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落江湖(四) 中秋夜月明星稀,万籁俱寂,江面上惠风和畅,波光粼粼。位于樵山东北方一个叫松寥山的小山峰傲然矗立在江水中央,山高不过七八丈,突兀的褐色巨石上稀零零几棵歪脖松,像极了一块半截没入水中的假山。松寥山的东南侧凸出位置有一个临水背山的草庐,是这江中洲上仅有的人家,三间半草庐不大却有个雅致的名字叫江心庐,淡淡地刻在简易的木门楼上。搭配着水边杂草、水蒿,几棵单薄的矮松,前面是涛涛江水背后是墨染巨石,再看周边的叠秀群峰,堪称人间仙境。 此情此景,若能坐在江心庐外面喝酒赏月绝对是美事一件。而此刻也真有人享受这件美事,那就是围坐在庐前石台跟前,喝着长鱼汤,就着醉鱼、糖醋萝卜干、水晶肴肉,品着百花酿,话家常的两位白发白胡老人、一位中年僧人、一位青衫少年。面南背北的两位老人正悠然地聊天,左边穿粗布直裰的老人放下酒杯,微微一笑看着右边穿白衫白袴的老人说:“亏你当年还号称洞乾坤察阴阳千机屈指算,怎能将不经事的女娃娃置于死水之中还浑然不觉?” “都这么多年过去了,老哥哥认为云丫头还是当年那样冥顽不灵?”白衫老人有点不情愿,语气却不是很坚定。 “呵呵,老弟呀,你面前的澄静贤侄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粗布衫老人笑呵呵地说。 “哎——呀!”白衫老人恍然大悟,看看石台左侧的中年僧人看看粗布衫老人,吧嗒几次嘴自责起来:“老哥,小弟这脑袋是怎么了?难不成被浆糊糊住了吗?怎么就忘了云丫头把我师侄儿伤成这样?哎呀!真是老糊涂啊!” “爷爷,那可怎么办啊?”石台右侧的青衫少年紧张的看着粗布衫老人说,见老人轻轻摇头又看着白衫老人,“袁爷爷,人是我送去的,要么我还去把人领回来?要么干脆送澄静师叔那里,依我看澄静师叔的功夫并不比云姑姑差。”说着又看向中年僧人,“师叔你说,你以前是不是比云姑姑厉害?” “嗯——?还敢胡闹?整件事不都是你惹出来的?”粗布衫老人沉下脸瞥了青衫少年一眼,吓得他吐了吐舌头,迅速低下头不敢说话。 “要不然我走一趟?”白衫老人疑惑地看着粗布衫老人,“她若肯认我这个师叔,我就点她几句,让她好生善待两个娃娃。她若存心下小弟面子,那小弟就把两个娃娃带回江心庐,老哥你传授心法,小弟教兵刃。” “鞥——”粗布衫老人轻轻摇头,“不可,不可。她如今已久负盛名,你若去明显是用师叔的身份压制于她,弄不好就会适得其反,表面上恭敬你敷衍你,待你下山后变本加厉对待女娃娃。” “那如何是好?总不能任凭云丫头负了两个娃娃的殷切期盼吧?唉,我之前怎么就没想到这层?”白衫老人的情绪明显有些按不住。 “师叔切莫动气。”半天没有说话的澄静身子向前微倾,“喻伯伯,晚辈去见见云师妹如何?纵然她要气要骂,晚辈且任她发作一下也无妨,只要她气消之后能善待吴家姐妹。” “不可。”粗布衫老人再次摇头说,“贤侄去无异于火上浇油。” “是,喻伯伯说的是。”澄静轻轻点头,慢慢地将目光投向七八米外那深幽的江面。他此刻的心情也像那表面平静的水面,从师叔说起昨日派小泥鳅送吴家姊妹上招隐峰那一刻开始,他的心底就已经波澜起伏:二十三年前他还是龙吟刀白奕尘,师从双剑震江淮莫怀义,与师妹惊鸿剑莫云堪称绝配。那一年,莫怀义也打算在六十岁寿辰的时候宣布他们婚事,不成想在庆生前的一个月,莫怀义从塞外访友返回中原的途中内伤发作,经过甘南偶遇恶贯满盈的祁连五鬼屠村,老英雄带伤救人不幸身亡。师兄妹曾在师父灵前发誓一起血刃五鬼,而那段时间他们确实勤加练功并明察暗访五鬼行踪。也是那一年的除夕前两天,白奕尘从淮北回关中老家探亲,在渭水畔遇到从云南返回丹阳的师叔洞乾坤察阴阳千机屈指算,师叔当晚推算出祁连五鬼在凤凰城附近活动。白奕尘报仇心切,借了师叔的铁算子直奔山西,竟在山陕交界的风陵渡与五鬼发生血战,最终提着五鬼的头回淮北祭奠莫怀义。莫云认为白奕尘故意隐瞒她是为独自报仇逞威风,也是嫉妒她的剑法更高一筹,盛怒之下竟不告而别。他满世界寻找她,五年之后在招隐峰找到她,可她已经自立门派号称绝尘。他多次求见未果索性住在山下鹤林寺,隔三差五就上山求她,她从来不打照面。他实在没辙,就把师叔请过来说和,不料她见到师叔委屈的放声大哭,送走师叔仍旧大门紧闭,几天后还在前后门外各立下一块“男人止步,擅闯者死”的牌子。他万念俱灰在鹤林寺落发,取法号澄静,属澄字辈也有立意澄清心地归复宁静。然而,十七年过去了,他每每想到莫云的名字时仍然禁不住血气翻涌。 白衫老人再次凑近粗布衫老人说:“老哥哥,实在不行咱随便派个人,就说吴家亲戚,先把她们带下来再给云丫头回话。” 粗布衫老人轻轻摇头,看着低头不语的青衫少年说:“还是让小东西跑一趟。”说着语气一变成了命令口吻,“你明天包两条醉鱼,再打一坛百花酒,就说上次匆忙酒没有酿好,趁过节再看看你云姑姑。回来前顺便找女娃娃闲谈,问她们可住的惯,每日做些什么,拜在何人门下,回来告诉我们即可。” “哦,这么做确实没什么不妥。”白衫老人点头,“小东西啊,记住用眼睛,用耳朵,少用嘴巴。”叮嘱完青衫少年又扭头温和地看着粗布衫老人,“倘若两个娃娃拜在五大弟子和玉字辈门下,说起来云丫头并不算怠慢她们,说不定还会亲自调教。倘若拜在香字辈门下,说明云丫头虽无意调教她们倒也没刻意刁难,她们多多少少也能学点东西。倘若连惠字辈清字辈弟子都不曾给她们安排,绝对是敷衍我老头子,她们为了学艺报仇上山的,没人理会铁定不会高兴,见到小东西发个牢骚是免不了的,届时咱再派人接她们也不迟。” 粗布衫老人微微点头看向青衫少年说:“要明白你虽然称她姑姑,但你仍是个男人,也是外人,所以要谦逊,客气,此行只需拜望长辈,探视同辈,不可节外生枝。” “是,孙儿记住了。”青衫少年恭敬地回话。见两位老人的表情恢复最初的和颜悦色,就站起来为他们的杯子斟满酒,坐下靠近澄静小声说:“澄静叔叔,您再指点我几招刀法可好?” “行啊,只要小泥鳅喜欢学,叔叔乐意将这点能耐倾囊相赠。”澄静温和地说,其实心底正乱着,能找点事情做也比胡思乱想好些。所以他看了看左边一丈多远的门厅空地,“去吧,先把前几次教你的刀法练一遍。” “是。”小泥鳅站起来抱拳躬身。弯腰捡起一根三尺有余的木棍,走到空地先摆个起手式,一招一式认真地挥舞起来,原来他早就准备好的。说起来小家伙不是耍心机,无论澄静还是白衫老人,甚至阅江楼掌柜姬老九,都乐意将浑身本领传授给他,除了他是渔丈人唯一孙子的身份,还因为他确实讨人喜爱,可以说京口附近认识他的乡亲,没有一个不喜欢他的。 不是所有绝尘居的人都能在上院住,香字辈以下或杂役就算要从上院过也有指定路线,更不用说衣食住行在上院。吴家姐妹是住在上院,就在假山后面水榭旁边,也是距离下院最近的房间。小泥鳅走时,惠俐便把她们领到这里,并叮嘱不能在上院乱走,嫌闷可以从水榭到月桂亭或下院逛,也可以顺长廊到后门外看景色,但不能进对面的禅院,也就是说在上院里除了水榭和长廊哪也不能去。 头一天,就是上山那天,她们在房里整整坐了一天。到饭点就是惠俐或惠倇把饭菜送来,半下午还送过点心,然后直到深夜两人无聊的犯困都没有出门,同样也没有人过来。她们就猜想或许师父忙着重要事情,等忙完就会见她们,给她们指点武术,所以困了就上床睡觉。 然而第二天还是惠倇来送早饭,还帮她们打洗脸水拿毛巾,饭后沏壶茶又离开了,上半天再没见到任何人。两姊妹郁闷啊,“无不知”老爷子不是给她们推荐师父了吗?师父人呢?是哪位?不是让她们自己找师父吧?去哪找?惠俐又说不准乱走乱逛,这可怎么办?就算要考验她们也得给一点提升吧?到了下半天两人坐不住了,好吧,上院不让走动就到下院走动,好歹也打听一下谁是师父,谁负责监管她们。 从月桂亭顺台阶下来,旁边五间正房两间耳房叫素香斋,是香字辈弟子的住所,原木壁柜、衣橱、床榻,陈设整齐雅致。耳房下几层石阶是六间东厢叫惠心舍,是惠字辈弟子的住所,前半部分摆着简单茶具的竹制桌椅,连体无门衣橱,后半部分是用竹帘把通铺分割成十多份。庭院里有几个用青石铺成的梅花形大花坛,边上种万年青里面是芍药,正房和东西两厢廊前都有几排细竹,地面由方砖、石阶、鹅卵石分割的层次分明。西厢房下面是五间,北半边上方还有两间半小阁楼,房子的三面爬满青藤,西厢有雅致的名字叫清圍;阁楼是藏书室,下面住的是清字辈弟子,与东厢差不多也是通铺靠竹帘分隔成多份。再下几个石阶是个方院,前面是大门还有左右四间放器具和粮食,正房五间是杂役的居所和储藏室,东厢五间是厨房连着饭厅,西厢房是浣洗间和兵刃室。往来其间的女子都匆匆忙忙,她们向几个人打听都被绕开,就像她们有瘟疫似的,等她们走远回头看时又会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两姊妹参观完下院忍不住比较,她们住的房间有精致木榻、衣橱、高低柜、桌椅、布帘纱帘,待遇比素香斋还好,她们师父的级别想必也会高些,可是究竟该怎样才能见师父呢?她们又不敢在上院询问,奇怪的是惠俐和惠倇也不在下院,就连昨天见过的那位“韵姐姐”也不知道在哪里。无奈之下,两人就在阁楼藏书室浏览一会儿,担心有人找又回到上院住所。可直到深夜也没有人来找她们,除了送晚饭和茶点的惠俐。两人见到惠俐就迫不及待的想问个究竟,可无论她们问什么惠俐基本上都是摇头,不卑不亢面无表情,顶多回复四个字“惠俐不知”。 又是一个漫漫长夜,睡觉睡不踏实,醒来无所事事。她们已经开始想念小泥鳅,想念他的含蓄和率真。 大约四更天,吴辛蝶被沙沙的脚步声惊醒,坐起来一看窗外还很黑,然而吴紫云已经起来了,正站在后窗撩起窗帘角屏息观看。她也蹑手蹑脚走过去掀开另一边窗帘看,外面长廊内人影绰绰,至少有五六十名身着短衫裙袴的少女正穿过长廊奔后门,各自手里拿着刀剑枪棍、斧钺钩叉。她扭头看紫云,紫云似乎知道她想什么,附身过来在她耳边说:“她们肯定在后门练功呢,换衣服,看看去。”她急切地点头,随即到高低柜跟前穿戴短衫裙袴,系腰带绑腿,完了用绢帕包头,轻轻开个门缝斜身出去。到后面看人走完了才溜着长廊边走出后门,再往四外看空无一人。 紫云想起惠俐提醒的——她们可以到后门外溜达,但不能进对面禅院,想必禅院里便是练功场所。想到她这轻轻一拉吴辛蝶的衣袖,两人一长身形跳上对面墙头,紧挨门楼向里面观看。里面人真多,前后四片空地的人都在二十人往上,还不算草地上、水榭边、树荫下,甚至桥头和廊檐也有人练功。紫云指指左前方五六丈远一个挨着六角亭的大树,意思是过去躲在大树上看。吴辛蝶刚要跳就感觉身子一麻动弹不了,眼睛和脑子却正常,感觉被人提着腰带横在空里,唰一下到了树边又唰一下回到墙外,随后肩头一紧被稳稳放在地上,接着肩井穴和环跳穴一麻身子顿时轻松了。只听身后一人说:“二位既然是师祖老人家的客人,就该恪守为客之道,怎能不打招呼便跑来偷窥他人习武?” 吴辛蝶赶忙转身,正看到吴紫云在那人另一侧躬身失礼说:“请这位姐姐不要生气,在下紫云和妹妹辛蝶向您告罪了。”她也赶忙躬身抱拳。借着夜色偷眼看,面前只是个二十岁出头的漂亮女子,眉清目秀一身傲骨,浅灰色纱质短衫裙袴在微风中轻轻飘摇,腰里盘着一把皮鞘软剑。 “告罪倒是没必要,但请二位今后自重,同样也尊重本门清规。”冰冷的语气仿佛比眼看着大十多岁,脸上和眼神里也没有丝毫感情,“二位,请回房休息。”说着还单手做个“请”的手势,却依旧看也不看她们。 “请姐姐告诉我们谁是我们师父?”吴辛蝶急切地说,“我们已经来了两天还没有拜见师父呢。” “不知道。”漂亮女子冷冷的撇出几个字,手掌再次指向上院后门,“二位,请回房休息。” 两姊妹讨了个大无趣,闷闷不乐地回到房间,开始怀疑来错地方,难不成这些人都是没有感情的?不过这姐姐也太厉害了,竟然不知不觉来到我们身边轻易制住我们,大概这就是严师出高徒吧!可哪个才是我们的严师?两姊妹的心情越来越烦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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