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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四月,我从广州回老家下柴市拜谒父母。电话里,我和一帮高中同学相约十五号在县城小聚。
出发那天,天公作美,风和日丽。我带着夫人,就着那一望无际的油菜花的芳香,踏着燕子北上的节奏,像去赴初恋约会,满怀期待地登上返乡的火车。一路上,手机响个不停,同学们一个劲地催促:“九满,到哪里了?”“九满,我到了!”看来,这帮家伙还没把我九满彻底忘记。
刚走下汽车,几个老同学就冲上来迎接我。老石边跑边热情地跟我打招呼:“九满到了,欢迎,欢迎!”多年不见,老石几乎没有什么改变,依然意气风发,依然潇洒倜傥,酒红色的夹克,头发油光发亮。还没等我站稳脚跟,我就被几个老同学“搀扶”着进了酒店。
一看到我,同学们纷纷起身嘘寒问暖。有好几个同学三十多年没有见面了,那些曾经勾肩搭背、横行校园的春风少年,被时间平添了一些陌生感。毕竟有牵挂,一干人围坐桌边,彼此客气,目光却死盯着对方。老石捧着菜谱和服务员交涉,其余人假装礼貌选择沉默。房间里安静下来,同学们听他点菜,个个斯文得像听班主任老师讲课。他们一口一口吸烟,我一眼一眼张望。可惜满目都是同窗好友老了的证据,想调侃几句,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题。
还是一位在岳阳当教师的同学生猛,吐了一串烟圈后,一下找到了高中时代的兴奋感,盯着我“拷问”道:“九总,老实交待,今年你又交往了几个?”青春虽走,荷尔蒙犹在。这个话题让一桌子已经步入老年的同学们顿时焕发了青春。对我的“审讯”让所有人激动起来,我默认了这莫须有的“罪名”,只为找回当年的亲近。就像高一时,他们捕获到了我投向杰妹目光中的爱慕,在宿舍熄灯后杜撰我和她的爱情,而我选择不辩白,所以,那些日子,我夜夜都在甜蜜的谣言中睡去。
今夜,甜蜜依旧。几个老同学一联手,我就被他们的“敬酒”搞得迅速醉倒,在酒精的炙烤中睡去。一觉醒来,不知今夕是何年。朦胧中又听到那熟悉的歌声,就闭着眼睛感受他们的潇洒,像是回到了当初。
记得高考前也有这样的一刻。那天,我躺在宿舍的床上听张海斌哼唱湖南花鼓戏:“小刘海在茅棚别了娘亲,肩扦担往山林去走一程……”心里在嘀咕:你小子嘲笑我吧,知道我考不上大学,叫我别了娘亲上山去砍柴!想想自己的未来,心里突然一阵潮湿,唉!二十岁前的日子清晰可见,之后的大片岁月却还是白纸一张。我被深不见底的未来吓倒,在歌声中用被子拼命捂住自己,悄悄地哭了。
那天,没有人知道:他们旁边有一位少年正烦恼上身。
我天生的五音不全,不会唱歌,而且还不会跳舞,所以,今天,在这个莺歌燕舞的夜晚,我只好傻傻地坐在那里,充当一位真实的啦啦队员,时不时鼓鼓掌,吆喝两声。静下心来,觉得自己乐趣太少,一时心里空虚。又偷偷想了想自己的未来,还有三年退休,提拔无望,发财别想,未来于我已经到了“天花板”,一切的一切,一目了然,我为这一眼见顶的未来伤感,心里纠结成一大片。
于是,想一个人走走,便起身离开卡拉Ok包房,去附近的宝塔湖看看。
我绕着宝塔湖走了一圈又一圈,整个公园死气沉沉,不见一个人影。
那些尘封的往事,那些不可再返的时光,便在夜幕的掩护下,在这闷热而躁动的空气里,一点一滴地在我眼前浮现……
那年高考后,友情的火焰被乌黑坚硬的现实压着,同学们还没来得及告别便各奔前程,我们化整为零,在不同的舞台上演绎各自独特的人生。
我们为了活着而忙碌,为了未来而找寻。
唉!“曾经年少爱追梦,一心只想往前飞”的那些年,一路上失散了多少兄弟,连我自己都搞不清楚。
离别的日子,我时常会想起过去,想起我们各奔前程的青春往事。可是,同处这个世界,我们真的能彼此不顾,各奔前程吗?
那年国庆节,我、张海斌和王敬军三个老同学,也是在这么一个月黑雁高飞的夜晚,我们围着宝塔湖散步,一起回味当年开心的瞬间,一起重温共同走过的岁月,期间,王敬军接到一个电话,说是郭娟同学的丈夫去世了,敬军便忙着联系有关后事安排。那年冬天,敬军自己又确疹患了肝癌,患病期间,我还专门从广州去长沙看望过他,可惜,他最终拗不过癌细胞,第二年春天,他便匆匆地走了。
我抬头望了望天空,只有三五星星在那里闪烁着,前面的世界除了黑还是黑。
几只鸟在湖边一个枝繁叶茂的树顶,正在进行着它们的事业,看见我久久站着不动,不时发出酷似警告的鸣叫,提示我赶紧离开。我不明白它们为什么对我这么不友好,难道是我打扰了它们的休眠,难道是他们在嘲笑我的伤心?
我突然想,在这一片漆黑的夜里,是不是鸟儿和我一样烦恼上身?
——这样想着,猛一抬头,不觉已是卡拉OK包房门前。推门进去,又是张海斌那熟悉的歌声:“小刘海在茅棚别了娘亲,肩扦担往山林去走一程……”唉!我的娘亲,一个将我从乡村送进城市的老人,在五年前那个寒风凛冽的早晨,终于承受不了岁月的摧残,走完了她九十四年的人生旅程。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那天,没有人知道:他们身边有一位老人正烦恼复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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