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施工场地的边上的一棵大树上,挂着一块铁轨,安全监督员孟书印拿着一根钢钎,敲打着铁轨,另一个安全监督员潘红军,把嘴套在一只喇叭里向山下喊道:“放炮了——”大家都撤进了施工棚,淮海和胥晓军等几个爆破手点燃了导火索,导火索“丝丝”地往外闪着火光。一分钟、两分钟……大地颤抖了一下,随着一声巨响,一股巨大的力量炸开了山崖,把巨大的石块抛向天空,接着又响起第2炮、第3炮……爆炸声在山林间回荡。“……27、28、29……”淮海在心里数着。炮声停止了,他朝胡万念喊道:“排长,有一个哑炮。”
胡万念命令淮海:“去把哑炮排除。”
淮海戴上安全帽和口罩,拿着一根钢钎,走进硝烟弥漫的工地。刚才还是挺立的山崖,已成为一堆碎石。淮海用钢钎拨弄碎石,看见一根导火索,拨开周围的石块,露出一个填满炸药的炮眼。他拿起水管,往炮眼里灌水,一边用一根细竹竿轻轻往里戳,戳烂的炸药被水冲了出来。淮海轻轻拉着导火索,将导火索一头的雷管拉了出来。硝烟散尽,大家拿着铁镐、铁锹向工地走去,又热火朝天地干了起来。
连部通信员小杨匆匆忙忙跑上山来,头上像蒸笼一样冒着热气,他一边将军帽拿在手上扇风,一面气喘吁吁地喊:“二排长——二排长……”
胡万念朝推轨车的战士做了个开车的手势,然后一把扯下脸上的脏乎乎的口罩,问通讯员:“小杨,什么事?”
通讯员将大喘着气的嘴缓缓张开,又用帽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说:“军区首长马上要上山视察,连长叫你们把工地整理一下。哦——还有,回答首长的问话,要说‘报告首长’。”
二排长把铁锹拖在身后,一边走着一边大声喊道:“大家动作快一点,把工地整理整理。常宝传、洪水淼、夏沛林,你们把风钻的水管弄整齐,别这么像肠子一样,乱七八糟的。六班长,带人把工棚整理一下,炸药全堆放整齐。你们几个,把轨道上的矿石都清理掉。洪水淼,你的安全帽哪儿去了,大家都把安全帽戴好……”
一个多小时以后,从山下缓慢地走上来一群人,走在最前面的是团长、政委,营里和连里的几个干部跟在最后面。他们绕着S形的上山小道,走上了山坡,朝施工工地走来。只见为首的一人,60多岁,胖胖的矮个子,脸上的特征是两颗虎牙露在外面,大家一眼就认了出来,他就是军区司令员,和《人民前线》报上的照片一模一样,五五年授衔时的照片上,他抿着嘴,但在其他照片上显著的特点就是露着两颗大虎牙。这是人民军队里的一位传奇英雄,早年在少林寺当过和尚,练就一身武功,红军时期参加过7次敢死队,当过两次敢死队队长,在延安时还因想打毛主席差点被枪毙。在他身旁的是军区副司令员兼参谋长,身体清瘦,比司令员年轻十多岁。他也是解放军中一员赫赫有名的猛将,解放战争时期任二野王近山王疯子的六纵十八旅旅长,长征途中受重伤,已被丢弃,是当时任红四军军长的这位司令员命令用担架将他抬出了草地。可是现在他们一点也不像个八面威风的将军,都穿着肥大的部队干部军服,没有肩章,没戴勋章,脚上穿着布条和麻线编织的鞋。在司令员的身后,是一个女兵,背着一个药箱,却是宋曙光,曙光也在人群里看见了淮海,向他以目送意。
他们走上工地,和战士们握手、问候,在工地上转了转,司令员又接过连长手里拿着的伽玛勘探仪,像孩子似地饶有兴趣地在山岩和矿石上到处照照。司令员对团长说,一定要注意安全,过去在战场上,流血死人是免不掉的,现在和平建设时期,千万不能发生死人事件。他站在山坡上,对着群山指指点点,人们仿佛一下又看到了当年那个在战场上指挥千军万马鏖战的将军。团长请他到工棚里去休息,他朝四处看看,走到一块平坦一点的石头上坐下,大家或坐或站围在他身边。曙光站在司令员身后,用调皮的眼神望着淮海。
司令员问旁边的战士:
“你们伙食怎么样,吃得还好吗?”
战士们都拘禁地望着他,没有人说话。这是解放军的老传统,首长下基层,第一件事就是视察伙房,看伙食怎么样。团长在旁回答:“我们部队的伙食标准是每人每天8角5分,比步兵部队高一倍,和空军的标准一样。”
司令员又问连长:“多长时间能吃一次鱼肉?”
连长满脸通红,额头上沁出一片汗珠,紧张地回答道:“报告司令员,我们每天都能吃到鱼或者肉。”
忽然淮海在一旁开口说:“报告司令员,我们吃不到蔬菜,天天吃水库里的大鱼,我们炊事班长烧什么东西都放五香粉,吃得我们胃口都坏了。”
周围的人都一阵紧张。司令员听后哈哈大笑,转过脸对身边的副司令员说:“叫城西湖农场给他们大量调拨黄豆,这里山多,没地长蔬菜。”
司令员叫淮海坐到他身边。淮海到旁边搬来一块大石头,放在司令员身边,坐了上去。司令员惊讶地说:“哎呀,小伙子,你好大的力气。”
淮海说:“不重,比一袋水泥重不了多少。”
司令员高兴地说:“很好,像个勇士。你叫什么名字?”
淮海说:“报告司令员,我叫路淮海。”
司令员又问:“你的名字为什么叫‘淮海’,家乡在苏北还是淮北?”
淮海说:“报告司令员,我是在淮海农场建场时出生的,我父亲当时是淮海农场场长。”
司令员听后,露出欢喜的神情,问副司令员:“淮海农场是军垦农场吧,是哪个部队改编的?”
副司令员想了想说:“好像是华野一0二师。”
司令员听后很有感情地对淮海说:“这么说,你也是革命军人的后代。参军以前是干什么的呀?”
淮海说:“报告司令员,上学。”
司令员说:“好,是个学生。到这里当兵很苦吧?”
淮海回答:“苦,很苦,但是我不怕苦,因为我是解放军啊!”
他的话感动了司令员,司令员连说:“好、好,‘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是我们的传统。你的军事技术怎么样?会不会打枪?”
淮海说:“司令员同志,听说您是个神枪手,百发百中,不过,如果用步枪,您会输给我的。”
淮海看了看站在司令员身旁的曙光,曙光向他报以赞许的微笑。
团长在一旁紧张地看着司令员的脸,司令员听后却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拍了拍淮海的肩膀说:“小伙子,你很会说话,拍了我的马屁,又炫耀了自己。”
最后,司令员和大家在工地上合影。淮海在人群里寻找曙光,见曙光站在第一排,曙光也在东张西望,见到淮海,朝淮海点头示意,淮海跑了过去,站在曙光身旁的团长的警卫员尹小飞见了,连忙往曙光身边靠了靠,曙光用手推了他一下,尹小飞很不情愿地往旁边挪了一步。淮海站到曙光身边,曙光朝他这边侧着头,轻声说:“靠我紧点。”
司令员他们走后,大家开始谈论起来,话题自然转到了曙光身上——
“司令员身旁的那个女兵是谁呀?是他的私人保健医生吧?”
“可能是他的女儿,他有个女儿就在后方医院,早上睡懒觉不肯起来,院长也不敢管她,就报告司令员,司令员说:‘你去把她叫来,我枪毙了她。’”
“不是,这个女兵姓宋,就在我们团卫生队,给我们体检过。”
“可能是跟她妈妈姓吧。”
“也不是,司令员的夫人姓田,是我们军区干部部部长。”
“也可能是司令员前面的老婆生的,不然怎么会让她到我们这儿当兵。”
“不是,听说她父亲比我们司令员职务还高呢。”
“唉!要是能和她好上,就不用在这里施工了。”
“你得了吧,‘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天鹅肉有什么了不起,鹅肉我们又不是没有吃过。那女兵刚才老是看着淮海,淮海,她是不是看上你了?”
“你们都是锅门口的嘴,见到她话都说不出来了。看人家淮海,照相的时候都挤到了她身边。”
排长听到这句话,朝淮海招招手,把他领到一旁问:“刚才照相时你到哪去了?”
淮海说:“我哪儿也没去啊。”
“你照相不站在自己的队伍里,怎么跑到前面去了?”
“我想靠司令员近一点。”
“你为什么站到那个女兵身边?”
“她身边正好有个空地方。”
“你和她认识?”
“我认识她,她不认识我。”
“你是不是看到这个女兵在场,就兴奋起来了。”
“我是看到司令员兴奋起来了。”
排长说:“我怎么觉得那女兵好像认识你。”
淮海说:“排长,就算她认识我,也是她的事而不是我的事,你去问她啊。”
排长说:“你这个小白脸,可给我当心点。”
淮海说:“排长,你的脸比我还白呢。”
排长笑了起来,但随即又把脸一沉,说:“给我严肃点。”
第二天上午,司令员在礼堂给大家作报告。淮海在礼堂门口站岗,司令员进门时看到淮海,笑了起来,淮海给他行了个持枪礼。司令员在阵阵掌声中健步走上讲台,一点也没有60多岁人的老态。关于这位司令员做报告,有一个传闻,说秘书给他写的字有核桃大,一页纸上没有几个字,他念起来来不及翻稿纸,念得结结巴巴,脱稿讲话反而很流畅。讲台上放着一张桌子,一张椅子,但他没有坐,站在讲台的边上,挥舞着手讲了起来。他从红军时期讲起,讲了革命军队艰苦奋斗的优良传统,说:“昨天,我到山上看了施工场地,问一个战士苦不苦,他回答说很苦,但是他不怕苦,因为我们是中国人民解放军,这让我很感动。我在这里还见到了许多南京城里来的学生兵,他们改变了我以前对城市兵的印象。我们正是凭着这种不怕苦的精神,才取得了革命的胜利。你们都是年轻人,离开了城市的灯红酒绿,离开了家庭亲人,来到这艰苦的地方开矿,党和人民是不会忘记你们的。这里,我要告诉大家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从去年11月到今年3月,我国又成功地进行了三次核试验,所用的原料就是我们这里开采的。你们是我国核事业的功臣,我代表毛主席和党中央,向你们表示感谢……”
会场立刻沸腾起来,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和口号声,经久不息。这是最高的奖赏,他们艰辛的汗水,终于凝聚成了国家安全和人民幸福的保障,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激动和自豪的呢!最后司令员说:“形势喜人,形势逼人,帝国主义、社会帝国主义和各国反动派亡我之心不死,我们要身在山沟,放眼世界,胸怀五大洲,为了国家的安全,人民的幸福,宁可少活30年,也要争取多产铀,为国防建设多作贡献……”
随军区首长一起来的,还有军区空军文工团,晚上,在三营礼堂演出歌剧《江姐》。淮海欣喜若狂。此前他听过《红梅赞》,乐曲很美。在他上小学时,他们学校有一批当地空军七三0一部队的子女,大多数是女生,她们身上那种特有的军人子女的气质,使她们显得特别美丽。1965年空政文工团首演歌剧《江姐》后,便常听到她们唱《红梅赞》。1966年秋天这个空军部队调防到山东去了,已过去8年,这时她们中大多数人可能也在部队当兵,淮海时常思念她们,每当看到女兵,总希望当中能有她们的身影。那是他少年时代最美好的记忆。就在他们晚饭后集合准备去礼堂时,连部通讯员跑来说:“二排长,连长叫你们派一个岗,到礼堂周围巡逻。”淮海担心,可不要派到我的头上。排长往队列里扫了一眼,真的把眼光落在了他的身上。他连忙避开排长的眼光。但终于听到喊道:“路淮海。”
淮海没有回答。排长又提高嗓门喊了一声:“路淮海,听见没有?”
淮海应了一声,心里非常懊恼。
排长又说:“到礼堂去站岗。”
淮海说:“上午是我站岗,为什么现在又是我?”
排长已料到淮海刚才不应声是不想去站岗,把眼瞪了一下,说:“哪那么多废话,叫你站岗你就去站岗。”
淮海不再和他顶撞,以往的教训告诉他,他哪一次顶撞领导,最后不还是自己吃亏。站岗的时候,团部保卫股股长来查岗,对淮海说:“明天还要演出一场,今天没有看的人明天再看。”结果他听了一遍,又看了一遍,倒是意外的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