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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罗绘 于 2024-2-6 11:35 编辑
第三十四章
淮海病倒了,一连好几天,身倦腹胀,不思饮食,父亲带他到中医院去看病。中医院的副院长、城里最有名的老中医阮亦舟给他疹了脉,说他是情志不畅,肝胆不和,开了6剂药。淮海也知道,这个病吃药是没用的。他在药房取药时,听到药房里有一男一女在对话,女:“这个孔子是什么人呀?”男:“是个古人,他一人有三个名字,一个叫孔子,一个叫孔丘,还有一个叫孔老二。”女:“为什么要批判他呢?”男:“听说他想复辟资本主义,让我们回到旧社会,重吃二遍苦,再受二茬罪。”淮海想起离开部队时,部队正在准备开展批林批孔运动。他于是取过药后,到中医院旁边的新华书店,买了几本批林批孔的书籍,父亲也叫秘书给他找了一大包批林批孔学习材料。
一天,是纺织厂休息日,淮海家里来了一个姑娘,在他家待了半天。淮海睡了一下午,他起床后问姐姐:“下午来了什么人,叽叽咕咕,吵得我没睡好觉。”
姐姐说:“是我的徒弟。她是来看你的。”
“为什么来看我?”
姐姐说:“她去年第一次到我家来,看到墙上你的照片,以后一来就站在墙边看照片。她问我:‘他人和照片一样吗?’我说:‘他不上照,人比照片漂亮。’她说:‘跟这样的男人做一天情人,一辈子也值了,你不能把他介绍给我吗?’我说:‘他在部队里有了,是个将军的女儿——对了,你的那个将军的女儿现在怎么样了?妈妈还想让你这次和她一块回来呢。’”
淮海说:“她在上海上大学,毕业后到上海或者北京工作,我们不会成的。”
姐姐说:“怎么,她瞧不起你?那我们还不要她呢。”
淮海说:“那倒不是,是我配不上她。”
姐姐说:“那我给你另找一个吧。”
淮海问:“是下午来的那人吗?”
姐姐说:“不是,她不好看,小个子,尖嘴巴,家庭还可以,爸爸是老干部,地区拖拉机厂书记,16级,妈妈也是老干部,地区机床厂工会主席——我们不要她,总要配得上你。”
淮海说:“你们厂宣传队那个演红嫂的姑娘,长得不错。”
姐姐说:“你说她啊。她叫闵小青,在我们厂后纺车间,是苏州知青,已经有男人了。”
“怎么,她已结婚了,看上去年龄还不大。”
“没有,是和人同居。你知道和她同居的人是谁吗?说出来你就知道了,就是以前东门闸卖肉的黄三宝,现在是肉联厂‘十三太保’的老大。”
淮海听了,大感可惜,说:“黄三宝我知道,就是那个三角眼,和你一个学校的,真是一朵鲜花插到牛粪上了。”
姐姐又说:“闵小青刚进厂时,是和肖志强谈恋爱的,后来在演出时,被黄三宝看见,逼她和他谈,把肖志强打了一顿,报告派出所也没人管。她每次演出时,十三太保都坐在下面。她和肖志强、黄三宝都打过胎了,打不下来,用水往里灌,听说她在乡下插队时,就和公社书记的儿子打过胎,进城后就把公社书记的儿子甩了。我给你介绍的这个比她还漂亮,人也老实,也是我的徒弟,叫郑丽,皮肤雪白,就和死去的周玲差不多。在我们厂‘五.七连’。”
淮海问:“什么叫‘五.七连’?”
姐姐说:“就是我们厂去年招收的一批大集体性质的学员,都是厂里职工的子女,我们厂是县团级单位,车间现在都叫营,班叫连,她们集体性质的就叫‘五.七连’,在厂食堂、理发店、浴室、花房这些地方上班,也有一部分在车间,郑丽就在我们细纱车间保全班。她的父亲是厂里老工人,母亲是厂医院医生,都是从上海下放来的。集体性质也不要紧,以后有机会找人给她转为全民性质。”
淮海说:“集体、全民我倒不在乎,只要漂亮,就是农村户口也无所谓。”
姐姐说:“农村户口不能要。她说不定还能回上海,那样你也能去上海。明天你就说找我有事,我带你去看看她。”
说到上海,淮海想到了曙光,他犹豫起来,但又一想曙光虽然没有做对不起他的事,但他们走到一起也是很渺茫的事,明天先去看看再说吧。
第二天,淮海去了姐姐工作的地方,一个手里拿着扳子的小个子的姑娘见了,直盯着他看,停下了手里的工作,然后朝里喊道:“路师傅,你弟弟来找你。”
他姐姐应了一声走过来,又朝里面喊道:“郑丽,你过来,把这台机子检查一遍。”
一个正把两手伸在脑后整理着头发的高个子姑娘应了一声走过来,盯着淮海看了一眼,脸上立刻泛出红意,一句话也没说,低头就摆弄机器,以后再没有朝淮海看一眼。淮海看着那个姑娘,两条辫子扎得短短的,上身穿一件藏青色夹克工作服,束在腰间,两条腿显得很长——真的很秀美。姐姐将淮海送出车间,那个小个子姑娘一直挨在淮海身边,淮海估计她就是昨天上他家去的那个人。
下午,淮海的姐姐给了郑丽一张电影票,郑丽什么话也没有说,收了下来。晚上,淮海和姐姐来到电影院,郑丽已在门口等候。下班后她又是一副打扮:穿着一件深米色的呢子大衣,围着花丝巾,卷曲的头发放了下来,手上拿着一只黄海城里人还很少见的皮包。淮海姐姐对她说:“实在对不起,今天我有事,我请我弟弟陪你看电影吧,电影散后叫他把你送回去。”
郑丽很大方地说:“师傅,没关系,你去有事吧。”
电影结束以后,淮海陪着郑丽慢慢往回走。初次见面,她说话不多,淮海却已是曾经沧海之人,侃侃而谈,逗得郑丽不时咯咯直笑,看得出来,她心情很好。她告诉淮海,她父亲原是上海国棉17厂的工人,1958年大跃进时,支援苏北建设,来到黄海。她母亲原是上海扬浦区医院的医生,也一起来到黄海。她就是那年出生的。他们走到南门大桥时,只见对面走来一个年青男子,不住眼地朝他们看,尽管桥头上的灯光很暗,但淮海还是认出了那是李跃。久违了,这么多年,他个子长高了,但还是那副尖嘴猴腮像。郑丽也看见了李跃,连忙把身体转了过去。淮海将郑丽送到纺织厂宿舍区门口,临别时,约她明天晚上再见面,她很爽快地答应了。以后他们就每天晚上见面。淮海很喜欢她,觉得她和周玲还真有许多相似的地方:漂亮、爱美、随和、善良。但她们又有不同的地方:比周玲大方、开朗、阳光,也很能干,以后在一起过日子,是不会让他烦神的。特别是她随和的性格中还有刚烈的一面,淮海姐姐曾告诉过他一件事:她们以前保全班的班长,想勾引她,她坚决不从。班长就报复她,让她上夜班,给她分配很多又重又脏的工作。有一天上夜班,班长把她叫到办公室,要强暴她,她早已有准备,用一把小剪刀刺伤了班长。随后立即到厂派出所报了案,当时正是全国“严打”时期,那个班长被关进了监牢。此事一出,厂里的那些车间主任、班组长、小流氓,再也不敢糟蹋女工了。淮海感叹不已,如果周玲也有这样的性格,何致于如此薄命呢!
有一次,淮海问她:“现在城里姑娘都找部队干部,她们那些人比你差远了,你人漂亮,条件也不错,为什么会看上我这个兵呢?”
她说:“有人给我介绍过很多部队干部,我都没看上,长得不行,有人说‘长相又不能当饭吃’,但在一起生活,见了心里不舒服,那个生活也没有意思。还有的尽跟你谈钱的事,给我买什么衣服、皮鞋啦,订婚给我多少钱啦,庸俗得要命……”她所说的人中,有一个是她的车间主任介绍的,母亲是她们厂党办主任,父亲是地区交通局长。
淮海听了忙问:“那人的妈妈是不是叫简淑娴?”
郑丽说:“是的。”
淮海又问:“那人是不是叫胥晓军?”
郑丽说:“对呀。你怎么知道的?”
淮海说:“真巧了,胥晓军是我的好朋友,我们在一个连。他人不错,很老实,正派。现在南昌上大学,毕业回来后就提干。”
郑丽说:“我没有看上他,个儿还不错,有1米78,但长得不好看,就像《奇袭》电影里看守康平桥的美国鬼子。”
淮海说:“他的长相还可以吧。他在部队外号就叫美国少校。”
郑丽又说:“我倒不在乎什么干部,跟部队干部结婚,两地分居,跟没结婚一样。两人能生活在一起比什么都好。我母亲本来是留在上海的,她留在上海,我和我弟弟就都是上海户口,但她自愿跟我父亲到这里来,就图个家人团聚。还有一个人,在地区纺织品公司工作,父亲是个老干部,母亲在我们厂糖烟酒商店,对我母亲说,要把她儿子介绍给我。她儿子每晚到我家里来,我不理他,他就坐着看报纸,到十点钟时,我妈妈对他说,李跃,你走吧,我们要休息了。他也不说话,走出门去,第二天一早我家开门时,他还坐在门口。”
淮海问:“这人叫什么,李跃?他父亲是不是地区外贸公司经理?”
郑丽说:“说是外贸公司书记呢。”
淮海说:“怎么你说的人我都认识。”他把李跃的情况告诉了郑丽。
郑丽说:“他那尖嘴猴腮的样子,我怎么可能看中呢?他还专门去开了个双眼皮。”
淮海问:“后来你是怎么把他打发掉的?”
郑丽说:“我和你第一次见面的那天晚上,他又到我家来,见我不在家,问我妈妈,我妈妈说,‘郑丽已有男朋友了,是个解放军,她跟男朋友看电影去了。’他就走了,在南门大桥上看见了我们,以后就不到我家来了。”
淮海感到了一种胜利者的愉悦。
郑丽提到胥晓军,让淮海想起胥晓军父亲邀请他去他家的事。一天,他来到胥晓军家,胥晓军家也住在纺织厂宿舍,郑丽家住在南区,胥晓军家住在北区。胥晓军的哥哥和胥晓军长得不像,又粗又壮,在地区拖拉机厂当工人。胥晓军的嫂子却是彭卫国的姐姐,又是淮海的同班同学,淮海以前一点也不知道。胥晓军的哥哥一见面就说淮海长得像达式常,他的妹妹说像《南征北战》里的张军长,很威武。胥晓军的奶奶,已是70多岁,却也很时髦,说:“他不像张军长,张军长是个坏人,这个大哥这么漂亮不像坏人。”门口响起了自行车铃声,胥晓军的弟弟穿着邮差服,骑着邮差的自行车回来了,脸和胥晓军长得一模一样。淮海看到他家墙上的相片镜框里,有一张是周恩来和几个人的合影,其中有胥晓军的父亲。胥晓军的哥哥告诉淮海,这是他父亲50年代在南斯拉夫拍的,那时他父亲是中国驻南斯拉夫大使馆一等秘书,照片中周总理身边的那人就是大使伍修权将军。胥晓军的父母也下班回来了,他们和淮海的父母也都是熟人。吃晚饭时,胥晓军的奶奶又问淮海今年30几了,有几个“相公”。胥晓军的妹妹说:“奶奶你胡说什么啊!人家比二哥还小一岁,才20岁。”
淮海回部队的前一天,郑丽下午下班后,将他带回家见了父母。她的父母都是老实人,待淮海很热情,留淮海吃了晚饭。饭后,淮海进了郑丽的闺房。郑丽送给淮海一件毛衣,帮淮海穿上身。淮海问:“是你织的吗?真是千针万线。你白天上班,晚上又和我在一起,哪来的时间?”
郑丽说:“每晚和你见面后回家,我睡不着觉,就在灯下一边织毛衣,一边想着你,一会儿就半夜了。白天上班也不感到疲劳。”
淮海说:“这件毛衣总要20几块钱吧?你一月工资就20多块,要你花钱,真不过意,又不好给你钱,你会不高兴的。”
郑丽说:“我有钱呢。我爸爸是8级工,每月工资有80多块,我妈妈行政23级,每月45块,他们不要我的工资。我每月寄一些给弟弟,他在乡下插队。余下的我就买衣服穿,家里布置布置。以后我每月也给你寄钱,山里生活苦。”
淮海一听连忙说:“千万不要给我寄钱,那影响不好。我现在每月10元津贴,只买买邮票、书籍,那里也买不到什么书。”
郑丽说:“那我就买书寄给你,你要什么书,可以让我上海的叔叔、舅舅家里人给我买。”
淮海说:“也不需要,书多了没地方放。”他环视着房间里的布置,的确非常高雅、别致,那窗帘、台布、被褥、花瓶,都是小城市里见不到的,还有一台上海生产的红灯收音机,那也是很稀有的东西,一台值120元。他忽然产生了离开军营的念头,在这样温馨的环境里,和这样可爱的人,朝夕生活在一起,那该是多么幸福啊!
纺织厂的汽笛声,惊心动魄地鸣叫起来,十点钟了,淮海要离开了,郑丽一直将他送到家。淮海在家门口停住,对郑丽说:“时间不早了,你明天一早还要上班。我再把你送回家吧。”郑丽走进屋,轻声说:“我今夜就住在这儿。”淮海说:“不能,这不好。”郑丽抬起脸看着淮海,有些激动地说:“怎么,你不喜欢我吗?”淮海说:“你说哪儿去了?你看,我这房间连门都没有,只有一条门帘,要是家里人走进来看见怎么办?”郑丽紧紧地将淮海抱住,淮海将她拉到床边,也将她抱住,两人在床边坐了很久。郑丽流着泪说:“淮海,我们天天见面,可我还是老想你,想得很厉害。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永远在一起,一分钟也不分离?”淮海轻轻给她擦去眼泪,说:“我又怎能不想和你在一起呢?我们以后在一起的日子长着呢,一辈子呢。”
在送郑丽回家的路上,淮海很不放心地对郑丽说:“你要注意安全,晚上不要出来,还要防止那些流氓领导。”那条道路的两边,都是农田,离得很远才有一盏昏暗的路灯,除了纺织厂工人上下班时,行人很少,昨天淮海还听人说,他们大院里一个叫杨洋的青年,在白天将街上东风照相馆开票的小瘸子,摁在道旁的沟里强奸了。淮海将郑丽送到家门口,郑丽擦着流到脸上的眼泪,说:“淮海,你回来吧,我们两人在一起过日子,我给你做饭,给你洗衣服,好吗?”
淮海说:“行,年底我就退伍,你等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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