坐在禾场上抽水烟,长长的水烟管被她抽得咕哝咕哝响。 抽完水烟,她有时会耽于某种冥想。从她那笔直的身板,一头有些自然卷曲的头发,带点弯勾的鼻子,略微深陷的眼眶,依稀可以看出她的绰约风姿。只有她那双总是显出阴郁神情的眼睛,偶尔会让陶慕源产生某种阴森之感。 当她从冥想中回到现实中来的时候,她从凳子上站起来,抻了抻身上那件永远的黑色土布衣服,长叹一声:“唉,都是命啊……” 陶慕源从生产队的牛栏,搬到夜郎婆家以后,桃花源里许多人为他感到揪心。生产队长丁牛的堂客满婶曾经悄悄把他拉到一边,极为神秘地说:“陶知青呀,你要提防那个夜郎婆呢,她请你喝擂茶,你可千万别喝!” 陶慕源一惊:“为什么?” 满婶说:“夜郎婆会放蛊。她在斟茶时,手指轻轻一弹,藏在指甲里的蛊粉抖落到茶里,你喝了就会中蛊,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又说:“夜郎婆入了一种蛊教。蛊教的教义规定:只有放蛊毒死十人,放蛊的人自己才能超生。” 刘痒痒堂客李兰花也告诉陶慕源说:“夜郎婆不但对人放蛊,连猪也不放过。夜郎婆嫌田里的活路重,想到生产队的养猪场养猪,找到丁兵求情。丁兵不同意。不久以后,养猪场总是莫名其妙地死猪。有人说这是夜郎婆在捣鬼。她从桃花山上挖来五药根和生南星等几种有毒山药,把它们捣碎后,趁人不备,把毒山药涂在猪栏架上。生猪咬栏后就会慢慢死去。公社兽医站的人来检查,也无法确诊死因。后来,丁兵只好同意让夜郎婆到养猪场养猪,养猪场这才再也没有出现过不明原因的死猪现象了。” 丁兵堂客王娇也警告陶慕源:“陶知青,夜郎婆这个人可得罪不起啊,你可千万别得罪她呀。妇女队长高德英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得罪她。她男人想到湘西搞副业,我家丁兵不同意,结果,她就给丁兵放蛊。丁兵中蛊后,在床上昏睡了七天,最后还是我哭着求她来给丁兵解蛊……从此以后,只要她男人想出去搞副业,丁兵不得不给夜郎佬开证明。桃花源人不明底细,都造谣说夜郎佬给丁兵送了好多钱才出去的。其实,我们没收她一分钱,我们是怕她:她能给丁兵放蛊,难道不能给我们家细佬和梨花放蛊吗?我可只有这么一对儿女呀。” 初到桃花源,陶慕源对这些话将信将疑。他提心吊胆地在夜郎婆家里住了一段时间,并没有中蛊,他才逐渐放下心来。 同夜郎婆相处久了,他发现夜郎婆其实是个善良的女人。有一次,他拉肚子拉得很厉害,躺在床上懒懒的,一点力气也没有。夜郎婆从自留地里摘来嫩丝瓜,用草纸包好后放进灶里烤熟,再将熟丝瓜拌上红糖送给陶慕源吃。陶慕源吃后,果然止泻了。 还有一次,陶慕源的腿被芭茅草划伤了,几天后化脓了。夜郎婆专程到桃花山上扯了紫花地丁,再掺上木芙蓉,亲自用嘴嚼烂后敷在他的伤口上,他的腿也很快好了。 每次病倒在床,当夜郎婆那粗糙的手放在他的额头上测体温时,昏沉中的他甚至会联想起自己的母亲。 这样的人会放蛊害人吗? 桃花源生产队的队长丁牛是一位老实敦厚的长者,是一个不喜欢乱编瞎话的人。有一次,陶慕源特地找了个机会,单独同他聊起了夜郎婆放蛊的事。 丁牛十分肯定地说:“夜郎婆的确会放蛊,不过,她不会轻易害人。” 接着,丁牛给陶慕源讲了一件往事: 夜郎婆刚到桃花源的那一年,有一个弹棉花的手艺人,来到桃花源里弹棉花。他先给夜郎婆家里弹,后给丁牛家弹。不久,这个手艺人就中蛊了,脸上没有一点血色,胸口疼得像刀割,腰也伸不直了。他恳求丁牛家的人把他抬到夜郎婆家里去。 丁牛当时问他:“你怎么了?” 手艺人说:“我中蛊了。” 丁牛问:“是谁放的蛊?” 手艺人说:“你别问了,你们快点把我抬到夜郎婆那里,让她给我解蛊。不然,我会死在桃花源。” 丁牛和家人手忙脚乱地把手艺人抬到夜郎婆那里。夜郎婆掏出一把生黄豆让手艺人嚼,又给手艺人煎了一包草药,让他喝下。临走时,又送给他一根五寸长的树根,让他磨成粉后泡白酒喝下。同时叮嘱手艺人说:“不要到处嚼舌头。” 看得出来,夜郎婆似乎料定手艺人会来找她解蛊。 这个弹棉花的手艺人在丁牛家里躺了两天。两天以后,他的身体完全好了,人却完全变样了。中蛊以前,他喜欢谈天说地,嘴里不停地讲他的经历。他说他走遍了湘西二十二个县,什么样的奇人都见过,什么样的新鲜事都听过。 当他说到桃花源的夜郎佬时,他说:“你们这里这个夜郎佬,我以前在沅陵见过他,他那时候可了不得……” 说到这里,他不往下说了,只是摇摇头,叹了口气说:“唉,都是命哪……” 被夜郎婆解蛊以后,手艺人整日难得再说一句话,当丁牛再向他打听夜郎佬的情况时,他只是把舌头伸出来,然后摇摇头。 在给丁牛弹完棉花后,他就匆匆离开了桃花源,原本讲好的另外几户人家他也不愿再弹了。 弹棉花的手艺人离开之后,丁牛才第一次知道夜郎婆会放蛊和解蛊。 听完丁牛的讲述,陶慕源很好奇,问丁牛:“弹棉花的游走四方,他说他以前在沅陵见过夜郎佬,这有什么奇怪?夜郎婆为什么要放蛊害他?” 丁牛不再说话,只是把舌头伸出来,然后摇摇头。 在桃花十六岁那年,陶慕源离开了桃花源生产队,被抽调到桃花源大队小学教书。 在桃花十一岁到十六岁的这六年中,陶慕源差不多同桃花朝夕相处,形同兄妹。 在炎热的夜晚,陶慕源常和桃花一起,坐在禾场上聊天。 桃花告诉陶慕源:今天,她独自一人在棉花田里打猪草,打得累了,就躺在地上休息。四周静悄悄的。她闭上眼睛,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恍惚中,耳边传来“滋滋滋”的声音,就像一个人在说悄悄话。她睁开眼,爬了起来,抬头四下一望,一个人也没有,棉田里连一只蝴蝶也没有。声音是从哪里发出来的呢?最后,她仔细谛听,发现声音是从她身边的棉花蓓蕾上发出来的。在太阳底下,这些蓓蕾竟然当着她的面绽开了,那紫红的花朵慢慢地露了出来,发出滋滋滋的声音。 陶慕源告诉桃花:“古书上说,南北朝时期,有一个怪人,他的耳朵特别灵,不但像你一样可以听到花开的声音,还能听到几十里外的说话声,还能听到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各种动物的声音。你想不想变成那个怪人一样?” 桃花撇了撇嘴:“我才不想变成那个怪人呢。——能听到那么多声音,耳朵不得累死呀?” 冬天的夜晚,桃花同陶慕源各自睡在一堵土墙的两边,两人隔着土墙,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有时候,桃花故意长久地不对他的话作出回应。他以为桃花睡着了,就开始咚咚地捶墙。 比如,有一回,陶慕源对土墙的另一边说:“今天,我听桃花源人议论说:桃花源里有两个乖妹子,一个叫姜桃花,一个叫丁梨花。不过,姜桃花没有丁梨花长得白。桃花,你听了这些议论会不会生气?” 桃花长时间没有回应。 陶慕源急得咚咚地捶墙。 墙的那一边传来咯咯的笑声。桃花说:“你到桃花山上去看看,哪有桃花比梨花白的呢?你捶墙有什么用啰?” 有一年春节,陶慕源回长沙过年。返回桃花源的时候,他给桃花带回了五颗糖果。 桃花给了父母四颗,只给自己留下一颗。 她把自己的这颗糖果藏在枕头下。每一次,当她想吃糖果时,她就从枕头底下把糖果取出来,小心翼翼地剥开糖果纸,然后,好像怕烫似的,轻轻地把糖果送进嘴里,快速地吮两下,马上又把糖果吐了出来,重新用糖果纸把它包好,稳妥地把它放在枕头下。 陶慕源感到奇怪,他问:“糖果不好吃吗?” 桃花说:“太好吃了。” 他问:“那你为什么吮两下又把它藏起来?” 桃花说:“我想慢慢吃。” 在家里剁猪草的时候,洗衣服的时候,桃花有时候会站起身来,悄悄溜进自己房里,把那颗糖果拿出来,剥开糖果纸,伸出舌头,在糖果上舔两下,再把糖果包好,放在枕头下。 在山上砍柴的时候,陶慕源故意问桃花:“现在,你想不想舔糖果?” 桃花说:“想。” 陶慕源说:“你现在要不要立刻回家去舔糖果?” 桃花说:“不去。先忍着。” 陶慕源说:“你应该把糖果带在身上,想舔的时候,就可以马上拿出来舔一下。” 桃花说:“照你说的这样舔,糖果很快就会舔完的。” 于是,陶慕源经常会打趣地问:“桃花,枕头底下那颗糖果舔完了吗?” 桃花说:“还没呢。” 陶慕源问:“哪年哪月才能舔完?” 桃花说:“不知道呢。” 有时候,陶慕源会好奇地问:“你为什么不一口吃了它?老是这样舔,有什么意思?” 桃花脸上露出吃惊的神情,她说:“哎呀,这么好吃的东西,你一口把它吃了,不是太浪费了吗?” 过了好久好久,陶慕源又问:“桃花,那颗糖果舔完了吗?” 桃花说:“舔完了。” 他问:“下次我回长沙,再给你带几颗糖果来好吗?” 桃花皱皱眉说道:“哎呀,还是别带了。” 他问:“为什么?” 桃花说:“没吃糖果以前,我觉得红薯很甜;舔了糖果以后,红薯就不甜了。还是吃红薯好,红薯可以当饭吃。” 桃花是个勤劳的姑娘,一年到头,永远有忙不完的活。 割猪草的任务落在了桃花身上。 割猪草并不难,难的是挑猪草回家。因为附近的猪草已被人割尽,有时要到很远的地方才能割到好猪草。陶慕源经常看到单薄的桃花戴着斗笠,披着蓑衣,穿着草鞋,从很远的地方挑着猪草回家,汗水连同雨水从她的脸上滚下来。 陶慕源时常也会帮桃花去割猪草。至今,他仍旧能记住许多猪草的名字:蒿芝、肥猪苗、茼蒿菜、面藤菜、鹅耳苌、来秋藤、鱼鳅串、苟叶、剪刀草、苦马菜……割猪草时,陶慕源有时会看到桃花陡然腾空跳起,嘴里“咦”地一声。等陶慕源问她怎么回事时,她已经重新开始平静地割草了,随口说一句:“一条菜花蛇。” 有时候,她会放下镰刀,蹲在地上,一动不动。陶慕源走过去,发现桃花面前有一窝鸟蛋。她悄声对他说:“她们的妈妈要回来了。”她拉着他走到另一处地方割草。过了不多久,有一只鸟飞过去了,桃花脸上露出了难得的微笑。她向他䀹䀹眼睛,仿佛说:“你看,她们的妈妈果然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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