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居在东陆屋的窗 1 夏末,东陆屋来了一位新的租客。 我醒了,被一阵沉闷的叩地声惊醒了。房间地上,一个人蜷缩着抱头反侧,身旁被肢解的红白格子蛇皮编织袋线头凌乱,袋子里的衣物四散在破旧木桌附近。他皱着眉揉着头,缓缓站起,弯着腰捡拾散落的衣物,袋子里的物品收拢的七七八八,木桌桌脚上的铁钉就露了出来。“啊~~”他摇头叹道,停下揉着头的手,一屁股坐到床上,顺势仰面大字状躺下。夕阳的余晖洒向屋子,铺在床铺上,被溅起的灰尘在光束里熠熠生辉,连同着躺在床铺上的他也显得格外明亮。他歪着头,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夕阳沉落的山头,过了许久才摆正脑袋,看着天花板上唯一的灯怔怔出神。 老旧的木床咯吱响了一声,他两手撑在身后借力站起,趁着房间里还剩些暗淡的光亮,摸索着打开了灯。我终于看清了他,乱蓬蓬的头发还沾着线头和灰,清瘦的脸庞还算白净,额前几处痘印,一身灰白运动服,摔倒在地沾着的灰土布满了后背。瘸了条腿的长木桌,被扯破的编织袋,被随意堆放的衣物,还有一拍就能激起大量扬尘的床铺,房间里一片狼藉。他长舒一口气,收拾起来。先是弯下腰,晃了晃木桌,环视一周也没找到合适的东西垫一垫,他便直起身子,看向编织袋的残骸和地上的灰尘。想到房东的提醒,他随手带上门,就看到放在门后的扫帚和畚箕倚靠着站在墙角。用来清扫灰尘的它们,自己也沾满了灰尘,还有蛛网。顾不上它们身上的龌龊,他抓起来就在地上挥舞着。还有床铺和上面的衣服,灰蓬蓬的床垫上堆放的本来干净的衣服,简单地擦拭桌子,一件一件地丢在上面,堆成一高一低的样子。抽开已经脏得不行的床垫,堆放在我的前面,再铺上竹席。做完这些,他提起T恤的领口抹了抹脸上的汗珠,在矮的那堆衣服里胡乱拿了就进卫生间了...... 已经是半夜了,吹来的风依旧是那么的闷热。屋外夏蝉们演唱着他们的歌谣,远远地传来绵长的低音,好似早春的小雨绵绵密密,这是一段安眠的前奏。等到聆听者落入陷阱,高声部的声音如开闸泄洪般奔腾而出,振聋发聩——对真正的聋子来说那还真是件美事,我则不是——就像是安睡的士兵听到出征的命令,我的美梦还未开始就被它们打碎。一曲终了,癞蛤蟆的欢呼适时而出,这深夜的演奏厅才不至于冷场。屋里,他睡得正香。月光怀着视死如归的决心冲向他,誓要将他从睡梦中唤醒,帘子任由它们肆意侵犯它的邻居。我试图通过言语唤醒这个邻居的良知,奈何我费尽口舌,只换得它故作扭捏的摇摆姿态。我一时想不清楚,世界上真的会有对他者的苦难视若无睹,置身事外的族群。夜空中泻下的清冷月辉浇灭了脑海中的狂热。我只不过是见到了这个帘子的行径,就妄言所有帘子都是这样的秉性,幸亏我还只是在脑海中臆测,若是化作言语,那将对帘子族群造成何种不可消弭的罪孽啊!可是,究竟是怎样的思想才会使得这样的行径存留世间,如果不搞清楚这个问题,我怕难以入眠的。睡不着就睡不着吧,我抬眼看了看夜空,清澈明净,星光璀璨,月亮也是比平时更亮了些。 2 躺在火炉里,火焰炙烤着。我渐渐化了,我就不再是我了,变得面目狰狞。为了不惊骇世界,那大可让火焰燃得更旺些,让我化作虚无。我作这般想,火炉也就愈来愈热,一簇簇火苗赶着步子把炉子里的空气从我这抢走。在这里我吸一口要用两口的力气,三口的力气,越到后面吸一口就要更多的力气,我渐渐地吸不上一口气。忽地窒息感消失了,我睁开眼,醒了。已经是中午了,难怪怎么热呢。一醒来,帘子就如昨晚一样做出扭捏的姿态,我虽不喜但也不好发作,只是在心里给它按了个厌恶的印章。 屋里,多了个鼓鼓的行李袋,桌脚垫了块红砖,桌子上的衣服不见踪迹,又脏又旧的床垫不见了,他也不见了。 屋里屋外都没人,大家都在忙着。那我该干嘛呢?真热啊,天上一朵云都没有。知了也是叫个不停,明明躲在树荫下,却叫得震天响地的,生怕别人不知道一样,惹人厌烦。我细细找寻着能够让我真正栖息之地,从前我也曾这样做,不过毫无收获,我对这样的所在渐渐不抱期待,也就慢慢地忘记寻找,最后选择睡去。现在看来,日子依旧让人失望。那个冒失鬼应该受到谴责,为他打破了我宁静的生活的行为赎罪。 一阵风过,树叶沙沙作响,这是院子唯一的声响。我抬头看着一朵云从一边晃悠悠到另一边,再看另一朵。这样,毒辣的太阳也渐渐落下,现在的它温婉像个弱弱的女子,脸红红的,惹得靠近它的云也是羞羞的。脚步声渐行渐近,院门前多了个影子,先是头,再是圆形的身体,最后是被拉得老长的腿,得有个两三米。哈哈哈,真难想象这滑稽影子的主人长成什么样。终于到门口,哦,原来是他,背个圆桌?怀里捧着几本书和一些不知道是什么的物什。他侧着身子,用肩膀轻撞开院门,微微躬身,满脸笑意地朝着树那边打着招呼,树那边传来了房东的声音,“回来了,这么多东西,怎么不让人送到院子里来,这样你也能轻松些。” “还行还行,我还拿得住。”他忙不迭往屋子走来。年轻人腿脚利索,走得干脆,一点儿也不拖泥带水,我甚至没看清他说话时是摇了头还是点了头。 从院子里走到楼梯口不过十来步的路程,当然我说的是一个正常的成年人的脚力,房东显然不在此列。和大多数年轻人一样,房东年轻时走起路来也是虎虎生风,路边的花草都被他的男子气概倾倒。可惜,年华不在,沉稳有力的双脚不得不靠一根木杖才能撑得起老朽的皮囊和依旧火热的心。这里不得不提一提房东的木杖,这根木杖诞生于他的盛年——此生的辉耀时刻——他极度厌恶人们将他的木杖叫成拐杖,即便是每年隆冬才回来团聚的孙女一时口误也会神色一滞,遑论区区租客。东陆屋的上一个租客——是个女人——犯了忌讳被这固执老头“请”出东陆屋,听说她也是在一个傍晚搬进这间屋子,我得知此事时,不由打了个冷颤,她在我并未发觉的情况下闯入,事后甚至没有任何表示,诸如表明愿意和我一起寄居在此,为突然造访的冒犯举动致歉之类的话语。这样的人显然是不可理喻的,对前辈施以善意,对冒昧报以歉意,这是我们世界的浅显的规则,倘若有人不依循规则行事,往往会四处碰壁。她的无礼闯入不仅会是她自己的灾厄,也会使得我这局外人被无辜牵连。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况且,我们寄居在同一屋檐下,免不了见面打交道,而且用别人的过错烦扰自己的生活也并非明智之举。如此看来,我实在是不应该计较这无礼行径。她肯定不会意识到我为我们的相处做了多大的让步。我自顾自地认为以我宽广博爱的胸怀包容她的放肆,能够换得彼此正常的交际。始料未及的是,她一如河谷里被日夜冲刷的顽石般不为所动,她放纵自己,享受着来自我的礼让而不心怀感激,又在不合时宜地惊扰我的静修而不觉歉意。这样自顾自地进行活动而又忽略旁人,造成伤害却不做任何补救,她的内心就像虚构的平和的湖面一样,哪怕狂风猎猎,也掀不起一丝波澜。她是无比冷酷的。纵使其形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也是只是空中楼阁,其美其形,只可远观。可我终究是贪婪的,也是放肆的,我清楚地明白,无论我怎样行径,她和帘子一直是视若无睹。可我却忍不住憧憬,总忍不住去叩响这扇门,期待着能够有一丝一毫的松动,但却永远是事与愿违。每每尝尽苦楚后,我总会沮丧,无助,直至她离开东陆屋后彻底沉寂。 “咔”一阵开门声把我从思绪中惊醒,太烦人了。“咔咔咔”门还没有被打开,真是太笨了。“嗒”门开了,他用脚轻轻踢开房门,我看清了,手里捧着的是简易的茶具、可以拼凑的木制模型和还没开膜的新书,他走近床沿,微微蹲下,这些东西就平稳放在床上。面前就空了出来,露出了一根在肚脐上打结的绳子,它穿过圆桌的支架,压在他的肩膀上,从腋下绕过,在后背交叉,顺着腰绕回到肚脐附近。刚才光顾着看他俩在院子里客套,还没注意他背后的圆桌是怎么背在背后的。面对一个人情况这样的搬运方法是非常明智的。只是他大可让人送到院子里来,这样也少受些罪。就这样看来,他依然年轻,还没有放下他的固执去依靠,去索求。总认为在少年时享受着旁人的奉献,轮到自己奉献时就觉得应该像柴火一样全力燃烧。他单单观察到火焰的绚丽和温暖,却忽视了其他一直存在但肉眼不可见的供给燃烧的物质。 我听过老头讲过他的年轻故事,那时的他也就二十出头的年岁,和多数年轻小伙一样苦苦追寻着属于自己的爱情。他说那时见过的每一个青春靓丽的女孩,他都幻想过与她们的未来,等到鼓起勇气向其中一个表达爱意时,女孩礼貌地婉拒了他。他感到庆幸无比。这样的庆幸就像是醉者晃晃悠悠走上悬崖,在即将坠下之际清醒,猝然向后倒去,瘫坐于地,面容煞白,双腿战栗,一手撑地,一手抚膺,毫不顾忌地大口呼吸着。后来的几年里,他再没把心思花在去找寻他的真命天女。也有人问过老头为什么。老头说,比起去找寻不被自己所掌握的事物,他更想去看看自己的内心。我并不理解,这样的话究竟有什么特殊的含义,或者说,这样的话到底产生了怎么样的影响。 “唰”,我从思绪中醒来,帘子,我的邻居,它挡住了屋子。从我这里看不到屋内的任何景象。虽然我和这位从不说话的帘子比邻而居,但我从未和它有过攀谈,虽然我费尽口舌,它依旧没有回应,这只能说是我在自说自话。除了租客们、老头和老头的孙女,我就再没见过其他能够言语的族群。 从它搬进原本是帘子先生的住所起,我对这个邻居一直是不甚了解。毫不夸张地说,时至今日我从未亲眼见过它是怎样从角落里走到遮挡屋子全部的位置,再回到角落的。刚才,我依旧没有看到,但我至少知道了它在行进时会发出“唰”的声音。这样的话我只需在听到“唰”的声音,仔细观察就能在知道它究竟是怎么行动的。帘子宽大的身躯挡住我探寻屋内的大半视线,这不禁让我想起了去年隆冬那段凄凉的日子。那是我和那名女子相处的末期:清晨我从睡梦中醒来,照例向帘子先生问了晨好。它面色如常,却欠了欠身,留出了一丝缝隙,这前所未有。我暗自窃喜,自己终究是打动了它。今天,帘子先生对我有所回应。屋子里的她,直到现在我依旧没有融化她那颗寒冷的冰心。“吱呀”院门被打开了,我正惊讶谁会在这个时候造访院子,原来是她。今天她可回来真晚啊,真早?这可真是难以描述,从我们大多数人的眼光来看,清早无疑是早的。对她来说,这个点回来反而是晚了。通向楼梯的一小段路上铺着厚厚的雪,踩上去几乎没有什么声响,只是那留在雪地里的清晰的脚印暴露了她回来的踪迹。我数着她的脚印,心里盼着她能够快点来到我们的屋子,又怕她来的太快,我还没有准备好。帘子先生终于回应了我的晨好,她意外的回来的晚了,我醒的也是恰到好处,这些足以让我相信今天会是打破我们隔阂的最好日子。“嗒”我正沉浸在无比的喜悦中,房门打开了,我终于看到了她的真容。一张樱桃小嘴,昏暗的屋子里,她的唇亮洁得闪闪发光;小巧玲珑的鼻子,清癯白净又带着被北风吻红的面颊;略显疲惫的眼睛里住着灵巧的精灵,一闪一闪的;一头乌黑亮丽的秀发让屋子寒气消散,我只觉身处在暖暖的春天,花香四溢。她的一切是如此的恰到好处。我止不住得担心,今天的冷风会不会把这朵娇嫩的花吹得病怏怏地垂在枝头。 她蜷缩躺在床上。向我挑了挑眼,然后翻了过去。哪怕只是短短的瞬间,她挑眼的动作也被我看在眼里。我直勾勾地盯着她,不肯移开一丝一毫。她似乎有所察觉,翻过身来,黛眉沉了下来,眼睛里流露出一丝厌恶。我惶恐极了,急忙收起自己无礼的视线,频频欠身致歉。她掀开被褥,起身下床,径直向我走来。我紧张得浑身发抖,颤颤巍巍地述说着自己的不是,不敢抬起头再看她。“嘭”我被一阵力量拨动,从角落猛地撞在另一个角落,眩晕良久。等我回过神来,帘子先生已经横亘在我们之间,看不到屋里。 我的无礼行径已经惹的她产生厌恶,甚至连帘子先生也都不屑与我再有关联。失落的情绪和脸上留下的掌印一样久久没有消散。我歇斯底里地叫喊着,屋内偶有传来翻身时床的咯吱声,安静得像是屋子里空无一人。我用尽浑身气力,不奢望她能够再次走近,只希望帘子先生让开一丝,留出一点点的缝隙。我渐渐地累了,撑不起无力的软弱的身躯,任凭着今日的风雪荼毒。在东陆屋生活多年,今天的风雪一如我知晓的狂躁。我听得到风扯着嗓子嘶哑地嚎啕着,软软的雪借着怒号的风势,对着光秃秃的树丫,对着东陆屋她留下的脚印,对着再无余力反抗的我,冲锋着,炸裂着,炸裂在我的脸上,冰冷得感受不到疼痛。少了洁白圣辉的雪,落在我的脸上,顷刻间就显得邪恶,令人畏惧。我的脸有一丝温热,立马就变得寒冷刺骨。眼泪混杂着雪凝结在脸上,滑润的脸沟壑纵横。看到我这样的脸,地狱里的恶魔们想必也会觉得自叹不如。仅存的温热苦苦支撑着我。风大了些,我的眼睛里白茫茫的一片;又大了些,眼皮越来越重,眼前一片漆黑。风雪在用力地拍打着我,我不知道还可以倚靠在哪里。我倦了,也想蜷缩着躺在自己的小床上,我浑身战栗,摇晃着向后倒去。日光直剌剌地射在我的脸上。“咚”的一声,侵犯意味的日光从脸上移开了,落在了我的身体上,我的脑袋晕乎乎的,不过身体暖和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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