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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冬天,我回到了故乡。
一回到家,感觉“年”的气氛在空气中流传,像是从内心淌出来的一样,感觉太阳也有别于往常,黄黄的光芒在屋里屋外泊出一汪热闹。
那天晚上,新年的钟声刚刚敲响,鞭炮声就铺天盖地了,一波一波,爆响在村庄的黑夜里。厨房里,母亲和二嫂奏响了锅碗瓢盆的交响曲。
一会儿工夫,一股鱼的腥味夹杂着稻柴的气息,“扑”一下进来,涌满我的睡房。紧接着,大量投放的辣椒起了作用,腥还是腥,但却变得有些诱人。渐渐的,气味厚起来了,起了浆似的。再接着,紫苏啊,香葱啊,一股脑下去,气味就像爆炸,“蓬”一下起来了,灌满房间的边边角角。一瞬间,那相当丰富,层层叠叠,密密实实的气味,突然就柔和了,洋溢开了,那是添上水的缘故。
对了,水煮鱼。小时候,一见到母亲做水煮鱼,我便垂涎欲滴。母亲系着围裙坐在灶膛前,灶火将母亲的每一条皱纹、每一丝银发都映得红光闪闪。母亲揭开锅盖的那一刻,她疲惫的身影和花白的头发顷间就笼罩在白色的水汽里。我接过盛满鱼汤滚烫的大瓷碗,嘴里“噗噗——噗噗”地吹着气。然后,坐在门前的小矮凳上,遥望着天边的血色晚霞,看着忽而从眼前掠过的鸟雀,呼吸着弥漫在空气里的鱼汤味儿,才发觉童年的味道是暖暖的、鲜鲜的、香香的。多少年来,这种味道就一直留在我的记忆里。
我还沉醉在水煮鱼的香味里。菜籽油炸锅的香气又上来了。渐渐的,气味就浓郁了,似乎要拉开架势,大干一场。紧接着,红枣就带着一股子冲劲,一层一层地打过来。这些气味在睡房里澎湃起伏。
炖鸡,千真万确。没有那么多配料的杂味,但是,这炖鸡的香味却又要比记忆中的炖鸡浓厚多了。好像有一种力量,将这鸡的原味,突出了一把。是什么在起作用呢?再细循着那股炖鸡的香气找下去,我终于觉出了:炖鸡里放了几只鲍鱼。于是,炖鸡的醇味潺潺地流淌过来,好像将那火爆劲夯实了,沉住了气,一点一点来。
炖鸡,是母亲的绝活。多少年来,岁月完成了无数次华丽的转身,不变的是盘桓在故乡灶头上那温馨而醇香的炖鸡,以及伫立在一柱热气蒸腾背景中的母亲。在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它曾不知疲倦地给我以听觉、嗅觉、视觉的全面冲击,以它的毫不张扬的质朴与实在、温暖与美好,滋养着我。这加了鲍鱼的炖鸡,更是融入了浓浓的仪式感,给人以富足和尊贵的味道。是小康生活的气息,更有一种盛宴的味道。 
突然,冲过来一种熟悉的气味,让我从记忆的云霄回到现实。这股子气味由弱渐强,转瞬间,满屋都是。它带有一种纯朴、涤荡的意思,将室内所有的浊气都熏灭了。整个清晨沉积下来的气味,被它扫得干干净净,使房间里渐渐肥厚起来的空气清新了许多,也爽利了许多——久违的香大蒜熏香。现在,我真的认可它的“香”了,或者,不叫香,叫“芬芳”, 大蒜的“芬芳”。
随后,腊肉的气味夹在大蒜的清香里,悄悄地进来了。它这么蹑手蹑脚地跟进来,似乎带着些试探的意思,以为我多年不闻不问,就把它给弄丢了。用稻草、木屑熏陶过的腊肉,那气味呀,就好像在嘴里狠狠地咬了一口似的,唇齿之间,都是。细品,童年的味道,故乡的味道,母亲的味道,都在这腊肉的香醇里。 
正在我准备起床之际,进来一股淡淡的米饭的焦味。显见得是饭熟了。它的香气是那么重,又那么稠,倘若不是柴火加大锅大火地轰炸,是很难达到这种效果的。小时候,不管我藏在哪里,游戏结没结束,天一擦黑,烟囱里冒出烟来,米饭的焦味,就是游戏的终止符,我就会从甘蔗地里出来,从草垛里出来,从树上遛下来,顺着那焦味---回到母亲的身边。
开饭了。在不绝于耳的鞭炮声中,一家老小围坐在一起。我打开那支存放了多年的53度飞天茅台酒,茅台酒的醇香便像脱缰的战马,带着一股子蹿劲,满屋子乱蹿,那叱咤风云的气势,有一种浮华的意思在里面,和农家的风格大相径庭。于是,屋子里的香味就变得尖锐了,而且带着一种异端的气味。它飘在那里似乎有些离题,可其实却是突出了主题。这些年,正是因为这些“异端”不断地渗进来,故乡农民的心态和生活追求才成了都市的山寨。
唉!不知道自己多久没有在家过年了,今天,这个注定今生难忘的清晨,家人合奏的这曲《故乡的烟火气》,混合着情感与童年的味道,带着古意,像激越的水龙一样,冲刷着我脑子里的积垢,使我的思路渐渐清晰,让我渐渐兴奋、激动,让我沉浸在那生机勃勃的“年”味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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