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铸剑师混到成名剑客,再到协助朝廷有功被御笔钦封御剑山庄牌匾,再到发展成为川东数一数二的门派,上下两百多年的盛衰沉浮,几代人为之历风霜洒热血,从“无不知”嘴里讲出来是一个跌宕起伏的说平故事,在川东甚至巴蜀老百姓眼里是个不朽传奇。当“无不知”把御剑门的历代大事说差不多,由远至近响起了二更的梆子声,老爷子把醒木一拍,今天的说平到此为止。老爷子开始埋头收拾家什,人们相继下楼。 小泥鳅把两姊妹送到天字号“庚”字房门口拱拱手,转身就往酒楼后门走。吴紫云先冲吴辛蝶使个眼色,随即招手叫小泥鳅:“小兄弟稍等,我兄弟有事请教。” “是吗?那行啊。”小泥鳅乐呵呵的返回来,再次拱手笑着说,“梧心哥哥有什么想问的尽管说吧。” 吴辛蝶稍微犹豫走近两步小声说:“你知道我们的真实身份对不对?” “啊?”小泥鳅一时间没有弄明白她这么说有什么意图,嘿嘿一笑也压低声音,“请姐姐放心,小弟绝不会告诉任何人。” “这我们当然相信你,只是,”吴辛蝶思索着说,“只是我们姐妹还有个不情之请,希望兄弟你能够周全。” “姐姐请说,只要是小弟能办到的万死不辞。”小泥鳅毫不犹豫的答应下来。 “兄弟可知道我们姊妹全家几十个亲人被仇人所害?如今是有仇无处报,有家不能回。”吴辛蝶说这话目不转睛盯着小泥鳅,见他点头了接着说,“听说你从小就在京口混,身边又有高人指点,对江湖侠客的踪迹必然一目了然,能不能给我们引荐一个高人?好让我们学点本领为全家报仇雪恨。” “要说高人嘛——小弟确实听过那么几个,可要说引荐真没资格。姐姐为什么不找老爷子?他老人家要是——”小泥鳅说到这心里咯噔一下,他猛然想到她们本就是来找“无不知”的,找他不过是借助他爱凑热闹的作风,主动为她们搬砖、执梯子。再一想该不该都已经“万死不辞”了,再缩头缩脑反而容易被她们看不起,只好硬着头皮上,要怪只能怪自己禁不住世俗诱惑对人家小姐一见钟情。想到这他再次压低声音,“不瞒二位姐姐,这京口深山确实有高人,远的不说,老爷子想当年就是跺跺脚半个江湖颤悠的人物,可惜他老人家已经不再染指江湖。不过,离这不远的鹤林住着一位大师,每逢佳节前后就会找老爷子和我爷爷吃茶叙旧。咦,后天就是中秋了,说不定这两天就能见到他呢!” “真的?”吴紫云喜出望外,说这话先冲吴辛蝶点头,又看着小泥鳅,“小兄弟,你一定要帮我们,如果这次有幸让我们大仇得报,我们姐妹绝对忘不了你的恩情。” “姐姐说哪里话?小弟既然已经答应尽力,断然不会袖手旁观。什么恩情不恩情的?咱江湖儿女岂是贪图市侩之辈?”小泥鳅的豪情已经在不经意间顶满格。 “滴水之恩当报以涌泉,何况这不共戴天之仇?”吴辛蝶也明显有些小激动,“小泥鳅弟弟,拜托你了。” “两位姐姐客气。”小泥鳅说着向南瞄一眼,“咱到老爷子房门口等吧,他马上就来了。” 吴紫云轻轻的点头,双手扶了扶儒巾拉几下衣服,郑重其事的走向地字号“未”字房门口。吴辛蝶也整理衣服,冲着小泥鳅伸伸手,两人并肩跟在吴紫云身后。 时间不大,“无不知”回来了,还是由一个端着托盘的小伙计领着。还没到跟前,老爷子就把脸沉下来了,边走边申斥:“都这么晚了,你在此做甚?速速回家。” 小泥鳅听老爷子语气就感觉脊背发凉,可他不想也不能怯懦,所以乖乖地走过去卖萌:“爷爷,后天就是中秋了,您老是不是又要停说一天去小庐喝鱼汤?我傍晚出门的时候看过,枸杞子用完了,您给姬叔叔说一声让给我抓点吧。” “嗯?一把枸杞子还要我说?去,你跟小六儿一道去厨房,自己抓去。”“无不知”幽幽地撇他一眼,“抓了就回去,回晚了又要你爷爷惦念。” “哦。”小泥鳅答应着,脚步并没有停,而是凑近伙计小六低声嘀咕:“都端的啥?醉鱼?糖醋萝卜干?……” “无不知”听见小泥鳅在身后嘀咕就知道这小子不肯走,抬起头刚要再催,吴紫云姊妹迎过来,直接“噗通”“噗通”跪在老爷子面前,边叩头边说:“晚辈吴紫云” “晚辈吴辛蝶”“多谢老神仙救命之恩。” “哎——你们姐妹大晚上这是——起来!起来!”老爷子温和说着伸手拉她们,“有话就说,不要动则下跪,老朽吃不消这个。来,都起来。” 两姊妹规规矩矩的起来,跟老爷子往回走。等到门口没等老爷子回头又双双跪倒,这次直接趴地上眼泪也下来了。吴紫云抽泣着说:“爷爷,求您老再救救我们吧!我们,我们已经无家可归。呜呜呜呜……”还真是越哭越难受,越难受越想哭。吴辛蝶也嘤嘤地哭。 “你们这两个孩子——哎呀——你们这——”老爷子弯腰刚要再拉发现小泥鳅也跪在两姊妹身后,不由得皱起眉头,“哎?你这小东西怎么也凑这热闹?”说完发现小泥鳅没有卖乖,两姊妹却哭的更厉害,老爷子就知道这回再想躲是躲不掉了。重重地叹口气转身回屋坐在八仙桌旁边,厉声说,“都进来,别被外人看到。” 两姊妹这才慢慢止住悲声,用衣袖揩两下眼泪站起来,低头走进去,再次跪在老爷子膝前。小泥鳅慢吞吞的进来没有再下跪,而是垂手站在老爷子斜后方,几乎贴住后墙,一声不吭。小六早把托盘放下在门外候着,见三人进去了主动把门关上返回前面。 吴紫云这次没有等老爷子发问,听见门合上就开始哽咽着说。从上次离开到京城,怎么见到二哥吴振声,吴振声怎么受伤、怎么疗伤,他们姊妹怎么认的亲兄妹,怎么商量痊愈后查找仇人下落,怎么逛完街回去应府尹夫人邀,回去怎么撞见黑衣人,怎么打斗遇险被认出剑穗,怎么发现哥哥尸体,统统讲了一遍。完了又说现在走投无路,恳求老爷子传授本事好为全家四十七口报仇雪恨。 老爷子听完仍然眉头紧锁,过了半盏茶的时间才慢慢舒展,看着吴紫云说:“孩子啊,想必这小东西已经在你们跟前撂下大话了,老朽就不跟你们绕弯子。” “请爷爷垂训。”吴紫云恭敬地说完吸溜一下鼻子,水汪汪的大眼睛一动不动看着老爷子。 “垂训就不必了,你们已然这么可怜。”老爷子的语气稍微缓和,“老朽多年不曾过问江湖是非,现在纵然有心过问只怕力已不及。这样吧,我给你们那剑穗的主人与我有些渊源,明天让小泥鳅引你们过去,想必她会卖老朽个薄面,留你们在山上习武强身。至于将来你们能不能学有所成,能不能为亲人报仇,就要看你们的造化。” “是,多谢爷爷。”“多谢爷爷!”吴紫云和吴辛蝶同声道谢,又深深的给老爷子磕个头。 “行了,天不早了,回房好好休息。”老爷子轻轻摆手,随即扭头看向小泥鳅,“回去吧,这件事暂时不要跟你爷爷说起,待我们老哥俩见面再说。” “哦,爷爷早些安歇。”小泥鳅恭恭敬敬的鞠躬,转身往外走。 吴紫云姊妹也认真的鞠躬说“爷爷您安歇”,退几步到房门口才转身出去,压抑这些天的心情豁然开朗,出门后感觉走路的步伐都轻松许多。 连峰数千里,修林带平津。云过远山翳,风至梗荒榛。 这是南朝僧人帛道猷采药时即兴作的几句诗,说的就是眼前这青峰连绵,长林如带,云遮雾罩,山风摧野的群山环抱美景。适逢中秋八月,艳阳徐徐东升,一缕缕金光透过云层穿过迷雾,投射在郁郁葱葱的山林,微微泛红的枫树叶随风缓缓起舞;连那不知名的鸟儿也不甘寂寞,时而低头俯冲振荡长草,时而引颈高歌激起山谷闷声回应。 群峰之中最高最险峻的名字叫招隐峰,这季节也适逢林木旺盛,群英叠翠,远远望去还能隐隐看到峰顶的鸟外亭,傲然矗立于绿树繁荫之巅。在鸟外亭斜下方百十步,就是萧统招文、戴颙隐居之地——招隐寺。招隐寺自宋末蒙古大军南侵便已经零落萧条,直到二十年前有人在寺后盖了个精致的上下两套别院,不仅把周边山道台阶、朽木杂草收拾了,还把寺院修葺一番供门人练武。别院的前后门两侧和院墙外围栽着粗细超过碗口的密集毛竹,高度约有六七丈。前门外挂着一副对联:绝禁六合琐碎,摒除八荒浮尘,门头上的柏木牌匾刻着“绝尘居”三个字;后门外吊着两盏日夜不息的青布灯笼,黑线绣着“绝”“尘”二字,前后门旁边显眼处各有一块竹牌,写的是“男人止步,擅闯者死”八个字。 看到那八个字,就能想到绝尘居里面住的是女眷,而且个个舞刀弄枪,技艺非凡。拿顶门五大弟子竹棋、瑶琴、书韵、画眉、诗涵来说,十一年前适逢三一教大闹桃花谷武林盛会,当时年龄最大的竹棋也就二十岁出头,诗涵则不满十六,五人之力杀死杀伤对方二百零六位教徒,名声轰动九大门派。四年前,黑虎门与镇抚司发生误会险遭灭门,画眉的弟子香葶恰巧路过出手相助,力挫锦衣卫头领陆氏三雄,为黑虎门掌门俞东山赢得解释机会,最终化干戈为玉帛,绝尘居香葶的四象剑法也因此传遍江湖。至于绝尘居士莫云,没有听说谁见过她与人动武,就连有幸见过她在江湖露面的人都极少,更别说那把被传的神乎其神的惊鸿剑。 小泥鳅今天特意穿了过节才舍得穿的青色襕衫,头戴逍遥巾,脚凳蒲草鞋。这么正式的衣着一方面是显得他重视今天的任务——送吴家姐妹上招隐峰,免得绝尘居的众人说他不修边幅,为两位老爷子丢面子;另一方面是真过节,只是提前一天穿罢了,因为无论是对逢节日必然到江心庐喝鱼汤的“无不知”,还是不期而至的鹤林寺名僧澄静,作为小庐小主人都要以礼相待;更为重要的还是今天为悦己者容,紫云小姐要拜在绝尘居门下了,按她们的清规下次下山还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而他又不能无缘无故往全是女眷的地方跑,所以要把自己最得意的模样留在她心里。 吴紫云已经换回女孩装扮,浅紫小翻领直裾同色裙袴,皂边红披风,紫色皂边绢帕包头,皂色薄底绣花鞋,皂色绑腿,紫色绣花腰带下挂着雁翎刀。吴辛蝶还是那套水红色装束,双刀上次被折断了,换成一把青峰短剑,她习惯了斜背就用软布包裹住缚在身后。 三人顺着蜿蜒曲折的山道来到绝尘居下院门口,也就是挂对联的前门口。刚走过那块八字小竹牌就听见门内有人冷声喝止:“来人请止步!”话音未落竹门打开,从里面走出两个十二三岁的女童,站在门槛左边的指着小泥鳅大喊:“小孩儿!你是眼瞎还是不识字?” “哦,原来是两位看门大姐。失礼失礼。”吴辛蝶刚要身上拉小泥鳅,就见他乐呵呵地说着话迎上去,她猜想他可能跟她们熟悉就原地站着静观其变。她哪知道小家伙一看两个比他还小的女孩居然叫他“小孩儿”,语气也比脚气还冲,就故意装懵懂,笑容可掬地冲她们拱手继续向前走,“哎呀,真是失礼,小弟不仅眼神儿不太好,耳朵也不太灵便,斗大的字儿也不认识一箩筐。” “你怎么还往前走?想找死是不是?”右边的女童向前两步要拔剑。 吴紫云一看对方要拉家什,就要上前说好话,猛然看到吴辛蝶使眼色并瞄向小泥鳅,马上想到小泥鳅可能跟她们玩,也冲吴辛蝶微微点头。这时候小泥鳅已经假装一本正经来到台阶跟前,左顾右盼说:“找屎?当然不是啦,小弟此行专程为拜望我姑姑。” “你姑姑?你姑姑是什么东西?这清修净地怎么可能有你这俗人的姑姑?滚!”左边的女童不耐烦地说。 小泥鳅听到有脚步声由远至近,故意提高声音仰着脖子嚷:“哦——我姑姑可不是什么东西,而是非常了不起的人,她老人家养的小猴子都会看家护院呢!” “原来你姑姑是耍猴的!你长大肯定也是耍猴的!”右边的女童不屑地嘲弄,手却没有离开剑柄。 “可不是吗,小弟现在就想耍猴。”小泥鳅说着猛然规矩地向院门一躬到底朗声说,“姑姑您老人家在上,小泥鳅进不得门,只能在此向您老人家见礼了。” 话音未落,门内传出个冷峻的声音:“何人在此喧哗?打扰众人潜修实为罪过。”说话间一个身着素衫素裙的女人出现在门口,门口两个女童立刻躬身施礼,口称“师伯祖”。只见女人打量三人之后略显诧异的问:“咦?这不是小泥鳅?你不在江心庐来此作甚?” “哎呀!这不是韵姐姐吗?”小泥鳅的语气恭敬又不失热情,其实他刚才已经听出往这边来的脚步声功力不低,见是三弟子书韵更是刻意长长一揖唱喏,“小弟见过韵姐姐。爷爷派小弟上来拜望姑姑,适才两位看门的姐姐嫌小弟长得俗,还骂姑姑她老人家不是东西,小弟不敢妄自菲薄,正要遥拜完姑姑就此离去。” 小泥鳅的话还没说完,那两个女童已经“噗通”“噗通”跪倒在地,边磕头边连声嚷:“师伯祖赎罪。”书韵看也不看她们,只是用鼻子哼了一声,温和地看着小泥鳅说:“弟弟既然来了就到上院喝杯茶,待姐姐看师父早课是否结束,然后再引你进去”。 “哦,多谢韵姐姐。”小泥鳅冲吴家姊妹轻轻摆手,昂首阔步从跪着的两个女童前面走进院落。吴紫云和吴辛蝶这才知道小泥鳅原来与她们很熟悉,他口称“姑姑”的人身份势必相当尊贵,所以他才有胆量戏弄那两个女童,可她们到目前还是外人,来这里还是为拜师,纵然想笑也不好意思。
三人顺着院内的青石小道来到上院,坐在一个靠着巨大月桂树的木亭里喝了两杯香茶,书韵过来把小泥鳅引进假山背后一所大房子。两姊妹继续在亭子里等,又过了将近三刻钟,小泥鳅才和书韵及一个叫做惠俐的女孩出来。他让两姊妹跟惠俐进去,还说找机会再来看望她们,就由书韵陪着边说话边走向前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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