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太阳就要落下山去，小金玉吃力地扛着一抱柴火钻出林子，把肩上的柴火放到一堆自己先砍来的柴堆上，把它们理顺，解下缠绕在腰上的藤子，把这堆柴捆成长长的一捆。
她精疲力尽，满身被汗水浸透，全身无力，又饿又渴，不由自主地坐到地上。她伸手去摸那只用棕叶编织成、拿来装红薯上山当午饭的袋子，袋里什么都没有。她又拿起装水的竹筒摇了摇，上山时在山腰溪涧灌满的一竹筒水早已空空。她不甘心，仰头把竹筒竖到嘴边，希望能再有、哪怕一滴水掉进嘴里也好。她失望地放下竹筒。在她倾身放竹筒时触碰到自己的衣袋，突然想起砍柴时采到的几颗油橄榄还来不及尝。她摸出一颗放到嘴里咬了一下，一股强烈的酸涩从嘴里窜透到全身，觉得脚手有了些力气，费力地抓着身边的树干慢慢站起来。她转到柴捆梢的一头，双手搂起柴梱这一头往上抬，抬到平胸时迅速换掌向上推举，把柴捆竖直，好背在背上下山，赶着坡上吃草的牛回家。
小金玉五六岁时就跟着阿兄阿姐上山放牛拾柴火，十岁那年就单独替东家放牛。东家每天给她五个番芋(红薯)当饭，每天必须背一背柴回来。如果东家不满意，就不给饭吃。
三四年来，小金玉只能和其他伙伴一样，饿了，只能在林子里找些野果子吃；渴了，只能忍着挨到溪边，饱饱地喝上一肚子山泉水。有几次还因饥饿难耐，误吃了有毒的果子险些丧命。
"等等慢点，老妹啊，等我来！"金玉正拼命托举着柴捎向上推时，忽听有人叫她。她知道是谁，头也不回地咬牙鼓劲，边推边吃力地说:"岩牯兄，你先走，天都暗嘛喽，哞娃还没找回来呢。"他们把牛亲切地叫做哞娃，可见牛在人们心里的地位。
"没嚇！哞娃拜乖呢。"岩牯安慰着金玉，麻利地将自己背上的柴放倒在地，从柴捆中抽出一根两头都砍成斜口尖的竹竿，伸出左手扶住金玉扶起的那捆柴，右手握着竹竿，将一头竹竿插进柴捆里，挑起柴捆掂了掂，确定柴已捆牢，就举起挑着柴的竹竿，将竹竿的另一头插进自已那捆柴里。然后将两捆柴扶正，两捆柴梢用藤条套在一起，形成一个人字，双手把竹竿举过头顶搁到肩上。那气势就像楚霸王举钟扛鼎。
"岩牯兄，两个人的柴你担得动呀？"金玉照例满脸羞涩微笑着轻声问。从小到现在，她的这位岩牯兄总是在她遇到难处时出现在她面前。不仅教她帮她干活，就是遇到东家有意刁难她时，岩蛄兄都会挺身而出，为她讨回公道。
岩牯天生一副好身板，喝凉水也能长个子。十二、三岁就能拿百多斤重的东西，人又勤快麻利，对人温和又讲道理礼貌。在村里人眼里，他不仅是孩子们的榜样，就是跟大人比，犁耙锄镰，背挑猎牧，干各种活计不输人后，拳脚功夫也是数一数二，但从小到大从未欺负过小伙伴，却很热心帮助有困难的人，同时也不怕故意伤害人趵人。他识文断字，却不刻板，既能引经据典，又能巧妙运用。
东家见他里里外外都是一把好手，又不计较报酬，简直就是自己的一棵摇钱树。见他站出来为金玉讨公道，虽怀恨在心，但自已理亏，也就顺水推舟作罢。何况他身后还有他爷爷奶奶父亲母亲呢！
岩牯家虽然很穷，却有有一段令人自豪的辉煌家史。祖上曾是太平天国的一位将领，爷爷本人也曾是义和团的领袖，义和团运动失败后就隐姓埋名隐居在这里，靠采草药治病，兼私塾教书、代写书信等度日。但是村子孤处深山密林中，村里人口不多，乡亲们又太穷，行医教书几乎是义务善举。全家还得靠替有钱人家干活才能勉强度日。
父亲从小受祖父影响，完成启蒙就出外求学，参加了孙先生同盟会，认识了母亲结成革命伴侣。辛亥革命那年岩牯出生，革命尚未成功，父母不得不将他送回到爷爷奶奶这里。
岩牯跟着爷爷奶奶，从小就受到很好的教育，读书识字，还跟爷爷奶奶学医习武。当年爷爷奶奶都是义和团中的精英强将，虽说而今沦为替人打工扛活的贱民，但当年余威尚存，一家人在村里的作为是广受尊敬的，岩牯的父母虽说至今生死不明，但毕竟是党国元老，为了收买人心，面子上的过场还是要做的。
岩牯肩扛人字形的两捆柴，对金玉说:"我先下坡把哞娃吆回来，你慢慢收拾东西到路边等我。"说完就噔噔噔地扛着两捆柴往山下跑。
金玉把地上的竹筒_棕叶编的番芋袋背到背上，紧了紧腰间挂柴刀的绳子，快步追下山去。
不等她走出树林，突然听到山下"砰砰砰"一阵枪响，还有人大叫:"追！追！抓到赤匪有赏！"
听声音好像是朝她放牛的方向追去。
"糟啦！我的哞娃！"金玉折转身，想抄近道去拦哞娃。
在她的印象中，哞娃们吃草的地方就在脚下这壁悬崖下方的一片坡地上，直线距离两百来米，全是陡峭的乱石丛林。金玉像游泳样，双手不停地前伸张开、前伸张开，拨开拦住去路的树枝藤蔓蒿草，双脚不断地移动着位置，一脚蹬住棵树桩，另一脚迅速踩到一个石包上。像只猴子沿着陡岩一纵一跳、一蹿一滾，穿梭似地向下滑。
阵阵晚风将枪声喊叫声吹得七零八落，渐渐消散在山林间。
天色越来越暗，雾气越来越浓，金玉的心越是着急。哞娃，哞娃，被撵走了？被牵走了？被枪打死7？天哪，这些造孽的短命鬼！不得好死的夭寿鬼！她先是心里骂，随着脚步加快，也就情不自禁地脱口大骂起釆。忽然，只觉得左脚踩到的岩石一下滚落，右脚忙蹬紧脚下的树根，双手将这棵树干死死抱住。不想脚下的泥土跟着岩石向下掉，金玉死抱着那棵小树不由自主地随着土流石块一起咕咚哗啦往下滾，往黢黑的岩下扑去。
金玉被全身剧烈的疼痛和夜里的山风寒气激醒过来，发现自己还紧紧抱着那棵小树。她和小树从岩上掉落下来被下方树丛伸出的茂密枝干接住，架在半空。她全身僵硬刺痛，动弹不了，她不知道下面有多高多深，心里也明白，如果动作稍有不当，就会从半空滾落下去。
暗淡的月光下，她打量着周围，她想呀想，寻找解救自己的办法。在她来到这个世上的十三年当中，特别是近五、六年，暴雨冰雹，山洪岩塌，雷劈树倒，烈日下昏死过去，跌进鬼门关又被雪雨浇醒过来……
在一片叽啾吱叽昆虫鸣叫声中，她觉得林子里好像有人或其他什么动物窜动的声响，她暗自庆幸自己好在被挂在半空，要是掉到地上，不被摔死，也会被野猪野狗什么虎豹咬死，说不定还会被夭寿的民团拿枪打死。
渐渐声音近了，分明是人走路的声音，连喘息声也也能听出来。金玉透过树叶的缝隙朝发出声响的方向看去，林间一片漆黑，只能听到嚓嚓的脚步声。
"快到喽。"有人说话了，那声音很像岩牯兄的。金玉激动起来。
"是那上面公王树后吗？"是个老人微喘的声音。是，是，就是岩牯爷爷的声音！金玉不由自主地弓腰收腿撑臂紧抓那棵小树，同时用尽全身力气张开那早就干涩发哑的喉咙叫了声:"岩牯兄。"
树间发出一阵"噼里啪啦咔嚓"声，金玉抱着那棵小树从几株大树枝叶间坠落下来。
爷爷和岩牯不愧是练家，顺声紧步迎面接住金玉和那棵小树。
金玉紧抱小树又昏过去。
原来，岩牯挑着人字形柴担左闪右避七拐八弯地盘山而下，忽然隐约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他仔细地朝前望了望，没见有人，又继续往下走。
"你赶紧走，要顾大局，不能感情用事。"声音清楚些了，是个男人的声音，虽然显得虚弱无力，但还是透着严肃坚定。
"不行，要走一起走。来，我背你。"是个女人固执又带央求的声音。
"不行，不不……"声音减弱了。
岩牯放下柴担，四处寻找着。
"哎呀！老杨，老杨！哎哎，润之，润之！"女人的声音从坎下竹林传出。
岩牯一下扔掉扶着的柴担，分开眼前的枝叶，揪扯着树枝藤茎，从两丈多高的陡坎蹿下去。
竹林深处，一位二十多岁留着披肩短发，身穿褪色蓝布姊妹装，双肩交叉各背一支驳壳枪，还有子弹手榴弹袋，一条宽皮带紧扎腰间，小腿扎着绑腿的大姐，几次想把那位处于昏迷状态、样子像教书先生的拉到她自已背上，想把他背起来，可惜那先生浑身无力，她把他的手搭在自己肩上，才要换手去搂他身子，搭在肩上的双手又无力地滑下，身体也歪向一边。大姐无法，只得背对先生则身倒下，抓住先生的手搭到肩上，使劲一翻身爬在地上，让先生伏到自己背上想将他驮起来。可还是没成功。
"我来，大姐，让我来！"岩牯急忙上前，双手插在先生腋下将他抱起，两手交替稳住先生的同时，迅速转身蹲身背对先生，反手把先生背到背上。扭头问:"大姐，要上哪儿？我带你们去。"
突然"砰砰砰"一阵枪响，还有人大叫:"追！追！抓到赤匪首领有重赏！"一时山林里枪声喊声响成一片。
大姐"嗖"地拔出双枪，向四周扫了一眼说:"是同志们在吸引敌人。我们先找个地方隐避一下。"
“跟沟上是苏家陂，头顶有个洞可眯躲。我跟我公挖草药都会进去。里面好多洞，他们找不到。"岩牯说。
"好！你们先走，我在后面掩护。小伙子，辛苦你啦！"大姐对岩牯笑笑说。
岩牯背着先生沿山沟往上走，觉得先生浑身滚烫，像背了火炉在背上。没多久，自己也是一身大汗。见大姐赶上釆，就说:"大姐，先生的病不轻呀，要不要叫我公来看看？"
大姐本来对这个从天而降见义勇为的小伙还有几分戒心，见他朴实忠厚的样子又觉得可信可爱。就笑着问岩牯:"小伙子，你晓得我们是什么人吗？"
"你们不就是他们说的红军吗？早就有人讲，只是没见过。"岩牯说。
"哈哈！你不怕吗？我们是红头发、青面獠牙的赤匪。"大姐笑道。
"我才不信呢！我爷爷是义和团，我奶奶是红灯照，他们都了不起。“岩牯说。
"你爷爷是……？"大姐惊奇地看着岩牯。
"我爷爷是闻春来，我奶奶叫常遇春，我叫闻岩武。"岩牯有些得意地说。
"哎呀！我们就是来请他老人家的呀！"大姐惊喜地叫起釆。
金玉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山洞里，岩缝上插着松明火把，岩牯的爷爷和岩牯正忙着为一位先生敷药，还扎针。旁边还有一位大姐，他们正低声交谈着。那先生显得很虚弱，但仍然微笑着和大家交谈。
"春来公，岩牯兄。"金玉翻身从地上爬起来。
"哦！老妹啊，你醒啦？"大家惊喜地问。
"你身上还敷着药呢，身上会疼吗？"岩牯问。
"不会呀！“金玉说，微笑中带着羞涩。
"小老妹呀！真是谢谢你呀！你给我们送来了灵丹妙药呀！"先生操着浓重的湖南口音，微笑着对金玉说。
"没有哇！我自家都从岩上滾下来喽，哪里还会送药呢。"金玉分辩道。她奇怪，自己哪来的什么药？
"你就是从天上给我们送来的呀！"先生仍然微笑着诙谐地说。
大家都笑起来。
"就是你紧抱着不放的那棵树，人昏过去了，手还死死抓住不放，掰都掰不开。"岩牯解释道。
"真是天意啊！"春来公感叹道:"这种树叫山茶树，又叫迎春树，跟其他山茶迎春不同，传说是当年姜太德为国捐躯后体内的芭蕉蛋发芽长出来的。算得上是百药之首，能治百病。先生您所患是疟疾，而这老妹是跌伤，同用一种药，皆能凑效，可见这山茶药用范围之广，药力效果之强。真是令人称奇！"
"这种山茶也只是我们吊钟岩九曲岭这一转才会有。我也是头回见呢。"岩牯说。
"那就说明真是姜太德留下的宝贵财富，我们要珍惜。我们把它栽种起来，培植更多的山茶，造福更多的人。这样吧，这山茶是金玉小老妹请来的，就取名金玉山茶。闻老您意如何？"先生笑着问春来公。
"好！甚好！先生厚德润物拯家国生灵，弘仁泽世福天地乾坤。真乃千秋一人。我中华幸甚，民族幸甚！哈哈！"春来公击掌开怀大笑道。
"闻老过誉了，党的宗旨就是为民谋福利，革命就是为民族求解放。"先生认真地说。
春来公突然想起什么，忙问:"先生墨宝，能否赐老朽四字？"
"金、玉、山、茶！"先生大笑:"只怕让闻老见笑了。"
大姐从另一个洞里出来，手上端着两只碗，递给金玉一碗，笑着说:"小老妹，一天没吃东西，先喝点稀饭吧！"
"我，我，不不，不会饿……"金玉不知所措，忸怩地说。其实她一看见碗，心里的饥渴感一下就暴发出来，整整快一天了，水米没沾口，能不饿吗？但是，怎么好意思吃人家的东西呢？突然，她惊叫一声:"哎呀！哞娃，我的哞娃！"饥渴使她想起还在坡上吃草的牛。
"端住端住！小小老妹耍么什客气嘛！"大姐硬把碗塞到金玉手上。笑着对她说:"你岩牯兄早把你的哞娃牵回去喽，放心！"
"好在红军同志把那帮夭寿鬼引开。"岩牯补充道。
"峨！"金玉把碗凑到嘴边，大大地喝了一口。
发表于 2023-2-23 19:44: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